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主院。
祁文月走出屋子,丫鬟在她身后轻轻合门。她回头看一眼,在雕花木门合上之前,屋中温宜青含着泪的杏眸直直朝她看来。祁文月心中一跳,下一瞬,门就合上了。
她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从得知自己的身世起,她的这口气就悬在半空,唯恐当真会将身份调换回来。
她已嫁入宣平侯府,做了风风光光的侯夫人,若是叫人知道她的亲生爹娘只是平平商贾,京城里的人该如何笑话她?!
可忠勇伯府的血脉却不能流落在外。那段时日她胆颤心惶,也幸好,很快有书信来报,她的亲生爹娘已经死了。免了选择,伯府自然是两个女儿都要。一个是侯府夫人,一个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孰轻孰重,一眼就能分得清。
此时连祁夫人都开了口,此事就是尘埃落定,再无回转的余地。
祁文月唇角翘起,她瞥了一眼紧闭的屋门,眼尾眉梢的得意按下,扶正了头上的凤蝶金钗,神色轻松地往外走。
连爹娘都承认了她的身份,她就是忠勇伯府金尊玉贵的千金,便是温宜青不同意又如何?
她是伯府千金,宣平侯府的夫人,温宜青一个商户出身的寡妇,拿什么和她比?能翻起什么风浪?
……
善善午觉醒来,揉着眼睛爬下床,慢腾腾地走出去找娘亲。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见着人,却见外面东西乱糟糟摆了满桌,尽是绫罗绸缎,古玩珍品。
“娘?”
善善掠过这些,一间间屋子找过去,她也没费多少功夫,很快就找到了娘亲。
温宜青的眼眶通红,眼尾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痕,听到小姑娘推门进来的动静,她飞快地抹了一把眼。
她擦干了眼泪,模样却骗不了人,善善一看就慌了,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伸出小手去摸她的脸,“娘,你怎么哭了?你被人欺负了吗?”
“没什么。”她温柔地道:“刚出门时风沙迷了眼睛,我让奶娘替我吹呢。”
“真的吗?”
陈奶娘也在一旁点头:“对,我在帮小姐吹眼睛。”
善善便凑过去,也鼓起嘴巴给娘亲呼了呼。
轻柔的风拂过眼尾,温宜青忍不住抱住女儿小小又温暖的身体,她很快放开,轻柔地道:“小厨房里给你留了点心,你睡了一觉,是不是已经饿了?”
善善摸了摸自己圆圆的小肚子,的确是空出了点心的位置。但她看一眼娘亲,没立刻被点心吸引走,她问:“你见到三舅娘了吗?”
“没有。”
那善善就安心啦。
这个家里只有三舅娘会欺负她的娘亲,娘亲没见到三舅娘,那就是没被欺负。
她高高兴兴地去小厨房找点心,没一会儿又端着一个盘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今天的点心是杏仁酥,她记得娘亲也喜欢,回来给娘亲分了一半。
温宜青摸了摸她的脑袋:“去玩吧。”
她才带着剩下的点心出门去找石头玩了。
陈奶娘走过去关上门,回来看到桌上的那些东西,顿时拉下了脸。
“还道是什么伯爵大家,做情竟这般恬不知耻,当初是他们派人过来,千恳万求的请小姐进京,如今倒好,亲生的女儿也不认,假的当做宝贝,一堆破烂玩意儿就想打发了!”奶娘恨声道:“当我们是什么上门打秋风的,我呸!”
“奶娘,别说了。”
奶娘却不得不说:“早知伯爵府是这般境况,当初我就不该劝小姐过来,还以为小姐有了伯爵爹娘撑腰,往后就不用再过辛苦日子,哪知道,他们这哪是撑腰,分明是捅人的心窝子!”
“便是养只阿猫阿狗都能认个主人,可忠勇伯府倒好,亲生的女儿没名没分的养在府里,小姐连自己的亲爹娘是谁都说不得。”奶娘说着,也不禁湿了眼眶:“老爷夫人去后,温家那些人就翻了脸,小姐一个人带着善姐儿,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又被伯府这般作践……若是老爷夫人还在世,定是要心疼坏了。”
温宜青低低道:“好了。”
她道:“善善就在外头玩,别让她听见。”
奶娘才终于不骂了。
她将半盘子点心端来:“小姐吃点心,您瞧,善姐儿都知道疼您呢。”
温宜青唇角弯了弯,伸手拿起一块杏仁酥放进口中,细细品尝起来。
“小姐,那这些东西怎么办?”
“找个空屋子放着吧。”她淡淡道:“反正也用不上。”
“好。”
“对了,奶娘。”她又说:“明日你去京城四处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若是有合适的宅院,一并挑选几个。”
奶娘愣了一下,“小姐,您这是?”
