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一直都知道陈雯雯情绪敏感,往往看着书就悄悄哭了起来,可她从不在路明非面前流露这一面,每当这种时候路明非想过去安慰两句拉近彼此关系的时候,陈雯雯就迅速地擦干眼泪抬起脸来说:“不知道怎么眼睛干得很。”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有这福气,让陈雯雯为他哭得那么伤心。他莫名其妙地笑笑,又有点不忍心,就伸手摸了摸陈雯雯的头,有气无力地说:“怎么啦?我不好好的么?”
这边陈雯雯刚刚面露喜色,那边苏晓樯还在走廊里怒骂:“叫你们院长给我滚出来!你们给我师兄注射了什么?我师兄分明很正常你们把他关在精神病院,你们今天不给我一个解释我绝对报警抓你们!算医疗事故还是算刑事犯罪,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师兄醒啦,师兄醒啦!”一个穿湖蓝色裙子的女孩去拉苏晓樯。
那是柳淼淼,仕兰中学当年钢琴考级考得最高的女孩,各种联欢晚会的钢琴独奏项目都是她承包了,路明非记起徐淼淼的话,心里“咯噔”一声。
徐淼淼说柳淼淼跟苏晓樯以前还蛮好的,毕业后因为他路师兄俩人闹翻了,还说幸亏柳淼淼还在学校,否则局面更乱了……现在柳淼淼回来了……
在高中时代,路明非主要惦记着陈雯雯,但也不是没有对着柳淼淼弹钢琴的侧影流过口水,如今钢琴女孩还跟高中时代一样恬静,尤其是那双弹琴的手,美得动人心魄,翻转间似乎有玉色的蝴蝶在指间飞舞。
但是!路明非现在看到她就头大,心说在这个修改过的世界里,他可没跟这三个女孩有过什么“奇妙的”过往吧?
这三个人本质上是情敌,但在听闻自己“住院”的消息时又会临时放下恩怨结成联盟来医院大闹,看起来跟自己的关系都不错,如果只是同学情,好像不太说得过去……
他自己是什么人,他心里是清楚的。
他可不是那位楚师兄,楚师兄坐怀不乱,楚师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楚师兄明知道全校50%的女生都暗恋自己,但依然独来独往……不,以楚师兄的迟钝,应该根本都不知道。
而他路师兄要是在高中年代就那么有女孩缘……他妈的一定会长成一个人渣吧?搂过无数的细腰牵过无数的小手,辣手摧花横征暴敛,路师兄过处……寸草不生!
现在他的冤家们聚在一起了,事情好像要闹大!
好在三个女孩直到现在还是同盟,苏晓樯一听路明非醒了,立刻丢下小护士冲回病房里来,一把抓起陈雯雯,自己抢占了陈雯雯的位置,检查路明非全身上下,问:“路师兄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虐待你?”
路明非一下子明白了,难怪陈雯雯哭得那么伤心,这些女孩哪里来过精神病院,进门看他穿着拘束衣全身缠着皮带,昏睡不醒,自然想到他是在这里遭受了什么非人道的待遇。
“他没事的,”跟进来的小护士委屈地说,“是他自己老要我给他注射安眠针的。”
“真是我自己要求注射的,跟医生护士都没关系。”路明非也说。
“可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的?”苏晓樯可不愿善罢甘休。
“他初步鉴定精神分裂症,住院观察一下嘛,他师姐签字同意的。”
“就知道那什么狗屁师姐不是好东西!”三个女孩异口同声地说。
“他师姐说他精神分裂你们就信啊?”苏晓樯气狠狠地说,“你们医院负不负责任?”
“可他初步鉴定的结果是不太对嘛……”小护士小声说。
她知道苏晓樯是谁,纳税大户,本地工商联和会副会长,虽然年轻,但也是经常跟市长副市长们喝茶的人,小护士不敢轻易得罪。
说起来这个路姓病人还真奇怪,昨夜是另外一个纳税大户邵公子雨夜赶来看他,邵公子丢张名片给小护士,说声别跟病人家属说我来过,就钻进病房里去了。今天傍晚小护士刚吃完晚饭饱困中,就听见气势汹汹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一身dior的苏晓樯带着两个跟她平分秋色的女孩直冲进来,那阵仗就差扛着火箭筒了。
小护士想这个病人一定欠过很多债,要么是钱债,要么是情债。
“我确实不太对……”路明非帮着小护士说话。
可这话刚一出口,陈雯雯立刻花容惨淡,难过得像是要哭出来。
“鉴定结果说我好像不太对,但我觉得自己还是蛮好的。”路明非赶紧纠正,“我自己也没把握,就住进来观察观察。”
“怎么可能?”苏晓樯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师姐才是神经病!第一眼看到那女人我就觉得她靠不住!”
