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一股子迫不及待的热意粗鲁蛮横地拱向唐今耳边。
像是要亲她。
唐今皱眉,手上捏劲直接狠狠一掌拍向对方太阳穴。
侧额顿时一阵肿胀剧痛,那人闷哼着朝后倒去。
倒退间,他双手还在空中胡乱地挥舞,似乎是想借力站稳,可脚下还乱着,耳边一道猝然风声,胸口便又狠狠来了一记踹。
唐今一脚将那头发情中的公畜踹翻在了地上。
营帐里头黑糊糊的,唐今也看不清那人究竟是谁,她也没兴趣知道,一脚将那人踹翻后,唐今又捏拳上去直接朝着对方的面门狠狠来了几下。
捏紧的拳头落下去,再抬起来时,关节上都沾着血。
闷声不响地往那人脑袋上连续打了好几拳,打到对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瘫倒在地上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了,唐今才停下手来。
眼睛适应黑暗后,差不多就能看清一点周遭的情况了。
这整个营帐里除了一张能睡人的床,便没有别的东西。
不。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唐今走到那张床前,将上面铺着的还算柔软的褥子抱起,便转身离开了营帐。
领她过来的那名参谋这会早就不见人影了,唐今也没有去找,只是抱着那床褥子回了自己住的营帐,在自己的床位上铺好,便回了操练场进行日常训练。
一个好的军队这日常训练自然是不能马虎的,列队结阵练武跑操一样都不能落。
但在唐今所待的这大营里……
上头监督的小队长口号喊得懒散毫无精气神,底下的兵们也个个都在想着办法躲懒偷闲。
唯一一个认真在练的,就只有唐今。
晚间放饭时,唐今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那干巴巴的粗米饼,一个副将便忽而过来点了唐今的名,冷着一张脸告诉她,未来一月她都要上城墙站岗守夜去。
都说军令如山,但这道军令,明摆着就是要折腾她。
周围人听见了,都从饭碗间抬起半张脸,用一种隐晦的目光打量着唐今。
一半是好奇她又怎么得罪了谁的,一半就是单纯地想看她笑话。
唐今什么多话也没有说,应了一声,便坐回位置上继续吃饭。
不过她吃东西的速度要稍微加快了一点。
吃完饭,唐今回自己睡的营帐里躺了两刻钟,便被叫上了城墙守夜。
玉门关是凉州地界上最为紧要的关隘之一。
其北接匈奴,西通西域众国,是重要的屯兵之地,抵御北地部族入侵的第一防线,也是连通中原与西域各国间贸易往来商路的重要一环。
如此紧要的关隘,守关之兵将自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注意周遭的一草一木。
但月上中天,不知受了谁的命令,刻意站在不远处紧盯着唐今的关将下了城墙去休息后,那些跟唐今间隔着站成一排的士兵们便顿时松了骨头。
一个个的,要么就直接靠在墙边打起瞌睡,要么就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拿出来半瓶子酒、半碟子下酒菜,就那么边喝边插科打诨起来。
有人喝了两口,便心怀怨气地骂起来了:
“真**的晦气,要换平时老子这会早都已经睡了,偏偏今儿个白吹这么久的风。”
旁边立马有人接话:“哎哟,咱这就叫二流子串巷撞了墙——倒霉、倒霉、真倒霉!那人家要罚的不是咱们,但谁叫咱们倒霉,就排到今晚上放哨了呢?”
“唉,算了,咱这还算好的,今晚放完哨明儿就能歇着了,有些人啊,可得足足站够一个月呢。”
“难道这晚上站了,白天也不能歇?”
“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瞧着人家还挺爱站的呢,瞧瞧,这站得多直啊,跟杆枪似的,简直就是咱西凉军的榜样啊。”
像是夸赞的话语用拉长了的尖锐语调说出来,顿时便引发一阵阴阳怪气的酸笑。
一道道明里暗里都透出鄙薄厌恶的目光,都落在那道静默的身影之上。
啪。
半块花生皮砸在城墙之上,落在那身影脚边。
只是那背对着他们的青年对此,却依旧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像是一尊不会开口的石像一般,静静地注视着远处的大漠黄沙。
过了会,大概是觉得无趣,那些人也不再说了,转头骂起了他们上头那位黑得不行的主将。
“**的,老子整整三两银子,居然给老子贪得就剩一床破草被了,**的老子是真不想受这鸟气了操……”
旁边人闻言也只能跟着安慰两句。
但说着说着, 就又有人喊起了那道背对着他们的身影,“喂姓唐的,你不是有三十两银子吗?最后都给你换成啥了?”
