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太子年十五,已经能够参政议事,皇帝为他在御书房里放了一张桌子,平日里可以旁听政务。
今日,父子二人正在商议朝中近日发生的一件大事,名为商议,实为教导,由皇帝发问,太子一步步回答。
贺兰舟来的时候,两人的讨论刚刚结束。
“贺爱卿?今日你怎么来了?”
大太监为他端上茶水,贺兰舟谢过,极不好意思地从袖中掏出两份名帖,“臣今日进宫,却是有事相求。臣一故交,家中有两名足岁孩童,久闻青松学堂的大名,也想进青松学堂里求学。”
“故交?”
贺兰舟摸了摸鼻子,俊俏的面容微微脸红:“便是微臣先前与皇上提过的那位。”
大太监接过名帖,呈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眼底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想来朕很快便能听到状元府的好消息了?”
太子在一旁好奇:“什么好消息?”
贺兰舟忙道:“启禀皇上,臣已经被拒绝了。”
“拒绝了?”
贺兰舟苦笑:“时隔多年,臣贸然提亲,恐怕是吓到了她。”
“你是朕钦点的状元郎,什么样的姑娘,竟然还瞧不上你?”
皇帝翻开第一张,随意扫了一眼,“拓跋?倒是个少见的姓氏……”他的目光微顿,视线凝滞在墨字上,“这字……”
名帖上是一手好看的簪花小楷,笔划之中蕴有风骨,却极其眼熟。只看一眼,他就出了神,一瞬之间,数年以前的画面翻涌在眼前。那些他日思夜想,不敢忘怀,如刀刻斧凿般记在记忆深处的过往。
他的阿青……
他的阿青也有一手这样好看的簪花小楷,她虽是商户出身,却读过许多书,一个温柔聪慧的姑娘。
贺兰舟的声音如隔世响起,“是她收养的一个孩子,有胡人的血脉,从小就在云城长大,臣在家乡时也见过。”
皇帝恍惚回过神,匆匆合上名帖,有些不易察觉的狼狈。
好在殿中众人并未察觉。
太子好奇地想讨要名帖去看。他下意识伸手按住,很快回过神,又觉得自己有几分好笑。手一松,便让太子将名帖抽了过去。
“温善?”太子咦了一声,“是祁昀的那个小表妹?”
贺兰舟:“她如今是住在忠勇伯府。”
“这可就巧了。”太子笑着转过身来,道:“父皇,这个温善就是我上回与您提过的小孩,我一看到她就觉得亲切,像是看到嘉和一样。”
“温善?”皇帝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地道:“她姓温?”
“是。”
“云城有很多姓温的人?”
贺兰舟道:“温是云城的一个大姓,的确是有不少。”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太子看过名帖,便重新递还给他。
皇帝手指动了动,想到那极其相似的字迹,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
其实也不全像。
他的阿青性情温柔,是闺阁里未知世事的少女,字体柔美,极肖主人。名帖上的字虽也清丽,却内敛锋芒,隐约得窥主人坚韧品性。虽然相似,却也不同。
但实在又太像了。
叫他只看一眼,便忍不住想起那些旧事。那段时日短暂如昙花,让他如今只能像只败犬抱着零丁一点回忆反复回味,同一件事咀了又嚼,只恨不得连残渣滓沫都咽进肚子里。
但他的阿青已经死了。
太子浑然不觉,见他没接,便把名帖放在了旁边。
旁边大太监上前来续上茶水,流水的声音让皇帝回过神来。他闭了闭眼,道:“既然是贺爱卿担保,便让他们进学堂吧。”
贺兰舟大喜:“多谢皇上。”
“无妨。”皇帝垂下眼,看着手边的名帖,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先前朕说要送你一件贺礼,既然你的喜事还未有定论,就当这贺礼朕提前送了。若日后有好消息,记得让朕也喝杯喜酒。”
贺兰舟躬身谢恩。
大太监铺上宣纸,皇帝提笔写下准予二人入学的同意书,带着新鲜的墨迹,被他小心折好放入怀中。
待人走了以后,大太监在一旁恭维道:”皇上可实在是看重贺大人,连贺大人的终身大事都考虑到了。”
“若是能成,这也算是一桩好事。”
“皇上仁善。”
皇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宫中内外对他的评价都与仁善沾不上边,这句倒像是在讽刺。
“梁庸。”
大太监忙道:“奴婢在。”
“是不是快到初八了?”
