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八
阿林这回做的是夏衣,还有夏日用的被褥,用的布料都是偏薄的,人手摸上去其实还有些糙。
这种布料馆里那些公子肯定都不爱用,但对阿林跟唐今来说都是不会讲究这些的。
唐今试了一下衣服,都很合身。阿林知道她近来又结实了些,衣服都比以往做大了一寸。
但唐今看着阿林身上那件都不知道穿了多久的灰色旧衫,眉心也紧皱,“我在营里都有衣服发的,你不要光给我做,也留一些给你自个。”
“知道,知道。”阿林嘴里答应着,但明显没有将唐今的话放在心上。
不等唐今说她,她就又想起什么,拐去屋子角落里,从床底下搬出来一个藏着的土陶罐子,将罐子上头塞着的碎布料拿出,阿林从那陶罐里倒出不少一把铜板出来。
将那些铜板用布袋装好,阿林拿到唐今面前,压低声跟唐今说:“阿姐,这些钱都放你那存着,放我这,我怕被人瞧见了。”
阿林是被卖进这馆子里来的,就算每日做再多的事也拿不到什么工钱,她现在递过来的这些钱都是她自己想法子攒出来的。
唐今看着那包铜钱,视线又落到阿林的手上。
和胡女那双漂亮的手比起来,阿林的手就太过粗糙了些……
而且不仅是粗糙,或许是因为常年的过度劳动,她手指的关节都隐隐有些变形。
唐今盯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才在阿林的催促下,将那包铜钱收起。
阿林每次攒下的钱都是拿给她的,用于每月的十两银子,还有那好像遥遥无期的五百两赎身钱。藏在她自己手上她怕被馆里其他人给拿走。
最重要的事做完了,阿林也能松下一口气,跟唐今聊聊近况了。
她这会最关心的,还是唐今在营地里的情况。听见她说都好,又瞧见唐今也确实是壮实了不少,阿林也就安心得多。
“那阿姐,你跟那个小翠……现在如何了?”
阿林还记得那个坏女人蒙骗她家阿姐,对她家阿姐图谋不轨的事。
说到这,唐今的目光不由得偏移了一下。她也没有跟阿林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只是道:“上次回去后,他就不要我娶了……只等开关送了他回西域,他就不会再跟我们扯上关系。”
“当真?”
阿林眼睛微亮,片刻,也叹了声,“这样也好,其实她也可怜的……只是这关口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打开……”
西域那边的局势一直没稳定下来,这关口也不知要到何日才能打开了。
阿林想起胡女之前说的自己的身世,又问唐今:“她可告诉阿姐家里商行的商号了?”
唐今摇头,不过,“他家似是在凉州城有相识之人,我待会正要陪他去走一趟。”
“若是能就此联系上,倒也能免去很多麻烦了……”阿林也忍不住想,“她家要真是大户人家,兴许会给阿姐些银钱作为回报……”
这些年的日子,早就让阿林不再是幼年时的那个天真孩童了。
先前唐今救了胡女,见唐今未曾因此而受到什么责难,顺着自家阿姐的想法,阿林也就是赞同她这么做的。
但这并不代表,她也就跟唐今一样,是愿意无偿去帮助胡女的。
特别是知道了胡女还欺负了她家阿姐之后。
要是胡女家中贫苦也就罢了……可怜人相帮可怜人,阿林不会强求什么回报。
可既然那胡女是富贵人家出身,她家阿姐这般相帮,阿林当然希望胡女能给她们一些应得的回报的。
那些对富贵人家来说并不值钱的钱,对她与阿姐来说……是极为珍贵之物……
姐妹俩又凑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一直说到外边的日头都要掠过天空正中了,才终于停下来。
话其实还没有说完,但午时过了,探竹轩要筹备着下午开门了,阿林也被催着要去做事了。
唐今又交代了阿林几句,叫她多吃些饭,日里别再那般辛劳,才在阿林的相送下,带着胡女离开。
看见唐今提着一包东西从阿林屋里出来的时候,胡女的脸色就是冷的。
他视线扫过唐今手里抓着的那个包裹,猜出那里头是什么,唇角就抿着,拉成了一条直线。
他撇过头,也没心情看唐今跟阿林间那谁也舍不得谁的缠绵相送,抬脚,就先一步出了探竹轩。
唐今也不好再跟阿林多聊,瞧着阿林回去了,就也出了探竹轩,追上了胡女。
等到一起离开了那条布满青楼南馆的街,唐今才又追上两步去问胡女:“你去何处?”
