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昂的煎饼摊子果然没开张。小石院的木门紧闭, 斜阳曳长了杂草的影子,在墙上晃呀晃的。
街上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桑洱在一片茶棚后站了片刻,见不到有昭阳宗的弟子出现, 才走上前去。
宁昂被贼人打得头破血流, 现在很有可能正躺在床上休息。
桑洱思索了一下, 绕院墙走了一圈, 寻了一个石墩,踩了上去,在墙上露出了半张脸, 眼珠左右转了转。
小石院里很安静,有清扫过的痕迹。房间门敞开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桑洱扒着墙, 忽然,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扶着墙,蹒跚着步伐, 缓慢地从后厨的方向走了出来。
桑洱一喜,立即掀起了幂篱的纱,试探着喊了他一声:“宁昂!”
清脆娇软的声音传进耳中, 宁昂一震,抬起头来,在满目惊喜中,还添了几分恍惚:“桑桑?”
宁昂还认得她。
桑洱如释重负, 对他扬起了浅浅的笑容。
进院子后, 桑洱搀着宁昂, 让他坐到床上, 靠在床头。
青竹峰的弟子说的话并没有夸张成分。宁昂的脸和手臂,都是东一块青、西一块紫的。最触目惊心的就是他额头的伤,应该是被硬物砸出来的,乱糟糟地裹着止血的白布。
那名弟子留下的药还有剩余,桑洱给宁昂重新处理了额头的伤口,又拉起他的衣袖,检查了一下淤青的地方,其中一道很明显是用棍子打出来的,好在没有伤到底下的骨头。桑洱的眉心越皱越紧:“除了这些地方,你身上还有没有哪里疼?”
宁昂的脸色有点虚弱,闻言,却用力地摇了摇头:“已经不疼了。”
“别晃。”桑洱伸手,固定他的头,无奈道:“头都流血了,还晃得那么用力,你不晕吗?”
宁昂乖乖地“哦”了一声,脖子不转了,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咧开了一个高兴又单纯的笑容:“桑桑,这一次你好快就回来看我啊。”
桑洱一怔,心软了软:“是啊。”
对宁昂来说,她上一次以冯桑的身份来见他,只是半年多以前的事。比起第一次长达五六年的分别,这回的间隔确实算是短的。
能待在这里的时间不多,桑洱嘱咐了宁昂如何养伤,询问了他的近况。看他不方便,还给他煮了一些吃的,并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做完后,两个时辰也快到了,桑洱起身告辞。宁昂依依不舍地拉住了她的衣角,眼巴巴地问:“桑桑,你要走了吗?下一次,你什么时候才会来看我啊?”
脚上的锁链还没解开,她估计还得在天蚕都待一段日子。望着这小傻子单纯又写满了依赖的眼眸,桑洱捏了捏他的肩膀,温柔地说:“再过几天吧,我有空就会来看你的。”
宁昂高兴地说:“那我等你!”
“对了,宁昂,我来过这里的事儿,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宁昂不明所以,可他向来不会拒绝桑洱,就应了声“好”。
在约定的时间内,桑洱与下山采买的弟子在城门处汇合了,无惊无险地回到了昭阳宗。
若不乘他们的“顺风剑”,桑洱无法在限定时间内回到昭阳宗。所以,她也只能等着下次采买的时机,才能兑现探望宁昂的承诺了。
翌日。
蒲正初大概是太忙碌了,分身乏术,遣了一个弟子传信给桑洱。信中说解开锁链的事儿有眉目了,让桑洱直接去找谢持风。
桑洱精神一振,折好了信,就来到了谢持风的洞府外。
等了片刻,谢持风才给她开了门。他的脸庞毫无血色,十分清瘦,仿佛大病了一场,披着一件檀色外袍,步子也有些迟缓。可看见了桑洱,在滞然一瞬后,便有一丝明亮的光,自他眸底浮了出来。
桑洱背着手,问:“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谢持风回过神来,笨拙地让开了一个身位:“请进。”
房间里在开窗通风,却依然萦绕着清苦的药味,床榻有些凌乱。显然,在开门前一刻,谢持风还是躺在上面的。
箐遥真人下手也太重了吧,把谢持风打成了这个模样。这都第四天了,还得卧床休息。
看到谢持风还想为她倒茶,桑洱连忙说:“不用了,谢道长,你受伤了吧。要是难受的话,还是回床上躺着吧。我不口渴,你不用招呼我。”
谢持风拿茶杯的动作一顿,低低地应了个“好”字,接受了她的好意,摸索着坐到了床上。
他认真地看向桑洱,做好了倾听她任何要求的准备:“你找我有事吗?”
这个房间里,好多东西都眼熟得很,全是她的遗物,桑洱克制着又想奓毛的冲动,没有到处乱瞟,手放在膝上,直视着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过来,其实是因为蒲正初道长和我说,已经有办法解开我们之间的锁链了。”
谢持风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了桑洱的来意,他眼眸里的丝丝亮光,仿佛比刚才要暗淡了些许。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住了衣角,才说:“确实已经有办法解开了。”
“是什么办法?”