“后天就是了。”
皇帝颔首:“替朕准备。”
“是。”
太子拿起一本奏折,默默翻阅起来。
十数年前,四月初八,血光映红了禁宫的夜,朝中内外都对那日避而不谈。唯有皇帝会在每年的四月初八到城外金云寺小住一段时日,礼佛静心。
……
皇帝亲笔写的同意书送到了青松学堂,很快,整个忠勇伯府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好消息。
一得知消息,祁文月立刻赶了回来。
“娘,我听说青娘带来的那个孩子要入青松学堂读书了?!”她急道:“你怎么能替她办这件事?青松学堂里的学生都是什么身份?她若要进去,身世必得经过再三盘问,岂不是叫人知道我与青娘调换了身份?!”
祁夫人冷着脸:“与我有何关系?她自己有天大本事,求到了小贺大人面前,是贺大人入宫从皇上那儿求来的恩典。等我知道,学堂那儿都派人到家中来了。”
祁文月脸色一白:“贺大人?”
说到此事,祁夫人就来气。
她连嫁妆单子都拟好了,只差开始拟邀宾客名单。她原先还想着,温宜青只是一时不懂事,多劝两句便会听话,哪知道她不声不响,直接去找贺兰舟拒了这门亲事!
眼睁睁看着伯府与一大助力失之交臂,她与忠勇伯好几日都没睡好。
到底是落在外头的,不如自己亲自养大的贴心。
祁夫人看向慌张的女儿,安抚道:“青娘已经拒了贺大人的亲事,贺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如何风光,叫青娘落了面子,以后岂会再管她?”
祁文月:“贺大人若是不管,何必特地为她求到皇上面前?”
“这我倒听你大哥提过,贺大人与青娘是同乡,当初是受过青娘的恩惠,贺大人何等品性,只不过还了这份恩情罢了。”
“可她连青松学堂都入了。”祁文月犹豫说:“善姐儿是个孩子,口无遮拦,学堂里的学生又是什么身份,若是他们从善姐儿那儿了听说什么,到时候……”
祁夫人思索一番:“这也不难,叫她退学就是了。”
“退学?”
“是皇上亲自点头让她入的学,若是阻拦,难免会遭人注意。等她进学堂几天,自己提出退学,也就无人注意了。”
“青娘能应吗?”
祁夫人冷笑:“先前她胡作非为也就罢了,以为伯府是什么地方,还由得她胡闹。”
祁文月这才放下心。
她与祁夫人说过话,才走出去。
出府的路上,两个小孩结伴走来,小姑娘步伐轻快,她背着一个书袋,不知装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也跟着她的动作一蹦一跳,几次险些摔倒,都叫旁边那个大男孩稳稳地扶住了。
善善也看到了她,停下来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姨姨!”
祁文月冷淡地应下。
她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小丫头。
善善高兴地与她说:“我马上可以上学堂啦!”
从娘亲那儿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善善就乐疯了,她在家中行走,路上遇到每一个人都要与他们说一遍,不论是熟悉的大表哥还是名字也叫不出来的丫鬟,即使是最讨她嫌的三夫人都没落下。
今日遇到了宣平侯夫人,善善也高高兴兴地与她分享了这个好消息:“马上我就可以做表姐的同学啦!”
祁文月唇边泛起一抹冷笑:“是吗?”
善善喜滋滋地说:“我已经领到了学堂的制服了,和大表哥的一模一样。你瞧,我娘还给我做了书袋,以后我和石头哥哥也是学堂里的学生了。”
“我听说了。青娘真是有本事,连小贺大人都替她办事。”
善善一听,顿时得意地昂起了脑袋,与有荣焉地道:“对啊,我娘就是这么厉害的。”
祁文月:“……”
“善善。”石头在旁边提醒:“该走了。”
善善便朝她挥挥手,牵上石头的手,急匆匆地往外跑。
陈奶娘和温宜青已经牵好马车等在外头,善善伸出手,让娘亲抱上了马车。
温宜青问:“东西带好了?”
善善拍了拍自己的书袋:“都带上了。”
她的书袋装得鼓鼓囊囊,原先的小钱袋已经不够装了,里面不但有木头善善,还有木头娘亲,最近石头又给她雕了个木头石头,善善也带上了,三个木头小人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
温宜青探头对车夫道:“走吧。”
马车缓缓向城门外驶去。
陈奶娘回头看了一眼,不禁道:“四姑奶奶怎么又来了?”