温宜青垂下眼,低低道:“我总要为自己打算的。”
奶娘心疼不已,余光瞥见那些祁夫人为了弥补而送来的东西,在心中将忠勇伯府上下都骂了一通。
“小姐放心,奴婢明日一早就去打听。”
善善今日难得乖巧,既不调皮捣蛋,连功课都做了两倍多,睡前她还搂着娘亲,小手一下一下拍着,嘀嘀咕咕地给她讲故事。就和平常温宜青哄她时一模一样。
温宜青忍俊不禁,但什么也没有说,配合地让她哄着,听完了她现编的故事。
善善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观察了她一遍,一天过去,早就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娘亲还是温温柔柔的模样。但她还是心疼坏了,轻轻地问:“娘,你还难受吗?”
温宜青心头一片柔软。
她调换姿势,反过来把小女儿抱进怀里。小姑娘乖巧地窝在她身边,柔软的脸颊贴在她的胸口,听她胸膛里扑通扑通沉稳的心跳声。
善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虽然是个心大的小姑娘,但关于娘亲的事情总是记得牢牢的。娘亲被风沙迷了眼睛后,一整天都失落落的,就像是以前善善把娘亲手给她做的布老虎弄丢了一样,那会儿她悲伤地掉了好几天的眼泪。虽然娘亲没哭,但善善还是察觉到了她的难过。
忽然的,在这会儿,善善有点想爹了。
她人小,什么都做不了。要是爹爹在的话,三舅娘也不会欺负娘亲了。
爹爹一定比善善聪明,肯定知道娘亲在难过什么。
“善善。”
“什么?”
“如果你不能上学堂了,怎么办?”
善善想了想:“那就不上好啦。”
“真的吗?”
善善从娘亲的怀里冒出脑袋,她左右瞧瞧,看到屋子里一个人没有,奶娘与丫鬟都不在,屋子里只有桌上的烛火在静静燃烧。她才又缩了回去,偷偷凑到娘亲耳朵旁边,心虚地说坏话:“娘,石头哥哥是个笨蛋!”
“……”
“你昨天才教他的东西,他今日就给忘了,还偷偷来问我。”当了先生的善善得意地翘起脚,在半空中晃了晃,“像石头哥哥这么笨,说不定还考不上学堂,那他一个人在家里得多无聊啊,我还是留在家里陪他好了。”
温宜青更是无奈:“你前两日不是还天天念叨着吗?”
那都已经是前两日了。
善善躺在床上,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唉,她坚持用功了几天,实在是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温宜青:“……”
……算了,这懒蛋也是自己生的。
……
忠勇伯府今日来了客人。
宣平侯的妹妹看中了前科状元贺兰舟,差媒人上门说亲却被拒绝,在家中哭了半日,仍不死心。想着小贺大人与兄长同在翰林,平日也有往来,宣平侯夫人又来请祁夫人出面,叫祁夫人找大儿子帮忙说亲。兜兜转转转了一圈,今日休沐,祁文谦才终于将贺兰舟请到了府中。
茶酒备好,先论了一番诗文,又话了家常,谈了公务,话题总算拐到说亲。
哪知刚开口就遭到了拒绝。
祁文谦不解:“听闻宣平侯府的姑娘温柔贤淑,又对贺大人一片痴心,贺大人一点也不考虑?”
“祁大人误会了,是贺某早已有了心悦之人。”
“哦?”祁文谦来了兴致。
贺兰舟年轻俊秀,样貌与文采一样出众,当年着一身状元红袍打马游街过,掷花盈怀,不知多少姑娘动了芳心,上门说亲的媒人数不胜数,却皆被他拒之门外。
他平日里专心公务,从未听闻与哪家的女子走得近,却说已经有了心悦之人?
“是哪家的姑娘?”
贺兰舟笑道:“祁大人也知道,在下出身贫寒,莫说读书,生计也十分困难。当时城中有位善心小姐,听说我的难处后特地资助于我,叫我安心读书,若非有她,我也考不上这状元。”
“那位姑娘呢?”
贺兰舟黯然:“考中状元以后,我写了一封信回去报喜,本想衣锦还乡登门求娶,动身前却收到她的回信,她已经出嫁了。”
“倒是可惜。”祁文谦感叹:“贺大人,那位小姐已经嫁与他人,既是有缘无分,何不应下宣平侯府这门亲事?”
贺兰舟摇头,道:“贺某心中有人,怕是对其他人不公。”
祁文谦哑然。
“再说,小姐曾叮嘱过,叫我读书考功名,日后做个能为民请命的好官。这也是我的志向。”他轻松道:“如今我得皇上赏识,既为皇上分忧解劳,还兼顾在青松学堂教书,已分不出多余心力。与其辜负其他人,倒不如算了。”
祁文谦也不强求。
他抬手倒了一杯茶水,端到好友面前:“贺大人,不说那些,喝茶。”
……
善善背着自己的小金鱼钱袋,里面装着木头善善,她慢吞吞地跟在娘亲身后,走得摇摇摆摆。
温宜青走了一段,无奈地停下。
“善善,你跟着我做什么?”
