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院内, 先前聚集的书生们被霍刀和侍卫赶得七零八落。
讲堂门口,李予灯抻了抻身上干净却洗得发白的青衫,挺直背脊走了进去。
他中规中矩地弯腰作揖:“曹夫子好。”
曹夫子抬起头, 看到本院的俊秀书生,语气温和, “哦,本夫子想起来了, 我就说名字这么耳熟, 你是甲班得第一的李予灯吧。”
曹善围是普通夫子, 没教过李予灯,可他对能拿膏火钱的好学生?印象自然是不错。
李予灯传言里脾气不好, 可对任何有才学的老师还是会尊敬,“是我。”
“李予灯, 我在这里!”
符箐瑶见俏书生进门后不往自己这边看一眼, 很是不满,“你干嘛不和我先打招呼。”
“”
李予灯权当没听见,伸出手心,道:“夫子,苏箐瑶上课扰了您, 是因我没跟她讲过书院的规矩。既然是我之过, 还请夫子责罚。”
他来的焦急,并不清楚前因后果, 也追究不了她身边的金贵少年去哪儿了。
路上思索,苏箐瑶留堂喊他前来, 无非是想叫他和夫子说情。
他做就是。
讲台下的符箐瑶见俏书生始终不看她,重逢的喜悦宛若独角戏,小姑娘面上的梨涡浅笑逐步隐了下去, 呆坐不再说话。
李予灯余光瞥到,心头无端酸胀。
曹夫子发觉李予灯的脸色不好,以为他怕受罚,“安心,夫子罚你作甚,既然你未婚妻喜爱读书,你考完试得空了多教教她。”
“记住,你们对学业要端正态度,不能当戏耍一般。”
“夫子,她不是我的”
李予灯想反驳他俩没有婚约,生?怕解释起来更麻烦,最后勉强道:“是,我会?好好教她。”
曹善围看着书院得意门生,念及再过两三日的春闱,“罢了,你带她回去,往后不要胡乱跑来书院。”
“好。”
李予灯说完,进门首次正面转向符箐瑶,临近两个月没见,她好像没起变化?。
他咽下所?有复杂情绪,冷漠地招手,“走吧。”
“嗯。”
通往北苑住所的小道上,符箐瑶默不作声跟在李予灯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前,一反平常活泼话多的
脾性。
坦白的说,她确实?很沮丧。
符箐瑶这次虽用的假名,那也是不顾及自己的名声,连未婚夫这种关系都编出来了,李予灯却除了冷淡之外,毫无表现。
从他进讲堂将她带出,到现在,没有多余半句问候。
只因她偷偷捐赠了膏火钱,他至于这般讨厌她麽。
两人走到寒门子弟的住所院外,李予灯停下脚步,偏过头道:“苏箐瑶,你等?在这里,我进去把你放在我那儿的书还你,然后就送你出书院。”
“嗯。”
李予灯想起她没再去酒栈赴约的事,忍不住反话试探:“以后,我可以不用教你了,对吧。”
符箐瑶抬眸,以为他仍在因膏火钱的事嫌恶她,刹那间委屈极了,同样反话:“嗯!”
“好的。”
李予灯往前走了十几步,打开房门前的屋檐阴影里,他偷偷回过头。
这一路走来,他终于可以于黑暗处肆无忌惮地偷看那位爱笑的姑娘。
他的日子在遇到她之前,说不上甜算不上苦,考取功名是他从小被教导的唯一的执念。
然后她忽然出现,像根翠绿劲草,蛮不讲理地在一片荒芜里扎了根,新生的嫩叶小小圆圆的,可爱的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名为期待的酸甜味。
可是,他的一厢情愿,好像只能到此为止了。
李予灯转回身,将门上的锁打开,他垂下眼睑,走回了他的荒芜
北院的住所简陋,青瓦白墙平房,四人共住一间,分开的床铺已经是最好的配置。
正值午后,书生们大都在藏书楼里温书,这里显得尤为安静。
符箐瑶心里憋闷,她刚弄清自己对俏书生的欢喜,排除万难如愿见着了他,话没多说,居然马上就要被赶出去了。
堂堂公主殿下,她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侍卫从暗处跳出来,央求道:“公主,他不识时务,咱们快回宫吧,王妃都走了,您别让卑职难做呀。”
“不要,我不想回去。”
“哎,公主,您不怕皇上再禁您的足吗。”
符箐瑶被他提醒,对哦,她回去还有可能被父皇禁足,那她怎么能不好好把握这次的机会!