温宜青冷淡地道:“来便来了。”
“奴婢听说,四姑奶奶虽做了侯夫人,可上面还有婆母刁难,日子过得可不太顺心。”陈奶娘念叨:“这四姑奶奶也是,出嫁了的姑娘,三天两头往娘家跑,难怪侯老夫人看不惯。”
“你管她做甚。”
陈奶娘便闭口不再提。
善善撩起车帘,凑到小窗边看外面的风景。马车驶过京城的主干道,沿街的商铺摊贩一晃而过,慢悠悠地出了城门口。
他们要去的是城外金云寺。
听闻金云寺里的菩萨十分灵验。娘亲说了,她马上就要上学堂读书,拜一拜文殊菩提,让菩萨保佑她,以后读书能变得聪明一点。
奶娘还跟她说,金云寺里的素斋也好吃,善善从听到起就期待着,特地连今日的点心都少吃了一半。
金云寺离京城不远,但马车晃晃悠悠,仍是行驶了半日才到。
寺中香客众多,他们来的不算早,山脚下停满了马车。金云寺坐落在半山腰,要到达寺中,先得走一条长长的石阶。
善善站在山脚,仰着脑袋往上看去,只见那长阶长长到天际,好似直入云端,连巍峨幽深的寺庙都掩蔽在青山白云中,看不太真切。
她整个人都看傻了。
温宜青已经朝她伸手:“来,善善。”
“娘,我们要走上去吗?”善善迟疑地说:“其实,不拜菩萨,我也挺聪明的……”
温宜青莞尔。
自家的小懒蛋是个什么性子,她怎么会不了解。只道:“等你走不动了,娘再背你。”
善善低头看看自己的脚,鞋尖上的小金鱼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苦大仇深地牵住了娘亲的手。
一步,两步。
数不清走到多少步的时候,她趴到了温宜青的背上,小声嘀咕:“菩萨自己会飞,一点也不体贴人。”
温宜青轻声教训:“不准对菩萨不敬。”
她便乖乖闭上了嘴巴。
歇够了,她再从娘亲背上爬下来,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爬上了山。
寺中萦绕着浓浓的香火气,来上香的香客皆是神情肃穆,善善也被气氛感染,乖乖的,一句大不敬的话也不敢说,被娘亲牵着领到文殊菩萨面前,认真地磕头叩拜。
拜完了,她仰起头来,看菩萨慈悲的面容,好像与祂对上了视线。
善善举着香,闭上眼睛,在心中说:菩萨啊菩萨,除了我娘说的那些,你再保佑我找到爹爹吧。
他就在京城,离得可近了。
她睁开眼睛,刚要把香插上,想起什么,又连忙重新闭上眼,再与菩萨补充:如果你不管这个,请帮忙向其他神仙转告一下。等我找到了爹爹,会一起感谢您的。
然后她才将香插进了香炉里。
赶了一路,又走了那么多的路,善善早已经饥肠辘辘,总算到了能吃饭的时候。
她对奶娘说的斋饭期待了大半日,刚一入口,她就委屈地皱起了小脸,“奶娘骗人。”
温宜青温声哄道:“善善乖,回家之后,娘给你做好吃的。”
可他们还要在寺中住一晚,明日才回家呢。
善善愁眉苦脸地吃了素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着出门前少吃点那半盘子担心,惆怅极了。
寺中可不像在家里,除了素斋就只有素饼,其他一点点心也无。出门前带出来的东西早让胃口大的石头在路上吃光了。
小姑娘蔫哒哒的,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她们在寺中定了一个厢房,温宜青与奶娘忙前忙后的收拾,石头羞赧自己吃光了她的点心,也不好意思来哄她,便跟过去一起帮忙。
善善托着肉乎乎的脸,忧愁地坐在院子的门槛上,看着外面青山绿翠的好风景,想着京城里还未落到自己肚子里的好吃的。
忽然,一个小沙弥提着一个食盒,脚步匆匆地从她面前经过。
膳食从食盒的缝隙里泄露出了香味,那香味被她敏锐地捕捉到,叫她一下子抬起了脑袋。
她用力深吸了一大口气,立刻分辨出来,不同于寺中清汤寡水的素斋,是浓油赤酱烹调出的精致菜肴的香味,一定是厉害厨子的手艺,闻得她口水泛滥,人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她往书袋里摸,摸到了自己的小钱袋,里面装着还没用完的零花钱。
“娘!”善善对屋子里喊:“我去买好吃的!”
温宜青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善善,别乱跑。”
她应了一声,捏着钱袋,兴冲冲地朝着香味的方向追了过去。
……
皇帝正在看经书。
他未待在屋中,而是在寺中寻了一个风景宜人的清静地。他来得低调,未大张旗鼓,只带了几个侍卫,如今尽在身旁护卫。
梁庸从小沙弥手中接过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盘盘精致菜肴,摆在石桌上。“皇上,该用膳了。”
话音方落下,便听到一阵急匆匆的笨重脚步声靠近,侍卫反应极快,带着未出鞘的长刀将人挡住,厉声道:“站住!”
一声清脆稚嫩的“哎呀”声传进耳朵里,皇帝下意识抬起头,与远处被吓得一屁股墩坐到地上的小姑娘对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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