喊了两声,但那身影却还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背对着他们,喊话的那人顿时就有些来火了。
不顾周围人的阻拦,喝了两口酒就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了的男人起身朝着那道身影走去。
边走男人还边骂:“他*的老子喊你你听不见是不是?”
说话间,男人便猛地一拳头要砸向青年脑袋。
那静站了一整夜都没动过的青年忽而动了。
她猛地蹲到了地上,躲在了城墙之后。
“咻。”
旁边人正想嘲笑之际,一道破空之声便蓦然响起。
漆黑羽箭穿透夜空,直直射过唐今头顶,狠狠扎进她身后那偷袭者的额头正中。
男人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重重倒在了地上。
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黑暗中便已是无数羽箭破空而来。
噗嗤。
一道道羽箭没入肉身的闷响,不过顷刻,那不久前还在唐今身后插科打诨喝着小酒好不逍遥的一群兵,便大睁着眼睛倒在地上再无气息。
唐今没有管周围乱作一团尖叫着逃跑的杂兵,而是紧贴着城墙一路来至烽火墩前。
本该守在此处的随时准备点燃烽火的兵将早不知逃去了哪里,该用来点火的干草燧石也完全找不到半点。
唐今直接从旁边倒地的尸体上扒拉下来几件衣服,从腰间拿出一直带着的火折,点火。
又是一道破空之声穿过头顶,来袭之敌似乎发现了她的举动,瞬间漫天羽箭调转方向射向唐今。
玄铁羽箭之力足以穿透她面前的这堵土墙,唐今毫不犹豫地拖来地上几具尸体摞在身前,点燃烽火,便迅速爬下城墙从那吓得都已经吹不出声的士兵手中夺过号角。
……
“乌———”
辽远壮阔,像是要唤醒沉睡天地般的号角声在夜色中蓦然突起。
烽火熊熊上燎,渐渐地,远处也传来号角回应,夜色中亮起的烽火台也越来越多。
或许是看已经被发现行踪,隐藏在夜色中的敌人也不再掩饰了。
漫天羽箭变作火箭,如流星般从远处射来。
地面震动激荡尘土,伴随着一阵马蹄落地的重鼓之声,一道道举着大刀的身影从夜色中掠出,攻向那紧闭的关口大门。
“咚——”
只一下,那道沉重的大门便险些被撞开,一把大刀砍入门缝,只听见一声惨叫便有一个西凉兵的胳膊被直接砍了下来。
周围人见此,俱都面露惊恐,连拼死阻门的力气都吓弱了几分。
又是一下重重撞门,这一次,大门直接被撞开了一条大缝。
一个为首的匈奴士兵直接将半个身子穿过了门缝,手举大刀直直砍向面前的一个西凉兵。
那西凉兵是才刚入营不久的新兵,眼见那么一张狰狞的异族面孔狞笑着将大刀朝自己砍来,竟被吓得呆在原地不知动弹。
眼见下一秒就要血花四溅人头落地了。
蓦然,那西凉兵脖子后被人猛然一拽,人就直接被拽到了后头去。
而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弹开那匈奴弯刀,反手砍向对方面门的大刀。
嗤——
滚烫的鲜血溅在唐今脸上,她拔出刀,又狠狠砍下那穿过门缝的另一只手,趁着敌人骇然之际,用力又将门给顶了回去。
“看什么?上来!”一声怒吼,终于将在场人那分被吓丢了的胆气给喊了回来。
连忙有人顶上,帮着阻门。
拦了一会,见对方暂时破不开门了,唐今便没有继续待在门边,而是上了城墙,开始阻拦那些试图上墙的匈奴兵。
夜色昏暗,漫天火箭将大地照亮几分。
一刀一刀砍下去,究竟砍了多少个敌人唐今都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眼前的世界早已变为一片鲜红,脚下有和她穿着相同布甲的尸体,也摞起一张又一张的异族面孔。
远处地平线上蓦然刺来一线朝阳之际,这一军夜袭的匈奴人才蓦然如潮水般蓦然退去。
唐今闷声看着那批黑影远走,消失,才蓦然跌坐在地上。
手掌还被布条缠着和刀柄紧紧连接在一起,只是手腕处青筋暴起,因为脱力而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不知多久,有人走过来,扛起唐今回营。
……
第一次匈奴夜袭后,匈奴大军又紧跟着来了两次。
尽管每一次匈奴军都未尽全力,尽管每一次西凉军都是紧闭关口并不出城迎战。
但每一次,阵亡的西凉士兵还是有很多、很多。
三战之后,朝廷来人,派出使者前往匈奴军中求和。
停战的条件虽然还没谈好,但匈奴大军也暂时停在了玉门关外,没再进犯,而西凉军中也是一片安乐祥和,歌舞升平。
——不管匈奴那边开出的停战条件有多放肆,大陈兆这边最终都还是会答应下来的。