唐今只知他是要去与人联络的,但他具体是要去哪跟人联络,唐今就不太清楚了。
胡女冷淡看她两眼,倒也没有跟她闹,“南,三街。”
这倒刚好。唐今点点头,指了个方向,“走这罢。刚巧我去买些东西。”
唐今后面那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声不大,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但胡女还是注意到了。
她要去买东西?
胡女的眉梢往上挑了挑,看向唐今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稀奇。
她可是很少会往外出银子的,就是出,那也都是出一些必要的银子,买药材食物那些。
——刚刚买那三个大肉包子的时候,她都是两个拿给那阿林,一个给他,都没给她自己留……
胡女的眸子又敛了一下。
还给他买了那个擦手的……
仔细想想她也不是有多吝啬的人,但确实十分节省,从不会买一些多余的东西……
所以胡女这会也确实是好奇,她这是突然要去买什么。
难道是要买些吃食回去备着?
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城南不远,走了那么一会,两人也就看见了城南几条街上林立的商铺小店了。
已经过了午间,有些小摊贩都累了,一个个都坐着靠着,招客也并不热情。
唐今边走边看,那些瞧着就光鲜气派的大商铺她基本是直接走过,视线主要在周围的小摊小铺上游走。
这里瞧瞧,那边问问,她好像没有什么具体想买的,从吃的到穿的到玩的,胡女看见她几乎把所有瞧着便宜的东西都问了价。
但这么一路问下来,等到两人走了胡女刚刚所说的那条“南三街”前,唐今也依旧一样东西都没买。
胡女是看不懂她的,但唐今看了看眼前的南三街,却发现了此街和城南其他几条街的不同。
这条街的商铺较少,似乎都是住人的宅院。
唐今站在街头没有往里走,她看一边的胡女:“我在这等你?”
她是在问胡女需不需要她陪着。
胡女没有说话,自己抬脚走了。
唐今看着他一路走到快街尾的位置,突然拐了个弯,绕进旁边一条小巷里,然后便不见了踪影。
唐今这个位置也瞧不见那小巷里是什么情况,但也只能在原地等着。
好在,大概一刻钟后,胡女就出来了,瞧着并没有任何异样。
他头上的帽子压得有些低,唐今看不见他的脸色,见他走到面前来了,便问:“好了?”
“嗯。”胡女平淡应了一声。
到底相处了这么久,唐今觉察出他的情绪似乎不是那么好,沉默片刻,还是问:“可曾联系上你家里?”
胡女微抬起头看她,那双翠色的凤眸也从帽檐下露出来一瞬,“……不是,上回…了。”
唐今皱眉,尽量去理解他的话:“你今日见到的人,不是你上回见到的了?”
胡女点头。
他其实没有见到人,不论是上次还是这次,他都是绕路,直接把消息留在能进出暗桩点的密道口附近的。
而且他这两次留消息的密道口,还不是同一个。
但上一次,他留消息之前,就在自己知道的几个密道口周围都转了一圈,记下了同时留在几个密道口周围的相同的鞋印。
但今日他在这个密道口周围看到的鞋印……
却与他上次记下的那几个鞋印没有一个是相同的。
暗桩里的联络人换人了。
这对胡女来说,是一个无法判断是好是坏的消息,他只能判断,已经有人收到了他上次所留的消息,然后把暗桩里的人换了。
但不知道做这些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敌人……
为了判断来者是敌是友,他这次留了一个有些危险的消息。
看胡女神色沉凝的样子,唐今唇动了动……但最后又还是闭上了。
胡女的身份,并不像他所说的,只是商人之子这么简单……
他不说,唐今也并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太过富贵的人事物,都不是她沾惹得起的。
“走吧。”唐今说了一句,就先往回走了。
胡女也压下帽子,抬脚跟上。
对于唐今而言,比起胡女那神秘莫测的身份,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路过来,已经问清了这边的市价,回去的时候,唐今心里也就有数了,买起那些自己需要的东西来也十分顺手。
很快,唐今就用最优惠的价格买到了自己需要的大部分东西。
不过说是优惠,但有些东西,再如何优惠,也还是优惠不到哪里去的。
当唐今花了足足四十五枚铜钱,把肉摊上卖剩下的那么一小块猪肥肉给买下了的时候,本来在想暗桩之事的胡女都不由得拧起眉头,把视线移了过去。
他看着唐今递给那摊主的足足四十五枚铜钱,跟她手里那最多也就一斤不到的一点猪肥肉……
胡女眉心奇怪地拧紧。
他当然不是在心疼钱。
只是实在不懂唐今这是要做什么。
便是想吃肉了,也不该买这种纯肥肉吧……还是这笨陈人就喜欢吃这种肥的?