她张开手在路明非眼前晃动,修长的手指上戴着宝格丽的戒指,很晃眼:“师兄看看这是几?”
“五啊……”路明非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树上七个猴地下一个猴,加起来有几个猴?”苏晓樯又问。
“那得看你是说‘树上七个猴’还是‘树上骑个猴’了,”路明非说,“可能是八个,也可能是两个。”
“我就说嘛!”苏晓樯转过身冲小护士瞪眼睛,“我师兄怎么可能是神经病?你看他回答问题多正常!”
路明非心说小天女你快把包庇纵容四个字写脸上了。
“就这么定了,今天就办出院手续!这种地方怎么能住?还穿这种衣服?这得多难受?”苏晓樯已经掌管了家族企业半年,越发地威风凛凛,呼喝小护士就像呼喝自家办公室主任。
“回几位娘娘,地方虽然简陋,不过是圣上登基前的龙潜之所,此处有龙气。”旁边传来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
三个女孩不约而同地扭头,瞪着那个三绺长须的神经病。
“半仙你就别捣乱了,速速退下!”路明非赶紧冲这家伙使眼色。
还是三轮叔和党员比较够义气,一人架一边把半仙拖走了,否则半仙还想跟“娘娘们”多聊几句。
“现在还不能出院,必须院长签字,院长今天出差去了。”小护士战战兢兢。
“院长什么时候回来?”苏晓樯横眉怒目。
“可能要一个星期……”
其实小护士知道院长是为什么外出,最近这段时间气候异常连降暴雨,进出的高速公路都封了好多条,尽管市政府信誓旦旦不会有水灾,可还是有不少人去外地旅行或者亲戚家暂避,院长就是溜到上海亲戚家去躲着了。
苏晓樯牙齿紧咬,可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她总不能在医院里公开抢人,要是明天报纸头版头条是《工商联合会副会长、矿业公司女继承人公然医院抢男病人》,这事就不好收场了。
“师兄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柳淼淼问。
“我不饿,但我想喝点酒,”路明非轻声说:“还想出去走走,活动一下。”
苏晓樯猛地一跺脚,尖细的鞋跟点地,“啪嗒”一声:“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不出院行了吧?我不出院我请假!请假条拿来我签字!到时候把人给你原原本本地送回来。”
小护士本来想说谁签字办的入院手续谁才能帮他请假,但苏晓樯都让了这么大一步,她也不便太过坚持,而且她也不觉得路明非暴力和危险,这家伙住进来好几天,只是老想打针有点怪怪的,还有那天看新闻的时候有点异常,其他时候都老老实实的,从未有暴力倾向。
请假条很快就送来了,苏晓樯这边“唰唰”地签字,那边陈雯雯和柳淼淼已经合力把拘束衣的皮带解开了,穿病号服出门肯定是不行的,可路明非穿来医院的那套西装风衣又因为湿了水皱巴巴的。好在苏晓樯带了司机过来,去商场里新买了一套tomford回来,成衣跟学生会为路明非置办的私人定制当然没法比,但好歹也算恢复了几分高富帅的风采。
“我晚上回来。”路明非跟三轮叔、半仙、党员还有小护士告了别,带着三个女孩穿越医院走廊,风衣的衣摆和女孩们的裙摆一起飞扬。
此时窗外正是瓢泼大雨,高楼大厦依次亮起了灯。
苏晓樯把司机打发走了,亲自开着她的宾利跑车带同学们去fox喝酒。
当年他们最喜欢聚会的地方是必胜客,每人都点自助沙拉加芝士最多的那种披萨饼,喝着可乐讲各种社团的事,讲谁谁好棒去学了剑道,谁谁在考托福了,现在他们去酒吧,喝啤酒和鸡尾酒,嚼着杯中泡的腌橄榄,刷得长长的睫毛下眼神闪烁,说不知所谓的笑话。
一路上大家都没怎么说话,“拯救路师兄”的任务一旦完成,这三个女孩之间的不和睦就开始露头了,路明非也不说话,但路过报刊亭的时候他忽然说停下车,然后下车买了一份地图。
苏晓樯问他买地图干嘛,路明非说有些新修的路不认识,看地图学学。
fox是本地最豪华的酒吧,在cbd区一栋大楼的88层,楼下是一座五星级酒店。本地的头面人物经常出入fox,演员、模特、企业主,大家都是盛装出席。
苏老爹原本严禁苏晓樯去fox这类地方,但随着苏老爹自己身体扛不住,女儿火线接班,苏晓樯就算不想去fox也没辙,她要跟客户联络感情,好在苏晓樯也蛮喜欢混酒吧的。
柳淼淼是个乖乖女,很少去酒吧,陈雯雯也很少,都有点紧张,一路上柳淼淼问了好几次说我穿这身去fox合适么?其实她穿了件非常漂亮的湖蓝色裙子,脚下穿着湖蓝色的高跟凉鞋,但要去fox还是没什么信心的感觉。
陈雯雯还不如柳淼淼,陈雯雯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
苏晓樯冷笑说怕什么?衣服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到fox我们就换!
