温府门口。
善善与小乞丐一起并排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她抱着一盘点心,一块一块喂过去。
“石头哥哥。”她托着圆圆的下巴,担忧地说:“你是不是又瘦了?”
小乞丐没吭声,低头狼吞虎咽地将点心塞进嘴里。他吃得又快又急,也很仔细,一块吃完了,连手指上的点心残渣末也一点一点啄食得干干净净。
善善赶紧又递过去一块。
这一块,他倒不急着吃了。他左右看了一圈,见门口空空荡荡,便将自己破破烂烂的外衣脱下,整整齐齐叠成一块,放在冰凉的石阶上,让善善垫在屁股底下。
一个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像野狗一样流浪的乞丐,一个是天真柔软,稚嫩可爱,像是菩萨身边童子一般的小姑娘,任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凑到一块儿。
善善认得他也是意外。
去年上元节的时候,她与娘亲一起看花灯,街上人流密集,挤得善善一不小心就和娘亲走散了。她那时慌得不得了,站在原地号啕大哭,就是被眼前的乞丐哥哥捡到,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到娘亲身边。
第二回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和野狗抢吃食。
善善知道,只有爹娘不要了的小孩才会变成街上的小乞丐。
这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啊,所以善善每次见到他,都会想尽办法填饱他的肚子。
“石头哥哥,这段时间你去哪了?”善善掰着手指头数:“我上回见到你的时候,天上都还没开始下雪。”
石头捧着点心慢慢地吃,“我弟弟生病了。”
“那他病好了吗?”
“没有。”
“唔……”
善善低头翻自己的口袋。
她今日穿的是新衣裳,平常用的那个绣着小金鱼的钱袋也没带身上,她将自己所有的口袋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一文钱。
“我不要你的。”石头说。
他反而从怀里拿出一只用枯草编的蚱蜢,活灵活现,用一根草叶吊着,手一抖,蚱蜢就在空中蹦跶几下,仿佛是真的一般,它忽地跳到善善的面前,把她吓了一大跳:“呀!”
石头脏兮兮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意,又很快消失,他把草编蚱蜢往前递了递:“给你。”
善善接过来,爱不释手地在手心里把玩。
点心很快吃完,小乞丐拍拍手站起来,善善连忙说:“石头哥哥,你要走了吗?”
“嗯。”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玩?”
石头想了想:“等我弟弟病好了。”
善善瘪瘪嘴巴。
石头总是很忙,以前忙着填饱肚子,现在又忙着给弟弟挣药钱。他是个到处流浪的小乞丐,善善也不知道该去哪寻他,每回都只能出门时碰碰运气。
她眼巴巴地瞅着小乞丐跑走的背影,他的手脚很长,身形瘦削,就像善善从前跟大人一起出门打猎遇到的,饿了一个冬天的野狼。
善善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路边见到一条小狗都要给它们喂饭吃,早就想要将自己的乞丐哥哥捡回家里。只是她娘亲不同意,石头也不同意。
可把她愁坏啦!
当温宜青得到下人通报,匆匆赶回来时,一落轿便看见自己家的小姑娘坐在门口,像只看门的小狗,却捧着圆圆的小脸蛋,忧愁地叹着气。
她莞尔,喊了一声:“善善!”
善善眼睛一亮:“娘!”
圆滚滚的小雪球又一下滚到了她的怀里。
……
堂屋里。
丫鬟端着茶水上来,动作小心地放在客人的手边。
陈奶娘立在一旁,偷偷拿眼角的余光打量。
中年男人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又放下,语气不耐地道:“人呢?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快了,已经派人去喊我们小姐了。”陈奶娘试探道:“贵客是从京城来,我们小姐不曾踏出云城半步,不知您找我们小姐是……”
男人乜她一眼,嗤了一声,讥诮道:“与你说有什么用?你家主子呢?磨磨蹭蹭!”
“您说的是。”陈奶娘忙对丫鬟道:“路途辛苦,快端些点心上来给客人垫垫肚子。”
她陪着笑绕出门,下人忙碌进进出出,她随手拉了一个丫鬟,问:“善姐儿呢?”
“在门口,和那小乞丐玩呢。”
陈奶娘“哎哟”一声:“这么冷的天气,也叫她在外面待着?快将她抱进来,省得把人冻出病来!”
丫鬟不敢反驳,连忙跑出去找人,只是没走多远,便见一年轻貌美妇人抱着孩子走进来,可不就是温宜青?
“小姐!”
陈奶娘连忙迎上去,赶紧让一个丫鬟将她们家的小姑娘领走去玩。
见善善已经走远了,她才飞快地道:“是从京城来的人,嘴巴紧,什么也不肯说,只说要找老爷夫人,后又指名要找小姐。倒也不像是找事的。”
温宜青脱斗篷的动作顿住,又问了一遍:“京城来的?”