善善没吭声,她抬起头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无辜极了。
温宜青无法,只好继续往前走,果然很快就听见身后跟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叹了一口气,朝身后伸出手:“过来吧。”
小姑娘立刻哒哒跑了上来。
她紧紧抓着娘亲的手,目光落在身边走过的每个人身上。她还记得昨天娘亲难过的模样,今天一睁开眼睛就做好了打算,要紧紧跟在娘亲身边保护她。
却见娘亲带着她绕来绕去,最后在大舅舅的院子前面停了下来。
下人把她们拦住:“老爷今日有客人,姑娘还是先回去吧。”
善善探出脑袋:“那大舅娘在吗?”
“大夫人出门去了。”
“大表哥呢?”
“大少爷也出门了。”
善善叹气,熟练地说:“好吧,那我下回再来。”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却被娘亲稳当当地拉了回来。
温宜青无言地看了一眼女儿头顶的发旋,抬头道:“我们就坐在此处等。”
下人便为她们端上茶水。
善善百无聊赖地问:“娘,我们来干什么呀?”
温宜青拿起一块点心喂她,果然立刻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入不了族谱,就无法上青松学堂,家里的小姑娘一点也不介意,但温宜青却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她想起自己时任翰林学士的兄长。
就算是不入族谱,至少借借忠勇伯府的助力。
幸好,她们没等多久,客人便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温宜青站起来,善善还记得自己的重任,赶紧也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温姑娘?!”
善善抬起脑袋看去,就见一个男人大步朝这边走来,他走到母女身前站定了,善善才看清他的模样。
是个清隽俊逸的青年,穿着一身青色长衫,眉目温润明亮,如碧湖的春水。
贺兰舟惊喜地道:“温姑娘,真的是你?”
温宜青仔细观察他半晌,迟疑开口:“贺公子?”
“是我。”
想起什么,她又改口:“贺大人。”
“温姑娘不必与贺某客气。”贺兰舟含笑道:“当年若不是你相助,在下也不会走到如今。对了,你怎么会在此处?”
“我暂住这儿。”
贺兰舟闻之更加欢喜,眉梢都透出喜意,但被他强忍压下。他道:“科举以后,在下早就想要回云城好好答谢小姐,只是俗物缠身,抽不出空。既然你已经到京城,日后若有贺某能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贺大人有心了。”
贺兰舟张了张口,目光触及到她冷淡疏离的眉眼,才想起对面人已是他人妻子。他顿了顿,主动退后一步。
他克制地问:“不知小姐夫君名讳?当年恩情深重,在下理应备上厚礼,登门道谢。”
温宜青垂眸道:“他已经去了。”
“他去世了?!”
贺兰舟很快反应过来,手背到身后握紧,“节哀。”
善善仰着脑袋,从下往上观察这位第一次见的叔叔。她那么大一个小孩子,竟愣是没在他的眼中占据一分一毫的位置。
善善瞅着他的脸,然后熟练地叹了一口气。
每次沈叔叔见到娘亲时也是这副模样,笑眯眯的,不管先前与善善玩得多高兴,可娘亲一出现,眼睛里就全剩她的娘亲了。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个叔叔也想做她的后爹爹!
“贺大人?”
祁文谦慢了一步走过来,这才看到母女俩,“青娘?你找我有事?”
温宜青喊了他一声:“大哥。”
贺兰舟困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祁文谦并未发觉,和颜悦色地道:“青娘,你在此处稍等,我将贺大人送出去就回来。”
他伸手,回头道:“贺大人,请。”
贺兰舟的目光停顿片刻,抬脚往前走。
待走出去很远,离开了大房的院子,再也看不见那道人影,他才迫不及待地问:“祁大人,温姑娘是你的妹妹?”
“正是。”祁文谦道:“近日才找回来。”
那些家事不便与外人提,好在贺兰舟也无心多问。
“祁大人可还记得,方才我与你说过,家乡那位曾资助于我的善心小姐?”
“记得,她……”祁文谦顿了顿,忽然想起这位同僚的籍贯,他诧异地抬起头来:“难不成……”
“就是方才的温姑娘!”
贺兰舟已走到忠勇伯府的大门,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碧蓝如洗,万里无云,亦如他高中状元打马游街那日晴朗,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也亦如那日般春风得意。
他转过身,朝着友人拱手:“祁大人,我也想请祁大人说一门亲事。”
祁文谦尚且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就见眼前这位不久前刚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无心情爱的状元郎眉眼带笑,“可否请祁大人将令妹将嫁与在下?”
祁文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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