公主自来被宠爱长大,本就想一出是一出,她握了握小拳头
,拔腿往院里冲了进去。
李予灯正在理书,听到门被关上的声响,以为是风吹的,回头发现符箐瑶气呼呼,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
房间里东西各两张床铺,简易木桌围在中间。
李予灯在桌上整理书,“你怎么进来了。”
符箐瑶不惯藏着掖着,“我,我不服气,不能白来这一趟,有话要问你。”
李予灯怕影响她,‘冷’道:“男女有别,有话出去说。”
符箐瑶无所?谓,脱口而出,“反正整个书院都晓得我是你的未婚妻,我就算和你睡在一起,都是天经地义的。”
“你!”
李予灯扔下书走到她面前,恨不得封住她的嘴,“你,你一个姑娘家到底在乱说甚么,这句话谁教你的!?”
“”
符箐瑶惊觉自己说得出格,她俏脸微红,胡乱临时拉了个垫背,“我,我和娇娇学的,就是今日陪我来的那个。”
“娇娇?”哪有男人叫这种小名。
“嗯。”
符箐瑶恍然道,“哦,你可能没见到她,她的夫君比你早一步来接,我的闺友娇娇长得可好看,你没看到真是可惜,下次带你见她。”
李予灯这时才想明白,原来苏箐瑶身边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所?以,她来书院这趟,纯粹就是为了见他?
他整个人忽地轻快起来,像是在飘浮,突如其来的喜悦让他无所?适从,只得背过身又开始佯装整理书册。
符箐瑶没留意到书生?的心境变化?,“李予灯,我来书院是为了见你,我有事要问你。”
“那你问。”
“上元节那晚,你为何不来。”
符箐瑶低下头,嗓音沙哑,“要是你觉得我不该捐膏火钱而生?我的气,等?你考取功名以后还我便是,如何要气那么久。”
“我等?到夜深,回家后父亲将我禁足,今天好不容易出来找你,没想到,你还在跟我置气。”
符箐瑶说着说着就很难过,“李予灯,你当真就那么讨厌我么。”
她想,他要是说真的很讨厌很讨厌她,那她也不想努力让他喜欢上自己了。
娇娇说得对,好男儿多的是。
李予灯被她说的一愣一愣,呆呆地道:“我没生你的气。”
他只是,不想要她的钱。
而且。
“花灯会,不是你没来么?”
“啊?”
符箐瑶怎么也没想到她等?来这么一句回答,“我没来?”
李予灯很确定,“是,我在南城门等了一晚上,你没来。”
符箐瑶听不出问题节点,鸣冤道:“可我没骗你,我真的等?了好久,旁边还有个石狮子!”
李予灯踱步,皱眉道:“苏箐瑶,你是不是,不识南北。”
“怎么可能!”
“现在,哪边是南。”
符箐瑶唔了会?儿,指了指右边,“应该是那里吧。”
“”
李予灯看她的指向,原来她不是不识南北,她是东南西北全靠猜。
符箐瑶看他脸色,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后悔顿时缠绕心间,“我,我真的跑错地方了?”
这也太傻了,自己耍自己玩儿么,亏她在宫里哭那么久,还浪费了那日漫天漂亮的花灯笼。
“李予灯,我那么笨啊!”
李予灯心里分明是高兴,高兴地想跳起来。可看她愁眉,他实?在不懂安慰女子,憋了半天,说:“不辨方向不算笨。”
“”
符箐瑶听完更郁闷了。
李予灯见状,从书架上抽了本书,“你要是不开心,要不然,看看书?”
他心情不好,看书就能熬过去。
“有用么?”