几军主将凑在大营里款待朝廷来使,士兵们虽然瞧不见热闹,但难得地也跟着分了一口热汤。
唐今依旧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静静喝汤,不与周围人来往。
不过相较一月前众人对她那满是讥讽鄙夷的态度,这会周围人对她,多少都多了几分敬畏。
先前营里的人瞧不起她,一来是她那喜欢搞男人的传闻,二来是她入营都快满一年了,却还一直不肯与周围的人“同流合污”。
多少新兵刚入营的时候,心里对这兵营生活还是有着一分期待的。
对西凉军曾有的赫赫威名,也都是一副敬仰敬佩的样子。
可在营里待上没有多久,知道这营里如今的情况后,一个个的便都开始堕落了。
反正不管怎么努力杀敌,那赏银最终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拼是一天,混也是一天,又拿不到好处,一不小心还会把命给丢了,谁会上赶着要拼呢?
什么家国大义……
先不说营里有多少人是被强征入伍的,他们把大陈朝当家当国,那朝廷里的那些官,他们头顶上的那些将,把他们当人了吗?
他们过得都还不如狗呢。
在这种不把兵当人的军营里,谁努力,谁坚持,那当然都是会被当作笑话,当作呆子看的。
就比如之前的唐今。
但。
不理解归不理解,这一月来唐今对上那些匈奴人的表现,却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
或许她也没有那个意思,但这一月里,她确实顺手救过在场不少人的命。
至少目前,是没人会再对着唐今阴阳怪气,说那些个讥讽话的。
喝完汤,唐今就回自己营帐里休息了。
其他人是怎么看她的,唐今并不在意,反正她留在军营里,就只有一个目的——
攒钱。
……
次日,唐今如往常般早早起身,刚自己来到操练场上训练了一会,就忽而有一个副将走过来喊她,将她带到无人处说话。
唐今听那副将在自己对面说了半天,就听出来一个意思——
就是叫她不要乱说话。
“不要和谁乱说?”唐今反问,那副将便啧声,一脸“果然是个傻子”的表情。
“反正你这嘴最好闭严实点,不然以后有你好受的。”
丢给她这么一句警告的话,那副将瞪了她一眼,便匆匆走了。
集合的锣敲了几遍,周遭已经开始有人路过。
瞧着那副将远去,唐今皱眉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是暂时将这事压下,回了操练场集合。
晚间唐今洗漱完,回营帐里休息的时候,听见帐里同住的其他四个人挤在一起低声说话。
唐今没兴趣听,但奈何她耳力太好,听见了几个关键词。
什么胡女、俘虏、军妓的,听得唐今厌烦。
西凉军还军纪严明之时,曾有规定,禁止军中安排女子随行——这话说得隐晦,说直白些其实就是军中不准安排军妓。
哪怕是因罪流放而来的女子,安排她们做工服苦役便是,禁止逼良为娼。
但近几年来,虽然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往军里安插,但将士私底下溜出去狎妓作乐,却已是家常便饭一样的事情。
更近一段时间军营里也有人在偷偷说。
这本国的女子他们不欺负也就算了,那俘虏而来的匈奴女子、胡人女子……
何必那般爱惜?
这番言论最近突然兴起,还是因着和匈奴间的那三次大战。
一群无能之人无法也不敢在正面战场上打回去,就只能将那股不甘怒火发泄给更为弱势的群体,通过剥削弱者来找回他们的自信。
不过。
也就嘴上是这么说了。
最近西凉军都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闭关不出,这营中哪有什么胡女俘虏……
唐今原是这么想的。
可第二日清晨,她在操练场中晨练完要去领早饭之际,却看见一队士兵押着一辆狭窄的囚车往主帐的方向走。
在那小小的笼箱之中,用锁链捆着一道浑身裹在粗麻布中的身影,唐今瞧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看见一头从麻布中散落出来的幽黑微卷长发。
有人掠过唐今身边,激动地上前询问,眼里还闪烁着微妙淫邪的光:“这个就是……”
“去去去,”囚车周围的士兵顿时做了个赶人的动作,但又没真的将那人推开,嘴里的话就更是耐人寻味了,“花高价买的呢,先给将军看了,你再排队啊。”
嘿嘿一阵怪笑,跟在那囚车边的士兵不仅没减少,还越聚越多了。
有人壮着胆子上去掀那麻布,想要先看看模样,囚车周围几个士兵也跟睁眼瞎似的没有阻拦。
但麻布才刚刚掀起一角,模糊露出来半个下巴,不知怎么的一下,那第一只伸过去的手就直接见了红。
“操!这娘们手里怎么还有刀的?”