“是,奴婢听着,是京城的口音。”
温宜青困惑,却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道:“先去看看。”
屋里,钱管事早就等的不耐烦了。
寒天霜地,一路奔波,路途劳顿,茶水喝了一肚子,他将府里那些把这件差事丢给他的人在肚子里骂了个遍,骂到第二回时,才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温宜青回来了。
钱管事忙站了起来。
对于自己要寻的人,自然不能是那般态度。
他定睛看去,只见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小娘子,云雾般的乌发挽起,肤白莹润,杏眸如水,虽作妇人打扮,面容却比少女还要柔美。
只一眼,他便笃定了:这人的眼睛与京城祁家众人一模一样!
钱管事堆起笑脸,迎上前去:“您就是温家小姐吧?”
温宜青微微颔首。
钱管事:“我从京城来,我们家老爷与夫人当年途径云城,曾在温家别庄短暂停留几日,与温家结下善缘。”
听到此处,陈奶娘忽然插嘴:“可是那位大着肚子,与我们夫人一齐生产的祁夫人?”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祈夫人!”钱管事应道。
温宜青困惑:“什么祁夫人?”
奶娘便细说了一遍。
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酷暑难耐,温家夫妇去别庄小住,又一夜暴雨如注,一对夫妇上门求宿,见那位夫人也是肚子高耸,温家夫妇心善,便让他们住了进来。也恰是在同一夜,两位夫人竟一同发动,好在别庄里还住了稳婆,有惊无险,各生了一个姑娘。
待天明雨歇,那对夫妇便离开,之后再无联系。
直到如今,钱管事主动找上门来。
说到此处,钱管事又耐心十足了,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主动介绍起来:“祈家先祖曾跟着太|祖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得授忠勇伯爵,便是在京城天子脚下,那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了!”
温宜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奶娘亦是悄悄深吸了一大口气。
温家只不过是云城商贾,见过最厉害的人物也只是地方官员,哪见过这等显贵!
难怪此人如此嚣张,便是祁家门前的狗,也要叫的比寻常人家响亮。
温宜青镇定地问:“旧事已过去二十余年,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钱管事脸上的得色收敛。
之后的事情说起来,就是祁家的丑事了。
数月之前,祁家整治了一批老仆,其中一位一直跟在祁夫人身边伺候,当年忠勇伯夫妇出游,她也跟在身边侍候。却不知她早已包藏祸心,趁那夜乱作一团,偷偷将两名女婴调换,直到二十多年后,才终于吐露真相。
祁家上下果然大惊,祁夫人年事已高,当场便昏了过去。
奶娘瞪大眼睛,低头与温宜青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说:“你说我们小姐……是伯府的千金?!”
“不错。”
“这这这……”
温宜青又端起茶盏,小饮一口。
活了二十多年,才知道自己的爹娘不是亲爹娘。她的心绪复杂,竟一时失了言语。
但此事也并非无迹可寻。
她自小就与温氏夫妇生得无相似之处,因而从小就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好在温氏夫妇感情甚笃,情比金坚,流言传了也两圈也就作罢,一家人照旧过得和和美美。
却不想,隔了多年,流言反倒成真了。
钱管事接着道:“我们夫人的意思是祁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因此便特地派我来接温家的姑娘回京。温小姐,随我去京城吧?”
温宜青没应声,她低着头,长睫微垂,若有所思。
钱管事摸不清她的意思:“温小姐?”
她慢吞吞喝了一盏茶,在钱管事快要坐不住时,才轻轻柔柔出声问:“那位祁姑娘呢?”
“什么?”
“那位与我抱错的祁姑娘,我爹娘的亲生女儿呢?”
钱管事道:“自然也是留在京城。”
“她不回来?”
“温小姐说笑了。四姑娘在夫人身边长大,是夫人的心肝肉,即便不是亲女儿,也当亲女儿养了二十多年,夫人最是疼爱她不过,怎么舍得让她回来受苦。”
钱管事顿了顿,忙说:“温小姐放心,夫人一直惦记着您呢,说是要将先前亏欠给你的,全都好好弥补回来,不比对四姑娘差!”
话是这样说,但钱管事心中另有计较。
实则祁家的四姑娘,那个与温家抱错的女儿,早已经风风光光嫁到侯府,做了侯夫人了!
他看着温家姑娘那张清丽脱俗,也与祁夫人极为相似的面容,心中暗暗可惜。
谁叫这事情发现得太晚了?
若是早几年倒好,还是清清白白姑娘家,一切都还来得及。如今两边各已成家,孩子都已经有半人高,一个侯夫人与一个商户女,孰轻孰重,谁都分得清。
“那就算了。”
钱管事瞪大眼,一下没听清,“什么?!”
“算了。”温宜青说:“既是不换回来,那也不用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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