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宜青逃也似地走回来。
她提着灯笼, 快步穿过寂静偏僻的小道,躲过下人,匆匆回到了书房里。合上门带起的劲风扫过桌上的灯烛, 火光明灭,而她的胸膛里也跳如擂鼓。
温宜青深吸了一口气,手心里满是粘腻的汗。她的脚步发软, 扶着桌子往里走,人刚坐下,便听外面一阵笨重的脚步声哒哒跑过来。
不等回过神,善善便已经兴冲冲地推门而入:“娘!”
温宜青吓了一大跳。
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抓包一样, 她的心中陡然一慌, 即便来的人是小女儿,她也下意识地撇过了头。好在她很快回过神, 扶着桌子,平静地应道:“什么?”
“我有题目做不明白。”
善善带着夫子布置的功课,熟练地往她怀里钻,她深吸了一口气, 才定下心神垂眸看去。启蒙学子的功课简单,不用多细想, 她扫了一眼, 很快给出答案。
得了答案, 善善也没走,她伸手捞了只毛笔, 蘸了墨, 就坐在娘亲怀里, 慢腾腾地写了起来。
温宜青搂着小女儿, 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
她在想方才自己逃的匆忙, 不知那人还是否留在那里,他堂堂皇帝,趁夜偷偷前来,不要被人发现才好。又想自己实在不该,本应当大大方方坦然回复,却在听到问题后就慌了阵脚,虽是有拒绝,却更像是欲盖弥彰。
她又想到七月初七那个不合时宜的吻,第不知几回姗姗来迟的懊恼。
明明她就该避开,明明也不该有回应,却偏偏又不由自主,鬼迷心窍。
倒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为难。
忽然,怀里的小姑娘发问:“娘,你去哪了?”
温宜青心头一跳:“什么?”
善善放下毛笔,像只小狗一样,耸着鼻子凑到她身上嗅来嗅去,然后弯下腰,从她的衣裙边拾起一片纯白的花瓣。
通往后门的小路沿径种了几丛茉莉,盛放后香气浓郁芬芳,经过也会沾染上。她来去匆忙,裙摆在朦胧夜色里拂过花丛,便带了一身若隐若现的花香回来。
善善举着花瓣,一脸天真地问她:“娘,你大晚上去后院做什么?”
“……”温宜青僵着脸,“我去后院散了一会儿心。”
“娘,你心情不好吗?”
“没有。”
“那……”
她轻轻戳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低声道:“再不快些做功课,明日夫子可要打你的手心了。”
善善连忙抓起毛笔。
她写了两行字,又忍不住说:“娘,我们什么时候再出门玩,就像是先前和太后娘娘一起去避暑一样,我们再叫上嘉和,太子哥哥,还有皇上叔叔。”
“……”
善善还惦记着自己刚得到的那匹白马,越说越是神采飞扬:“石头哥哥、太子哥哥都会骑马,还有皇上叔叔,到时候皇上叔叔带我一起骑,我就不会有危险啦。对了,娘,你知道秋狝吗?皇上叔叔和我说,就是他们去骑马打猎,要是厉害,还能打到熊!”
善善憧憬地说:“我还从来没尝过熊的味道呢!”
温宜青:“……”
就听左一句‘皇上叔叔’,又一句‘皇上叔叔’,她都逃回来了,那人却还在小女儿的嘴巴里阴魂不散。
“还有,皇上叔叔可厉害了,他可以骑马跳那么——高。”善善用力伸手到最上面,眼睛亮晶晶地说:“他射箭也厉害,比石头哥哥还厉害,靶子在动,他站得好远好远,还能一下射到靶子中间。”
“你怎么知道?”温宜青听着有些不对,打断道:“你怎么知道他骑射也厉害?”
善善一滞。
她不能说自己亲眼见到,支支吾吾好半晌,才说:“我……我听皇上叔叔说的。”
温宜青心说:她竟不知那人这般爱自吹自擂。
但见小姑娘一脸崇拜模样,又思及今日会面缘由,也是因怀里她的童言稚语而起。她天天与善善见面,却不知道她脑袋里还装着这些念头,反倒是那人听得清清楚楚。
温宜青有些吃味:“你何时与他这么要好,连他的什么事都知道?”
善善骄傲地昂起脑袋:“我与皇上叔叔一直很要好呀!”
“你就那么喜欢他?”
“是呀!”
皇上叔叔又送她厨子,又送她马,善善可喜欢他了!
善善想了想,问:“娘,我爹是不是也没有皇上叔叔好?”
“……你、你提他做什么?”
善善原先想起亲爹爹时,总将他处处都想得天下第一好,但如今她不想要亲爹爹了,便开始寻他的坏处。好像坏的越多,爹爹不要她的难过就能少许多一般。
而她见过最厉害的人就是皇上,善善便将爹爹拿来与皇上比较。皇上文武双全,无所不能,就像是她最喜欢的齐天大圣,威风神气的不得了。
天底下最厉害的皇上待她这么好,她就不再想亲爹爹了。
“娘,你要是给我找后爹爹的话,能找个像皇上叔叔这样的吗?”善善趴到桌子上,手中的毛笔慢吞吞地写功课,她也小声说:“皇上叔叔会给我讲故事,还会给我骑大马,可他是太子哥哥的爹爹了。娘,如果你给我找后爹爹,他能带我骑马吗?”