胡女又在腹诽些什么唐今是不知道了,她看着手里那块不过半斤多一点的肥肉,还是觉得很划算的。
四十五枚铜钱听着确实是多了点,但这人吃人的年头,还是边关乱城,肉食本来就卖得极其昂贵,何况还是这种能出油的肥肉。
四十五枚铜钱的价格都已经是过了中午,这肉摆了一上午没那么新鲜了,那肉摊老板想早些收摊,这才低价卖给她的。
确实是她赚了。
将那块肥肉收好,唐今又去其他小摊上买了几个青皮橘子,一小捧的桃仁粉,跟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白釉盒子。
将这些都买齐,唐今才带着胡女出城,回营地。
回去的一路上,胡女的视线都落在唐今身上,偶尔扫过她手里拿着的那堆东西。
他实在好奇唐今买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偏偏唐今又是个不爱主动说事的闷葫芦。
直到他们回营地了,唐今开始捣鼓那堆东西了,胡女才逐渐看明白。
其实唐今做的第一件事,还是差点让胡女误会了。
因为她回到营地,简单吃了点东西垫了垫肚子后,便开始剥那些青皮橘子吃了。
看她那一口半个一口半个,狼吞虎咽的模样,胡女还真以为她买这些东西是饿了,是想花钱吃点平日里吃不到的好吃的了……
直到唐今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以为他也好奇想吃,就掰了一瓣青橘子到他嘴边。
胡女是爱吃水果的。
只是西域那边的水果与中原不同,橘子这东西他从前吃过,觉得一般,不够他们狐勒兰的水果甜,后来就没怎么吃过了。
此刻,闻着鼻尖那像是有小酸泡在不断炸开般的青桔气息,胡女的眉心拧了拧,又瞥了唐今一眼,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张嘴将那瓣橘子吃了。
青皮的橘子他还未曾吃过,看这笨陈人一口半个一口半个的吃法,或许会比那黄皮的还好吃些?
一口咬下。
胡女的表情瞬间凝滞在了脸上。
下一秒,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嘴里那一瓣又酸又涩又苦,难吃至极的橘子给吐了出来。
皱眉呸了好几声,模糊听见一声闷笑,胡女一下扭过头去向唐今,却见唐今匆忙转过脑袋,一副什么都没干的老实模样。
胡女可不觉得自己刚刚是幻听了,他冷笑一声,手指又推上了唐今胳膊:“坏色鬼。”
坏就坏……怎么又色鬼上了?
唐今被他推得整个人都晃了晃,但她也不还手,只是将手里还拿着的那一半橘子塞进嘴里,然后一派冷漠地回他:“好吃。”
好吃个鬼。
要不是那股酸涩还发苦的滋味现在还在他嘴里留着,看唐今这副冷漠的模样,胡女还真要信了她的鬼话了。
胡女正想说一句“好吃那你再吃”,眉梢又蓦然一跳。
等等。
所以她刚刚一口半个一个半个地吃那么快……就是因为这橘子太难吃了,想要赶紧咽下去?
胡女眉头皱起,又推了唐今一下,“……别吃。”
这般难吃的东西,吃它做什么?
晚了。唐今给他看了眼手里那堆橘子皮,“都吃完了。”
她本来也没有买多少,刚刚吃得快,这会都已经全部吃完了。
将剥出来的所有橘子皮分成两堆,一堆放到旁边备用,一堆唐今一个个地用筷子晾起,放到火边去烤。
胡女看着她的举动,也明白过来了,“你是……为这个?”
他的汉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唐今“嗯”了一声,简单解释:“橘皮烤干后磨粉,可以做香粉。煮水与猪油一起熬,可以去腥。”
其实风干、晒干的橘皮会更香,但这晒干风干少说要十天半月了,唐今急着用,就只能放在火边烤干了。
烤得仔细些,最后也还是香的。
不过这到底是个有些漫长的工程,而且还不能缺火。
唐今观察了一下营帐里剩的柴火,见不多了,便让胡女帮忙看着那些橘子皮,自己起身又要出去捡柴。
胡女疑惑,“明日去?”
她难道是想今日就将这些橘皮烤干吗?