符箐瑶听话地翻开,“李予灯,读书真的能平复心情啊。”
“嗯。”
“可是,我还是不开心,我给你准备的花灯都好美,本来,我们可以一起看的。”
李予灯闻言,轻声:“没关系,这次看不成,明年也可以看。”
符箐瑶没领会?他在做约定的意思,撇嘴道:“明年有什么用,今年的,我们就是没看到嘛。”
李予灯:“”
李予灯翻来覆去地在理书,他拆了理,理了拆,私心想让她留在这里更久一点。
符箐瑶读书半响,好像确实缓了过来,虽然,她实际上一直在偷看俏书生的背影。
两个人的误会不知不觉全解开,李予灯有心情想起她留堂的原因。
他十分不解,“我看你在杏林堂拿的是周礼,这本我不是教你背过,你怎的还背不出?”
“你教过吗,我忘了。”
“我教你的那些,你全都不记得?”
符箐瑶点
头,“对啊,隔了两个多月,我不是神童,哪能记住。”
“”
李予灯觉得不可能,背过的东西为何会?忘呢,他真的无法理解,“苏箐瑶,你现在再背一遍,一定能背出来的。”
“可我为什么还要背?”
“这是我教你的,你背不出,就是我有问题。”
“”
符箐瑶万万没想到,他聊了那么多,最后想的是要辅导她的课业。
她和娇娇一样,都不是爱学究的,但既然李予灯和她先前的都是误会?,也就是说,李予灯没有讨厌她,那她不就有机会让他喜欢上她?
符箐瑶一下子来了精气神,她要听话,让李予灯喜欢她呀!
“好,我背!”
符箐瑶打蛇棍上,“李予灯,如果背出了,我能不能在这里要个奖励?”
“好的,不能太过分。”
“不会?过分,再说就一次。”
李予灯不凑巧,看到小姑娘的樱桃小嘴一张一合,脑子里多了些乱七八糟的猜测,“一次,什么事?”
符箐瑶神神秘秘,“不告诉你,反正,是一件我想了好久,又难以启齿的事。”
李予灯喉咙干涩,同时有点热,面上不显,“哦。”
符箐瑶有了力,接下来当然专心致志地看。
她之前的确熟读过,是以大体有印象,再读几遍,好像是能背了。
符箐瑶想试试,“李予灯,你抽一段,我背给你听哦。”
“好。”
李予灯翻开周礼第一章,他将书摆在她面前,在摊开的那页指了半天,就让她偷瞄了半天,生?怕她记不起,慢吞吞地说:“背这段吧。”
符箐瑶不负他的心思,临时不忘看两眼,“好了!”
“惟王建宫以捂方正位,体国经野,以为民极。乃立天官冢宰,以佐王均邦国”
李予灯皱眉,不会?吧,这么简单,怎么会?从第二句起就漏了一半。
符箐瑶紧张地问:“啊,我是不是背错了?”
李予灯沉默少许,“没有,继续背吧。”
“小宰,中大夫二人。宰夫,上士八人、中士十有六人。府六人、史十有二人”
李予灯想捂上耳朵,他已懒得计算她的错漏,反正,就当她背完好了,他往后不想再叫她背书,此事对他也是煎熬。
符箐瑶不可置信,“我真的全都背出来啦。”
“嗯。”
“哦,那我可以要奖赏了么。”
“”
李予灯看了看门,他们应当不会?现在回来,如果,她,她真的想要稍微亲密的举
符箐瑶大喜道:“太好了,我有件事一直想要你做,就怕你不乐意。”
李予灯兀自红了耳尖,“说罢,今天会乐意。”
“就是”
符箐瑶双手托腮,稍微不好意思,但终于勇敢说了出来,“就是,你能不能夸我一句啊!”
“我们认识那么久,你还没夸过我聪明,每次都说我笨。”
李予灯闻言,眉头缓缓皱起,“你,你背那么久,就是为了要我夸你?”
符箐瑶觉得他的问题好生奇怪,“对啊,不然呢。”
“”
李予灯看着小姑娘扑闪的长睫毛,还有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眸,片刻后,他俊气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浅浅笑容,看着她,“苏箐瑶,你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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