“……”
温宜青张了张口,又沉默地抿紧了唇。
……
傍晚,温宜青提着点心归家。
近日她无心顾及小女儿,却不知她的小脑袋里装了那么多念头,心疼怜惜不已。于是她今日特地早些回来,还去买了善善最喜欢的点心,想着小姑娘看到点心欢欣雀跃的模样,一路上嘴角都噙着笑意。
她回家找了一圈,却没找到善善,只见到石头坐在院中石桌上,借着未散的天光老老实实地做着功课。
温宜青纳闷:“善善呢?”
“小姐一早就回来了,还让人去厨房点了菜,方才还说是要与石头去玩……”奶娘说着,话慢慢停了下来。
石头从功课里抬起头,对上二人看过来的视线。
他攥着毛笔,手心里全是汗,面色镇定地说:“……我去找她。”
“等等……”
温宜青来不及阻拦,就见他站起身来跑出去,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她愣在原地,与奶娘面面相觑。
没多久,善善便跑回来了。
她从宅子外面跑来,脑门上全是汗,头发上还沾着乱糟糟的枯草叶,身上还湿了一块,衣角沾着泥泞脏污,脸上也沾了灰。
温宜青大吃一惊,掏出帕子给她擦脏兮兮的脸蛋,口中也忍不住道:“你是去泥地里滚过了?”
善善抿起嘴巴,冲她露出甜甜的笑脸。
她当然是去和自己的马玩了。今日皇上叔叔不在,她骑不了马,但给白马喂了草料,马夫给白马洗刷身体,她也凑到旁边,还被白马调皮地泼了一身的水。
善善如今一颗心全被那匹漂亮的白马吸引走,她方正玩得开心,忽然被石头叫过来,如今尝着点心,也有些食不知味,脑子里全是自己的马,她才刚到手,稀罕的不得了。
她吃完点心,跑到自己的玩具箱里,找出来一个大铃铛,先去找石头,让他帮忙在上面刻字。石头拿着一柄小刀,铃铛丁零当啷响了一阵,善善的名字笔划多,他就在上面画了一条胖乎乎的小鱼。
而后善善又捧着铃铛去找娘亲。
“娘,你能给我编根绳子吗?”
温宜青自然应下。
她找来多余布料,裁成细细的长条,在善善的指挥下,手指灵巧地编起长绳。
她随口问道:“你要给谁戴?”
“给……给狗戴!”
“狗?什么狗?”
“我……我在外面养了一条狗。”善善心虚地说。
“是外面的野狗?你要是喜欢,就把它带回家里来养,正好,家里也没有看门护院的狗。”
“它……它有地方住了。”
温宜青没多想,很快自己估摸着编出一条长绳,她刚要把铃铛系上,却见善善摇头:“娘,太短了,再长一点。”
“再长一点?!”
善善给她笔划,伸手划了一个大圈:“这么长!”
温宜青吃惊:“这是多大的狗?!”
善善眨了眨眼,小手背到身后,心虚得不得了:“就……一般大吧。”
“……”
虽是满心郁闷,但她还是按着善善的指挥编好了那条长绳,再系上铃铛。善善自己戴上试了一下,长长的绳子几乎要拖到地上,天底下什么样的大狗都戴不上这样一根,可她却满意的不得了,宝贝似地将它收好。
温宜青再多问了几句那条大狗的事情,善善却顾左右而言它,再多问几句,直接捂着嘴巴转身跑走,小短腿迈得飞快,怎么也不愿意多说。
在自己怀里长大的小姑娘,才那么点大,竟然背着她有自己的秘密了。
温宜青心中酸涩。
隔日傍晚。
她数着时辰,买了热腾腾的红糖锅盔,也提早回家。
进门却听下人道:“小姐出门去了。”
“又出去了?”
温宜青纳闷,她想到什么,进屋里找了一圈,发现善善昨日当宝贝似的那个铃铛不见了踪影。
她出去问看门的护院:“善姐儿往哪边去了?”
护院指了一个方向。
“她一个人出门,你们也不跟着?”
下人老老实实地道:“小姐不让人跟着,还拿糕点贿赂小的们,说是不要告诉您。小的们偷偷跟去看过了,小姐每日都是去隔壁宅子玩,主子回来前,小姐便回来了,从来没出过什么事。”
隔壁宅子的人家搬过来后,两边也常有走动,隔壁时不时便打发下人送来东西,这边也常常回礼,一来一往,两边的下人都处得不错。温宜青是女眷,她要避嫌,只知道隔壁住着一户好心人家,先前还帮过她的忙。
她却不知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家的小姑娘已经与隔壁人家处的这么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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