一阵慌乱地骂咧,囚车周围的几个士兵顿时都慌乱了一下。
但等看清那人手上拿着的东西时,几个兵又松了口气。
“不知道哪捡的石头块而已,这也叫。”有士兵直接走上去,隔着笼子用棍棒狠狠一下就敲在了那只手腕上。
也没听见闷哼声,一棒下去,那只苍白的手上顿时红了一片,可那只手不但没松开,反而将那尖锐的磨得跟刀一样的石头攥得更紧了。
“嘿老子还不信了——”
又是几下狠狠地敲打,一次比一次敲得更重,一直将那只苍白的手敲得一片青紫,从手腕上耷拉下来完全使不出劲了,那几个莫名愤怒的士兵才终于停下手来。
有人一脚将地上那块尖石头踢开,朝着笼子里的人啐了一声。
“过个几天,老子看你还敢这么犟不?”
周围都是一阵嬉笑。
“犟点好,犟点好,爷就喜欢这种犟的哈哈哈哈!”
一群人跟看猴似的围着那笼子转了两圈,又一起走向主帐方向。
唐今静静站在原地瞧着,良久,她正要抬脚走开之际,旁边又传来一声喊。
“唐今——”
唐今转过头,就见是常跟在他们这营主将身边的那位参谋。
也就是上次把她领到那偏僻营帐前的那个参谋。
唐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人。
那参谋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朝她喊:“晚上咱们将军要单独宴请朝里的大人,你也准备准备,等着将军传唤。”
唐今皱眉,“为什么?”
他们吃饭,跟她有什么关系。
那参谋啧声,像是嫌她这转不动弯的脑子:“看你杀敌有功,要赏你呢。好好准备,到时候将军跟朝里的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可别乱说话。”
最后那几个字参谋还刻意强调了一下,跟昨天那副将一样。
唐今还是那样回:“别乱说什么?”
“啧……你这脑子……”参谋一副有些憋气地瞪着她,好半晌,干脆上前语速极快地跟她明了说,“就上回你领被子那事,别跟人说,知道吗?”
唐今眉心皱得更紧,许久,也只是闷嗯了一声。
参谋见她表情不算作假,又跟她嘱咐了一点晚上被问话的规矩礼貌,才揣着袖子走了。
唐今本来要往发饭的地方去的,但走前,又停步往主帐的方向看了一眼。
透亮而又沉闷的一双眸子里模糊压着些什么,叫人有些看不清。
……
说是晚宴,但下午日头还没落下,主帐里的宴席就安排着开始了。
之前西凉军各军的主将都已经请朝廷来的人吃过一次饭了,不过之前那次是几个营的主将一起请的,最多也只能算一个合乎规矩的接风宴。
但这一次的宴席,是他们中军这一营的主将单独请朝廷里来的大人吃饭。
其中含义,自有许多不同。
但这些都跟唐今没有太多的关系。
她安静在那举办宴席的营帐外站了一会,听见传唤,便走进去,跟主位上的两人行礼。
主位上的两个人,一个是唐今眼熟的他们营的主将袁主将,一个是唐今没见过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留着一把山羊胡须,一脸精明儒雅的中年男人。
这中年男人身上穿了件绯红的文官官服,显然就是那位朝廷派来与匈奴协商停战的大人了。
唐今刚行一礼,还没听见袁主将发话,就听见那中年文官抢着喊她:“起来起来,本官知晓,你就是唐今吧?果然是一派骁勇善战之姿,难怪连匈奴族的拔列兰将军都特地与本官问你的名字。”
莫名其妙的话语听得唐今皱眉,她看了眼上首的袁主将,听见他发话“起来”才真的起身。
中年文官见了,也没有表现出不悦,只是笑眯眯地接着夸赞起唐今。
而从中年文官夸赞话语里,唐今也算知道这两个人吃饭,为什么要叫她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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