“这个法器有从属关系,共有两道禁咒。师尊在几天前已经解开了第一道,第二道则只能由‘主人’这个角色解开。也即是说,只要我用月落剑斩断它就行了。”谢持风看向她,苍白着脸,咳了几声:“只是,我如今的伤势影响了灵力运转,尚不能驱策月落剑。”
桑洱一愣,喜忧参半。喜的是有了解决办法,忧的是谢持风暂时拿不动剑。不过,他这个状态,风一吹就倒了,她就算想要自由,也不好勉强他,便说:“没关系,那就等你养好伤再说吧,也不急在这一两天。”
谢持风点头,道了句“多谢”,咳嗽声忽然加剧了起来。摸索到了床头的杯子,似乎想喝水,里头却是空的。
“我帮你倒杯热水吧。”桑洱走上前,拿起了那个杯子。倒水时,定睛一看,才认出了这是她以前喝水的杯子。
桑洱:“……”
谢持风居然连这都不放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用她的杯子喝水。
后方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压抑又难受。桑洱勉强压住了那丝丝不自在的感觉,倒了一杯温水,把杯子递了回去。
本来,桑洱预计谢持风再养个两三天的伤,就可以使用月落剑了。
可那天之后,一连七日,他的情况却没有改善。
有一次,谢持风应该是刚换完药,穿了一件浅色的衣裳。桑洱无意间发现,他的伤口都集中在背上,这么久了还有些渗血,动作也不便利,足见底下是何等惨状。
谢持风伤势缠绵,桑洱也不好催促。
双方解绑的事儿,自然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后.
这天晚上,桑洱得知昭阳宗又有弟子要下山采买了。
算算时间,她也有八天没见过宁昂了,想去看看他的伤情如何,就依法炮制,和那些弟子说好了跟他们一起下山。
无奈,今夜天公不作美,双方在城门分头而行后,天空就下起了濛濛细雨。满街小贩都在匆匆忙忙地收摊。明亮的灯火被雨雾隔绝得虚幻而遥远。
这一次,桑洱是敲门进屋的。宁昂打开院门,一看到她,惊喜得尾音也上扬了:“桑桑!”
宁昂到底是一个身壮力强的年轻人,养了八天伤,皮肤上的淤血已经消得只剩下淡淡的印子了,就是额头的伤口还没长好。不过,干活儿已经不成问题了,煎饼摊也重开了。
宁昂拉着桑洱坐下,兴冲冲地说:“桑桑,你等着我,我去拿煎饼给你吃,是我今天新鲜做的!”
说完,他就风风火火地跑去厨房,装了几只煎饼过来。桑洱也有点儿怀念宁昂做的煎饼味道了,接过来,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松软的香味在齿间蔓延:“好吃!”
宁昂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夸奖。等桑洱吃得差不多了,他又递上了一杯水:“桑桑,你喝点水。”
桑洱望了一眼杯子,想起了什么,端起来,喝了一口,忽然问:“宁昂,我问你一件事。”
“嗯?”
“你还记得吗?在五六年前,我第一次出远门的时候,打包了很多我用过的东西给你,有灯盏、梳子、被套之类的东西。它们现在还在吗?”
宁昂的表情变得有一点儿纠结,但还是诚实道:“不在了。”
“为什么?你丢了?”
“不是,是那个姓谢的人把它们都要走了。”
果然,桑洱心中微紧,追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他们骗我说你死了的那一年,秋天的时候吧。”宁昂皱着眉,回忆道:“有一天,他突然过来找我,买了很多新的替代品,问我能不能用你的东西和他交换。我本来是不愿意给他的,可我的力气又没他大,而且……”
而且,那会儿,那个人万念俱灰、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一具没有精气神的行尸走肉。
当时,桑洱的死讯才传来不久,宁昂沉浸在了全世界都在欺骗他的愤怒和痛苦里。但当他看到谢持风时,却觉得自己的难过还及不上对方的万分之一。
更重要的是,在全世界都想让他接受桑洱的死讯的情况下,只有谢持风一个人,抱着和他同样的观点,坚信桑洱还活着。这奇异的惺惺相惜感,成功地让宁昂和他化敌为友了。
“之后那几年,他偶尔也会出现,还帮我打跑过想白吃白喝的坏人……我现在已经没那么讨厌他了。”宁昂托腮,望着桑洱,眼中染了几分懵懂和困惑:“桑桑,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别人,你回来过呢?那个人要是知道你半年前就回来了,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桑洱摸了摸宁昂的头,说:“因为我想回家了。”
宁昂不懂这和回家有什么关系:“回家?桑桑,你的家不是天蚕都吗?”
