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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遮山再回山坳里时,太阳已经爬上云端。
天气愈发的热,夏蝉却叫得更欢。
如何向羽羽解释?
他有点内疚,他确实想过,要利用丘羽羽的。
因为从茶水铺到小慈庙,他是一路跟踪而去的,他接近丘羽羽,当然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挟持她,换飞白刀,至少也能威胁蓝啸海。
只是,他做不出来了,当他看到丘羽羽那两行无助眼泪时,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誓言。
无论如何,他要保全丘羽羽平静的生活。
平静?
对普通人来说,生活本来就是平静的。
可是对于他来说,平静是奢望。
每一天,他都没有轻松过,青天白日下,他的眼角总是警觉地体察着周围。危机处处都有,包围着他们。
每一夜,他都没有睡熟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他的眼睛却能清晰地看见周围的一切。哪怕是最鬼魅无常的幽灵,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从没大意过。
可是他却想让丘羽羽大意地活着。
因为他自己清楚,一天都不能大意的人生,是多么痛苦。
他一向敏锐的思维,只用了一天的功夫,居然混沌了。
他的脑子到现在还很混乱,茅屋的顶子却已经清晰可见。
他想走慢一点,步子却更快了。
走了阵子,他终于决定了,先瞒过去再说。
一面想着,人早已经到了篱笆门外。
“羽羽?”他前脚进了篱笆门,轻轻唤了一声,便见丘羽羽焦急推开了门,提着裙角迎了出来。
阳光突然很好,露毓正站在丘羽羽身后,倚着门框,脸上有种怪异的表情。
她看上去好像很快乐,她一向冷静无情的脸,这一刻看着,却好像很快乐。
他的心,突然一阵紧。
鹅黄衣衫,月白腰带,阳光下的丘羽羽还是清雅悦目,她永远是那么温柔。
哪怕是杀机四伏的环境中,她还是美得最纯粹。
可是,她的左耳上少了耳环,她丢了一只耳环,可是她自己还没有发觉。
他的心,更沉了,越过丘羽羽的肩头,仿佛看到露毓更加狡黠的表情。
她做了什么?
那只耳环呢?
他的心,沉到底,不能再沉了。
“我爹爹有消息了?”一双忧心忡忡含露目,滢滢动人,丘羽羽却正急切望着王遮山。
“没有。”王遮山淡淡道。
丘羽羽顿时两眼灰了,她颓然倒在了门槛上,双手绞着腰边垂下的月白带子。
露毓却已经轻巧闪进屋里去了。
“羽羽。”王遮山心中怜惜,上前扶起纤细孱弱的少女,劝慰道:“可曾听到小慈庙死了人?既然没死人,你爹爹必然无事!”
丘羽羽透明娇润的面庞这才恢复了几分血色,似是宽慰许多。
“你能……”她犹豫再三道:“能送我回去么?我家就在城南近水镇,我爹爹,或许已经回家等我了。”
王遮山心中凉了一下,道理他自然是极明白。
他如今,怎么能留她在自己身边呢?只是他心中,慢慢生出了几分不舍。
不是几分,是十分不舍。
“我送你!”他眼睛却倏尔明亮了,极轻松道。
小路上黄土扬尘,天空中碧蓝无云。
丘羽羽伸出白皙手掌略遮了迎面照着的烈日,不疾不徐跟在王遮山身后。
肩膀宽阔的少年,走了一阵,回头见她敛眉娇喘,因笑道:“这太阳大得很,你吃得消?”
丘羽羽莞尔一笑,掠去额角的细密汗珠儿,点了点头:“吃得消。”
王遮山便回过脸去又往前走了阵子,丘羽羽跟在他身后,一袭鹅黄衫子,在七月里灿烂阳光中,如神妃仙子,剔透晶莹。
近水镇一如既往的喧闹,青石板街道两侧总是商铺林立,热闹非凡,各色货物,玲琅满目。
丘羽羽在王遮山身边,笑吟吟探头,兴奋地浏览两边小铺。两个深深笑涡,对称绽放在两侧脸颊,王遮山竟一时间看得痴了。
他赶忙掉过脸来,往街对面铺子里望。
一只攒了玉珠的银质璎珞圈,却在此时正入了他那双未曾广识温婉的眼睛。
他不禁自顾穿到街道对面,停了脚步,仔细端详那只璎珞圈。
滢滢碧绿,光滑圆润,两三颗大些的玉珠,嵌在项圈正中,下面坠着一串串晶莹的小珠子,玲珑剔透。
银质的圈子,好像满月夜冰冷清透的月光,银白中透着水晶般的光泽,上面隐约刻着些翩然飞舞的蝴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他从前,从未留神过这些珠华玉彩,也从未觉得美过。
可是这一只,实在是太美了。
也可能,这几日下来,他的心境,终究是变化了。
自从那日里,小慈庙,夕阳里红云下,他遇到了这冰雪晶莹的黄衫女子,惊为天人。
他仿佛开始识得“美丽”二字了。
那一天,居然成了一个界限,分明得刻在了他总以为不能明媚的人生中。
那天之前,日子是黑与白。
如今,忽然间就浓墨重彩,描上了这纷繁幻彩的颜色。
一个女人,一个美好的女人,真的能够洗干净天地间一片血腥,突然就给他凄苦的生活所有安慰吗?
