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总是想成为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任何一个人都好。
只要不是自己。
我羡慕着街上吵闹的人群,我羡慕着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我羡慕着一切一切,我唯独不羡慕自己。
“要是我也可以成为他们那样就好了。”
要是我是这样的人就好了。
于是某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好像入戏了。
入戏太深,深到分不清楚,我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虚拟。
我竟然成为了那一直所幻想成为的人。
我可以是一个好学生,也可以是一个坏学生,我在学校里将自己幻想成一个品学兼优,老师欣赏的那一类,因为这样我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礼物,当然,碰上讨厌的老师,我就当个坏孩子,我天天与他们作对。
放学后,我可以是学校周边小吃店里帮忙打杂的小孩,也可以是巷道里随那些混混们一起打架的古惑仔。
我长得很漂亮,想要对我动手动脚的人也很多,所以我会将自己幻想成一个厉害的武者,在他们靠近的时候,将所有坏东西全部打趴下。
逐渐的,我发现——
我,可以是任何人。
但我终于也丢失了自我。
在无尽的幻想里,在不断给幻想成的自己取新名字的过程里,我终于忘记了,那个最开始,便属于我的名字。
*
“海风吹,海浪涌,随我飘向远方。”
淡淡的歌声,与轻盈的海风融为一体。
在傍晚时分的海岛,高山,悬崖,下方是汹涌的海浪,正在不断拍打着礁石。
有时候一个人独坐,总会不自觉想象着各种奇异的事,比如忽然从海水中伸出触须的乌贼,或是一口能够吞下整座岛屿的海怪,亦或是从海中露出脑袋偷偷打量自己的美人鱼。
活跃的大脑思维让少年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他永远都在幻想,永远沉浸在幻想中,不管是好,是坏。
身后的脚步声传来时,幻想者似乎没有意外。
他幻想过那个人慢慢出现在自己身后,像是已经预言到了一切的神明,带着看透世界过去与曾经的冷漠和无情。
介于咖啡与纯黑之间的眼瞳总像是被附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使得他的目光疏离又冰冷,看向任何事物时,都是哪般的若即若离。
“呀,医生。”一如既往的淡淡笑着,对着身后赤脚走来的少年轻声说道:“你找到我了。”
不同于精神世界中永远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此刻的他,唇角却挂着一道云淡风轻的微笑。
眼眶边缘拿到刺目的疤痕,曾经造成过某个人深深的噩梦。
宁缺道:“我以为你会选择逃走。”
“是的,我的确准备逃走,”病人笑着说:“我正在等待来接我的船。很快,我就要逃离这里了。”
“你打算逃到哪里去?”
“任何地方都可以,”病人道:“不管是上天,还是入地,哈哈哈,说起来,我以前当过鱼,我把自己埋在深海里,我想要与我的同类们一起在大海中畅游,但是很可惜——”
他露出失落的神情:“大海并不接纳我,我被打捞起来了,我听见海洋说,我跟它们不一样,让我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但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儿。”
说到这里,他忽的抬眸看向宁缺,问:“医生知道吗?”
“知道。”宁缺笑着,张开手,朝他露出了一个迎接的怀抱,道:“也许你可以来我这儿。”
“你那?”病人感觉有些好笑:“但我讨厌医生身上的消毒水,那会让我做噩梦。”
话音落下,他垂眸盯着自己面前的礁石,像是突然遁入了某种思索中,又呢喃道:“说起来,我好像也当过医生……对,我也当过!”
他笑道:“我成为过,不过当医生很累,每天要治疗病人,还要忍受医院内的消毒水。”
“是啊,但我却很开心。”宁缺道。
“为什么?”
“因为我成为医生,是因为一个人,一个我想用尽一切办法去治疗好的人。”
“这样啊,那个人生了什么病?”
宁缺道:“他丢失了自我,在不断地幻想中,他找不到自己了,也找不到家了。”
“……”病人道:“那他真可怜。”
“是啊,他总是在幻想着成为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却似乎忘记了,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也许因为真正的自己并不是他想要的。”
“没错,之前我以为,找回自我是对他最好的,但现在,我已经改变想法了。”宁缺道。
“什么想法?”
“他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医生说:“从小到大,我一直在他身边,他成为班长,我便是学委,他成为混混,我也去当打手,他成为服务生,我便和他一起,他成为滑板手,虽然我不擅长,但也拼了命去练。”
“他成为教师的时候,我很意外,但为了跟他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也选择辞去医院的工作,考教师资格证。”
“后来——他将自己幻想成了一个杀手,我动用一切人脉,为他找了最好的辩护律师,请求对方能够以精神病为由,将他送入医院,避免死刑,只要人活着,怎样都好。我也可以重回岗位,继续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陪在他左右。”
宁缺露出一抹苦笑,“但他似乎误会我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送他上断头台。他为此发了脾气,弄伤了自己的眼睛,在看见那些血的瞬间,我心疼的几乎要死去了。”
“我想要跟他一起留在精神世界,这样既可以避免死刑和精神病院,我发现他喜欢成为校园里快乐的路人甲,虽然每天身为班长总会累到发慌,但那段时光,却是我真切感受到的,他这些年来,最快乐的时候。”
“……”病人说:“可路人甲是个直男,他的底线不会动摇,他所定义的性别永远卡得很死,所以永远也不会爱你。”
宁缺道:“我知道。”
他声音低了几分,有些喑哑:“我都知道。”
“……”
海风吹拂,夕阳的光照射在高耸的礁石上,坐在礁石边的少年静静看着对面站着的憔悴少年。
两人相对无言,任由海平面即将落幕的橘红色微光将影子越拉越长,长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
耳边的警车鸣笛声和脚步声终是打破了一切。
就像一切故事都会被划上句号一样,他们的谈话时间注定会被终止。
警察们拿着枪赶到,周围还有很多穿着白色大褂的医务员和器械研究者。
坐在礁石边的少年淡淡环视一遍四周,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平静的笑。
“那家伙在那儿!抓住他!”