小天女说到做到,电梯到达88层的时候,等候他们的是苏晓樯的司机,司机拎着四个衣架,每个衣架上挂一身仕兰中学的校服,三身女装一身男装。
苏晓樯牛气地说怎么样?我们不管人家穿什么,我们穿校服!fox的当班经理陪着笑说,还是苏总您敢想敢玩,校服拼礼服,今晚您还是fox里最亮眼的。苏晓樯斜眼看他一眼说,要不要查我们的身份证啊?不是十八岁以下不得入内么?
他们的位置被安排在窗边,可以俯瞰整个cbd区,苏晓樯叫了各种酒,法国的红酒、比利时的啤酒、德国的冰酒……路明非被酒瓶和校服女孩们环绕着,面前的蜡烛被点亮的时候,他有种虚幻的感觉。
陈雯雯说小天女你点太多酒了吧?我们喝不完的!苏晓樯翻翻白眼说喝多少算多少,我们反正不醉不归!柳淼淼说点这么多酒要多少钱啊?苏晓樯耸耸肩说,这些都是我老爹当年的存酒。
陈雯雯说什么你爸爸也是这里的常客?苏晓樯说,死老头子还不是喝酒喝太多了心脏不好?以前还老跟我和我妈编,说晚回家是去跟佛学大师学佛呢!
苏晓樯愿意讲自己老爹的笑话,陈雯雯和柳淼淼也都不端着了,大家争相讲高中时候的事,陈雯雯说路师兄你还记得么,当年大家都觉得你不会加入文学社,因为你是体育型的,直到那天我跟你聊了聊玛格丽特·杜拉斯,你对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理解真的好深入,把我震撼到了,我那时候才知道你是文体都强才打着胆子邀请你的!
路明非点头微笑,心说我靠想不到这世界乱到这份上了,我都能跟你聊玛格丽特·杜拉斯了,我是什么样的女性之友啊!
柳淼淼问路师兄你现在还练萨克斯么,我好想什么时候有机会大家再合奏啊。路明非嘴上说搁下好久了不过还能再捡起来,心说我说嘛要是高中时候我有那么好的女孩缘一定会长成渣男!这不前面跟陈雯雯聊玛格丽特·杜拉斯聊得很投入,后面就跟柳淼淼合奏得很带感了么?
大家各说各的,看起来跟路明非都有很多往事,他跟每个女孩碰杯,笑容淡淡如同远山。
开始还只是喝红酒和香槟,晕了之后就开始上烈酒了,苏晓樯教大家怎么喝龙舌兰酒,要一手拿一块柠檬,另一手虎口里撒着盐,吮一口柠檬含一口盐再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样才能去除龙舌兰中的毒素同时体会墨西哥的豪烈。大家纷纷照做,陈雯雯有点笨拙,而柳淼淼很快就掌握了技巧,像只饮水的天鹅。
十点钟之后,周围的空桌渐渐地满了,很多客人进场的时候都惊讶于位置最好的那张台子居然被四个中学生占据了,还是一个男孩带着三个女孩,他们大声地说笑着,肆无忌惮地喝着贵价的酒。
好半天之后才有人认出其中一个女孩是苏晓樯,有人高兴地过来打招呼说苏总怎么是你啊!穿校服来喝酒,真能玩!我能坐这儿么?