这都已经快要日落了。
唐今确实是想尽快将这东西做好,而且,“明日我要训练了。”
她这次剿匪受伤,说严重其实也不是特别严重,拢共就给了两日休息时间,明日再休息就要扣月俸了。
胡女将那些橘子皮放到旁边的凳子上,起身追上唐今,“一起去。”
唐今还要说,他就冷横她一眼,堵了她的话。
两个人的效率还是要比一个人高的,日头还没完全落下去的时候,两人就捡够了够烧上一整夜的柴。
拿着那些柴回到营地里,见橘皮放在火边就能自己烤干,不用她一直仔细看着,唐今就又开始研究另一样必需的东西。
铁锅。
但这铁锅实在不是随便就能造出来的东西……
唐今想了许久,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可以省去铁锅的,有些笨的法子。
唐今这一弄,就弄到了很晚很晚。
胡女本来还想看看她要弄什么的,但最后都实在无聊,又没法叫她一起去睡,就自己先上床睡了。
只是不知多久过去,好像半梦半醒间,他闻到了一股极为强烈的油脂香。
……
唐今是要给阿林也做一份护手膏。
阿林那般性子,以如今她们的条件,她要是直接给阿林也买跟胡女一样的,三两银子的护手膏——
唐今都不怕她骂自己浪费钱,就怕她转头就把那护手膏转卖给别人。
这样的事,阿林是绝对做得出来的。三两银子,终究是太贵太贵了。
与其这样,唐今还是决定用少许铜钱,给阿林做一份她不会转头就拿出去卖掉的“便宜”护手膏。
也好在这最简单的护手膏并没有那么难做,只要把猪油熬出来那最重要的一环就解决了。
动物油脂本来就是最好的天然护肤品,有了猪油,之后去腥增香的橘皮粉、活血祛瘀的桃仁粉,其实都可有可无。
只是这熬猪油也并不容易,特别是唐今所处的这个环境。
没有铁锅,唐今就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了。
将那块肥肉切成小块,放在橘皮水里简单过一遍去腥,唐今就将那一块块猪肉插到了匕首上,放到火边一段距离,开始烤油。
为了防止猪油掉进火里,她就用自己操练的刀,将一个瓷碗架在烤肉的匕首下面,这样,油都滴进碗里,就是偶有不小心掉进火里的,也不至于浪费太多。
这样的办法当然是笨得不能再笨了,但眼下这般条件,也只能用这般笨办法了。
等到匕首上的肥肉终于快烤干了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唐今将两把匕首放到旁边空着的碗里去,小心将还架在火上的大刀跟瓷碗拿了下来。
碗一直在火上悬着,里头的猪油也还没有凝固。
唐今将之放到旁边,稍稍放凉一点,便用布包着,将烤出来的那小半碗猪油都倒进了那个白釉盒子里。
猪油都倒进去了,唐今就开始往盒子里加橘皮粉跟桃仁粉。
也是第一次做这玩意,她一点一点加,直到感觉差不多了,才停下来。
其实这样,只要等猪油放凉凝固,一个最简单的擦手膏就做好了。
但唐今盯着那碗颜色浑浊的猪油膏,眉心还是不自觉拧紧。
胡女用的那盒擦手膏又香又白,阿林的这个,橘皮粉没有多香,猪油的腥味都还隐隐残留着……
看盒子里那猪油浑浊的样子,只怕凝固以后的颜色也不会特别好看……
虽说只要有用就行,不必特别好看,但这用起来恐怕也没有胡女的那盒擦手膏好用……
胡女那双手那般漂亮,关节那般直。
【任务:保护阿林。】
唐今敛眸,还是又翻出了自己许久不用的老伙计。
漆黑的暗影如蛇如水缓缓从阴影中爬出,最终都绕到唐今身前,挨个立正站好,由着唐今挑。
唐今看过一排,最终选了一根瞧着最黑的。
这一批藤蔓都是再不用就要自己掉落的老藤蔓了,唐今掰起来也没什么感觉……甚至还能听见像是掰枯树枝一样的“嘎嘣”声。
不过掰断的时候虽然嘎嘣脆,但掰下来后的那一截,唐今揉吧揉吧,还是很快就化作了一团漆黑的黏液。
这黏液还是能自己浓缩的。
唐今就把它团了团,然后加进了那盒猪油里,一起搅。
本来一盒虽然有些浑浊,但总体还算是半透明的猪油,很快就在唐今这样的操作下,变成了漆黑的一盒不知名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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