“宁缺医生也在!宁缺医生!你怎么样?!”
苏雯下了警车,她跟随者他们一起到来这里。
礁石边的少年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只可惜那眼眶边残留着一道狰狞的疤痕。
原来现实世界的班长会笑。
这是女孩没有想到的。
她有些摇晃地走进,目光在下一秒与装过头的少年对视。
怔了怔,而后,她听那少年笑着说:“苏护士,晚上好,这些日子,谢谢你的照顾了。”
“……”苏雯微微启唇,却在听见这番话以后,哑口无言,泣不成声。
班长。
熟悉的班长声音。
可惜他是他,却又不像是他了。
“该死的杀人犯……”局长怒目而视,耻笑一声吼道:“还有几天就要开庭了,你是想要趁机逃跑吗?”
少年点头:“是啊,哦对,我要准备走了。”
他说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看着众人,道:“我要走了。不过走之前还是说一下吧。”
“从始至终,我都只杀了一个人,按理说,也许不该判我死刑。”
他笑着道:“喝醉酒的家暴男主人,真恐怖呢,我还是迟了一步,没有救下可怜的女主人,和她的两个孩子以及母亲。但我不能让他们白白去世。”
“不管你们信不信,事实上是这样。”
他平静地笑了笑,脚步开始向后移动,逐渐退到了礁石的最边缘。
张开双臂,少年忽然畅想着说:“实际上,我想我也许该成为一只鸟。一只翔于天际的鸟。”
“我也曾渴望飞翔,只是现实总喜欢折段我的翅膀。”
“但现在,我终于又可以了。”
——幻想症最严重的是,他会将自己幻想成动物,任何动物。
苏雯微微瞪大眼眸,不自觉道:“班……”
心中似乎已经在少年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有了预料。
但真正看见对方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像鸟一样落下礁石时,那万般的不可置信到最后终于变成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声——“班长!!班长!!!”
苏雯哭着想要冲上前去。
然而下一秒——
那穿着白色衣物的少年竟是一个箭步到礁石边,没有丝毫犹豫地随他一起落下。
苏雯跪在礁石边,看着宁缺将那人紧紧抱在怀中。
两人齐齐落进礁石之下那不断翻涌奔腾的海水。
到最后想要做一只鸟的幻想症好像还是没能成真。
他最后也没有成为鸟。
他落入海中,也许这一次,可以成为鱼吧。
*
“……烤鱼的味道如何?”
“一般般,宁缺同学手艺真差,放着那条鱼,我来给你示范。”
“啊,抱歉,班长,我也是第一次。”
陆仁嘉坐在海滩边,垂眸盯着篝火。
宁缺在他身旁,正在看两人衣服干没干。
这是海岛科学院的另一个偏僻沙滩。
两人落入海中后,又被海浪冲刷回了另一个岸边。
“果然,大海还是嫌弃我。”陆仁嘉面无表情的说。
宁缺笑了笑:“它也许更希望你活着呢。”
“说起来,宁缺同学,按照法律,就算不是死刑,我也该被判多久呢?”陆仁嘉问。
“十年以上。”宁缺道。
话落,篝火对面的少年忽然躺在沙滩上,望着星辰遍布的夜空,面无表情地感叹道:“那我出来以后就三十多了。”
“是啊,不过男人三十一枝花。”宁缺笑着说。
“……我在里面的话,宁缺同学在哪儿呢?”
“我当然在班长旁边的精神病院了。”
“顾少爷,他应该很有可能要申请调离现有岗位,当一名狱警。”
宁缺挑眉:“为什么班长会这么说?”
“因为他喜欢我呢。”
宁缺:“……”果然就不该问。
他躺在陆仁嘉身边,陪他一起静静看着天空,道:“十年其实很长的,你要想好。”
“宁缺同学会害怕十年吗?”
“我不怕,但我担心你会怕。”
“……我没那么脆弱的。”
“那你还当着我的面伤害自己的眼睛。”
陆仁嘉心虚地看向一边:“……那不是我做的,那是上一个幻想者做的。”
“啊对对对。”
陆仁嘉:“……”
——有时候宁缺同学真会秋后算账呢。
“那明天早上就回去自首吧,争取轻判。”陆仁嘉道:“我在,你在,顾少爷在,咱们还可以斗地主。”
“段鸾司作为精神仪器研究员,会经常过来找你的。对他们精神科技院来说,你算是重要的样本。”
“这样啊,那就四个人,可以打麻将了……不对,还有学委,五个人,不然咱开黑吧,”
宁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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