“不是,我的家是一个跟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很远很远的地方。”
屋外的风雨声渐大,没拴紧的木窗砰砰地撞着墙。宁昂起身去关窗。看他面有倦色,桑洱就让他早点休息,打算去城门那边等着汇合了。
离开了漆黑的小石院,雨雾倾洒,噼里啪啦地砸在油纸伞面上,蜿蜒出一片朦胧的水渍。天穹有电光绽放,暗夜流星一般,鞭笞过大地。刺眼的白光,让桑洱忍不住合上了眼。
再抬眸时,油纸伞半遮半挡的视野底下,出现了一片滴着水的、熟悉的衣角。
桑洱一僵。
手心渗出了汗,捏紧了伞柄。油纸伞缓缓抬升,她看见了一张惨白如纸的面孔。
谢持风站在了宁昂家的石墙之外,眼角通红,就这样死死地、仿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桑洱的心脏打起了颤,周身血流,倏然加快。
这个情形,即使她解释得了身为“冯桑”的自己为什么会认识在天蚕都土生土长的宁昂,还过来探望受伤的他,恐怕也无法轻易地搪塞过去。
因为,谢持风这反应,不像只是看见了她走进屋子里。
恐怕是还听到了她和宁昂的对话。
雷声沉啸,大雨稠密,仿佛形成了一道天堑,将两人都钉死在了原地,无法朝彼此走近一步。
谢持风眼尾泛赤,神情甚至有些扭曲。
背上受罚的伤口尚未愈合,还因为下山而绽裂了,淋了雨,很疼,血被冲成了浅红色,流到了地上。但与他此刻内心的痛苦相比,这点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次下山,其实,只是谢持风的临时起意。
这段时间,他都在洞府里养伤,没有出门。前几日,因为急着解开枷锁,她几乎每天都会来看他。发现他痊愈得很慢,她这两日便没有过来了。
今天黄昏时,蒲正初来为他送药。他沉不住气,问起了她在何处,无意间得知她下山了,而且,还是那么短时间内,第二次去天蚕都。
冥冥中,一种直觉窜上心头,仿佛是凌乱的麻线团里,作为一切始源的那根线头一晃而过。谢持风披上衣衫,出门询问了宗内的人,才知道她第一次下山,是在八天前。
那一日,正是宁昂——桑洱生前最护着的小傻子,被贼人所伤的日子。
但这更有可能是碰巧。因为,那一天和今天,恰好都是昭阳宗的弟子下山采买的日子。
可在发现时间巧合的那一刹,结合那只红玛瑙耳坠和这些天来的怀疑,他便仿佛被一个魔怔的念头魇住了。希冀与幻想、冷冰冰的残酷现实交相刺激着他。不管是要证明什么还是击碎什么,他都不能再等了,就不顾伤情地下了山。
在之前那五年,他走南闯北地寻找桑洱时,其实也做过不少这种疯魔的事。试过仅仅因为某个人长得像桑洱,就要追到对方的故乡,掘地三尺。但每每尝试,最终换来的都是失望。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种毫无理由、全凭臆想的事了。
万没想到,在数不清多少次的失望后,这一次,竟让他对了。
站在那面矮矮的小石墙外,他不仅看见了她和宁昂熟稔地坐在一起吃煎饼的模样,还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虽然有一些听不懂,可至少证实了一些事。
原来,他的怀疑都是真的。
原来,在大半年前,她就已经在宁昂面前承认了自己是桑洱。
可在面对他的时候,她却选择了隐瞒身份。明知道他不相信她死了,在竭尽全力地四处找她,却还是假装成一个不认识他的陌路人,对他冷眼旁观。
对他来说,这比她指着他的鼻子痛斥、愤怒地用剑刺他、报复他……要残忍了不止一百倍。
相比起恨,他更害怕的是连恨也没有了,只剩下麻烦和厌弃。
当年,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崖的那种茫然和剧痛,仿佛化成了一道带刺的枷锁,扎入他的血肉,缠住他的喉舌。谢持风的唇也失了血色,如一只狼狈的水鬼,晃晃悠悠地上前了一步,许久,才听见自己从齿间,挤出了一句艰涩无比的话:“你就是桑洱……对吧。”
桑洱僵硬着,看到他那神智迷乱又扭曲的表情,有点儿手足无措。下一瞬,她就被一双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搂到了怀里。
这个拥抱是如此地用力,仿佛害怕一松手,她就会化为泡影。油纸伞一歪,滚到了地上,冰冷的雨水迅速地渗湿了衣衫,桑洱被抱得难以呼吸,挣扎了几下,却只换来了更惊恐的、更紧的力道。
忽然间,桑洱浑身微震,停下了挣扎。因为她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坠入了她的衣衫内。
那是眼泪。
头顶上,传来了一道强忍着哽咽的声音:“桑洱……你还活着,为什么,你一直都不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桑洱的心脏传来了闷疼的感觉。缓缓地,她闭上眼,吐出了一口气。等到觉得自己可以控制好情绪了,才睁眼,轻声问:“谢持风,你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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