苏晓樯眼神妩媚地说,今晚不行哦,今晚我们同学聚会!不过我给你介绍,这是陈雯雯是我们班的才女,这是柳淼淼是钢琴十级,这位嘛是我师兄路明非,刚从美国回来,这可是我们仕兰中学最传奇的校友了。
她介绍起路明非的语气简直像是介绍男友,路明非也只得用一张海归英才的面孔跟大家握手,虽然穿着校服,但凭借被伊莎贝尔锤炼出来的风度举止,让人绝对信服他在美国混的也是上流圈子。
片刻之后,连想给苏晓樯介绍男友的什么杨叔叔、谢阿姨也都通过电话知道了苏晓樯带着疑似男友的同学在fox喝酒。
“好像有人在议论我们。”路明非说。
“我知道,让他们议论呗!”苏晓樯喝得有点多了,咯咯直笑。
她们又有一些小争执,苏晓樯指着柳淼淼的鼻子说你那次跟我吵架的仇我还记着呢,不过看来今天你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就不怪你了,你喝一杯算罚!柳淼淼小声说还不是师兄出事了。
苏晓樯又指着陈雯雯的鼻子说赵孟华很小气的哦,你在外面跟路师兄喝酒赵孟华非气死不可!陈雯雯小声说我又不像你,我就是跟路师兄聊聊高中时的事,赵孟华才不会那么小气呢。
路明非有时候认真听,有时候走神,周围的空间里充斥着烛光、音乐还有玻璃器皿的反光,男人们衣冠楚楚,女人们或清纯或妖艳,他分辨得出那些谈话里的真情或者假意。
这就是长大后的世界么?每个人都满怀心事,所有的事情都不再简单,包括他们这张桌上,陈雯雯和柳淼淼不断地回复短信或者微信,其实她们早该走了,这个时间对于还在上学的女孩们来说已经太晚了。
说起来这个扭曲的世界对他真是太恩惠了,他本该放量痛饮,跟女孩们打成一片,可最终他默默地扭头看向窗外,落地窗外暴雨如注。
“路师兄来跳舞!”苏晓樯蹦了起来,大声地说。
“你们先跳,我去个洗手间,一会儿回来,肚子有点疼。”路明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路师兄不是你说要出来喝酒的么?可你看着一点都不开心。”苏晓樯微微地噘嘴。
“不,我很开心,谢谢你小天女,我们一会儿聊。”路明非给苏晓樯倒满一杯龙舌兰,跌跌撞撞地穿越舞池。
路明非并没有去往洗手间,他来到更衣间,换回了那身tomford,又问侍者要了一把雨伞,然后乘vip电梯下了楼。
侍者惊讶地看着路明非,他穿着校服穿越舞池的时候还像个十七八岁第一次来混夜店的男孩,有酒就喝,喝多了就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可换回西装之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烈酒、烛光、奢华的环境、漂亮的女孩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变得冷了,也安静了,是个需要被尊敬地对待的成年人。
“别跟小天女,啊不,别跟苏总说,我去去就回来。”电梯门关闭的时候,路明非低声说。
大厦楼下就一条四车道的大路,以往这个时间路边都是等候的出租车,这个时间也只有夜店有生意可做了,可今天路边空荡荡的一辆车都看不见,大概是雨太大了,出租司机怕淹水。
路明非站了足足五分钟都没能等来哪怕一辆车,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路边的三轮摩托,披着雨衣的老人守着那辆三轮,在雨中冻得哆哆嗦嗦。这种黑三轮也是来拉活的,只不过不是拉那些有钱来fox消费的客人,而是拉下班的服务人员。
看着路明非那笔挺的一身,拉黑活的老人有点惊讶,但还是高兴地迎了上来:“客人您坐车么?您去哪里我送您,现在这样子打车可别想了。”
路明非看着那个干瘪憔悴的老人,自然地想到三轮叔,这样的雨天这么晚了还出来拉活儿,想必有不得已的原因吧。
他摸出钱夹,数了十张一百块的钞票给老人,又脱下手腕上的玫瑰金手表递给老人:“我想租一下你的三轮,就一会儿工夫,钱是你的,手表算我的押金,我一会儿还车的时候你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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