还是这刀头舔血的日子,他终究过累了。
可是这一刻,他好像真的轻松了。
他不禁伸出手去,轻抚着那精雕细琢的璎珞,赞叹奇美,正和羽羽一样美。
“客官好眼光!”铺子里老妪见一个英武少年,呆立在木盒边上,傻傻捏住那只新进的玉珠璎珞圈,因笑道:“新到的璎珞圈子,上好的玉珠嵌着,刻了蝴蝶纹饰的银身子,客官可是要买给家中小娘子!”
不远处,丘羽羽正在急切寻找王遮山。转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这时候,老妪这句,引起了她的注意。
因听到这句,她正回头看,一双含露的圆眼,正看到鲁莽少年这痴傻一幕。
她不由笑了,这个总是踌躇满志的少年,这一刻,却好像看见了什么百年不遇的奇景,一双清朗的星目,居然呆傻了。
可是他望着的,却不过是一件最寻常的首饰。
虽然精美,却不过是普通的一件。
她提了裙角,走到他身边,笑道:“好端端,盯着个女儿家的物件儿,可不是要给人笑话了!”
王遮山脸红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也不想回答。
这种微妙的感觉,让他闭嘴了。
他忽然慌手慌脚,从怀里摸出个银元宝,扔在小摊上,拿起璎珞圈急急走了。老妪见到元宝,笑得满脸高兴,也顾不得其他了。
丘羽羽追了上去,喊了声“遮山”,少年这才停住,他的脸涨紫着。
他买了一个女儿家的东西,他的脸当然是涨紫的。
可是他的心情,却实在很不错。
他很想在眼前这一刻,就把这个白晃晃的璎珞圈套在面前少女的颈上。
只不过他的脑子还没有全昏了。
他把那串宝贝紧紧攥在宽大的手掌中,只露出了边缘上垂着的几串小玉珠。
时机还没到,还不是正确的时机。
他的额头,突然冒出一阵汗。
是热汗,不是冷汗。
他长这么大,总是冒冷汗。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冒冷汗,师父怒目的时候冒冷汗。
他确实很少冒热汗。
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热汗。
热汗的感觉,和冷汗实在不同。
热汗,是酣畅,淋漓,快活,舒心的感觉。
冷汗,是郁结,谨慎,痛苦,警觉的感觉。
热汗,是奢侈的东西。
可是现在,他确实恨不得找了地缝钻下去,还好丘羽羽没有多问。
因为她已经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整个茶水铺,烧成了一片废墟。
大丘叔不在。
周围只有几人,是近水镇衙门的人。
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好像只是一场天灾。
大家的表情都很惋惜,但是很平淡。
丘羽羽当然要大哭,但是她没有哭出来,因为王遮山捂住了她的嘴,就像那天在小慈庙一样,眼睛里充满了真挚。
他拖着丘羽羽,躲到了树林里。
“羽羽。”王遮山终于开口了,他必须开口了。
如果说这世界上真的还有一个地方,能够过上安宁太平,没有纠缠的日子,他情愿拿性命还给丘羽羽。
这句话,别人听到,或许只会笑一笑。
这年头,肯为谁死,已经成了笑话。
不是因为人们觉得你办不到。
只是因为,如今为了谁死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因为,所有人都相信,肯为谁死了,必然有更大的阴谋。
这就是他所生存的世道。
哪怕是鼓起勇气想要完成的壮举,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敢死之士,已经太多了。
只不过,都没有光彩的理由。
可是他还是愿意为了丘羽羽死了,如果真的能让她幸福。
可是,她显然和自己一样,活在偌大个江湖中。
没有他,她也一样。
因为她是蓝啸海的女儿。
他想起了早上,大太阳下,露毓那个狡黠的表情,他突然懂了。
他当然懂,露毓的血管里,连血都没有,她的身上,流淌着毒液,她的心,就和蛇蝎一样狠毒。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丘羽羽没有哭,躲进这片树林之时,她好像懂了什么,好像突然就长大了。哪怕王遮山放开了手,她也没有再哭了,但是她还是满目凄切,正等他说完。
“羽羽。”王遮山犹豫了一下。他必须犹豫,他说出什么,就是什么样的结果。他要说什么,自己却完全没有主意。
他是人,所以他是自私的,这一刻,他对露毓的感觉,突然复杂了。
或许,露毓只是做了他不愿做的事情,不愿做,不代表不想做。
他们这世世代代扯不清的仇恨,或许只能这么解决了。
如果,他想全身而退的话。
如果,他全身而退之时,想要带着丘羽羽一起的话。
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了。
“你爹爹……”他咬牙道:“已经死了。”
丘羽羽的眼睛一瞬间空了,好像俶尔就失去了两颗灵动的眼球,只留下两个空荡荡的黑洞。
她呆立在原地,没有一点声音。
一阵风吹过,吹来了不远处那片废墟焦臭的味道。
那是大火烧过木头的味道,或许还夹杂着烧过人的味道。
“茶水铺着火了,你爹爹烧死了。”他仔细看了看丘羽羽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现在完全像一个幽灵,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你爹爹一定是被仇家害死的。”他咽了一口吐沫,感到自己的嗓子,像是粘在了一起,干涩难受,说不出话来了。
“他怎么会有仇家!”丘羽羽终于大哭了一声,只有一声,就呆住了。
因为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件事情,想起了还别在腰畔的灰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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