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十
在看清胡女眼角聚集着的那一小窝泪时，唐今的怒气也渐渐消退了下去。
她再回神，去看胡女。
本来胡女身上穿得好好的那一身衣服，这会已经被有些粗暴地扯开了。
白得像是雪玉膏一样的肌肤上，留着一片片挣扎出来的红印。
不过比那些红印更明显的，是已然青紫，甚至冒出了血珠的一圈圈咬痕。
这是谁做的……唐今这会当然也能想明白。
理智回归，视线也不自然地敛了下去。
但忽而，看到什么，唐今的视线又不由得一顿。
她的目光停在了胡女左侧腰腹上。
这里……
倒是没有那样可怖骇人的咬痕。
但却有一个从胡女腰后方绕过来的，顺着人鱼线往下爬的，蜿蜒出某种神秘符号的蛇形刺青。
带着淡淡青色的深色刺青，落在那窄瘦腰间，很是漂亮。
胡女的手又挣扎了一下。
唐今回过神。
现在可不是研究人家身上刺青的时候。
她抬起头去看胡女，就见那双紧闭的眸子已然掀开。
翠色的凤眸又是那样冷冰冰的，带着不好惹的尖锐戾气，像是还一点都不肯认输般瞪她。
可他眼中晃动湿意，长长的羽睫黏腻着，耷拉着，都盖不住眼尾的那一抹红。
唐今便知道。
他方才……
是真的哭了。
不知道是因为她咬得太疼还是什么，但眼泪是实打实的。
唐今沉默着，与他对视了好一会，才开口，有些哑声地道：“你先……招我的。”
她也不是想这样对他的……
可他每次都这般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她又说不过他，就只能跟他动手了。
唐今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胡女那双本来都已经结起冰，没有多少水色了的一双眼睛，一下就又红了。
尖锐的瞳孔都被漫起的水色朦胧。
胡女下意识想偏过脑袋，可头偏过去一点，他就又转回来，狠狠瞪着唐今，然后挣扎。
可唐今还没有收藤蔓呢，他哪里挣扎得开。
唐今现在看他挣扎，也只能瞧见他那双红红的眼睛了。
其实这样也很漂亮的。
唐今收起了藤蔓。
但还没等胡女反应过来，她就用手代替藤蔓，掐住了胡女的手腕，低头亲了上去。
胡女人都愣了一下。
已经亲过许多次了，胡女也不是那般震惊的，可她这会……
怎么敢又亲上来的？！
火气就是那样突然地又窜了上去。
她按住了他一只手，可胡女另一只手还是可以动的。
他抬起，毫不客气地就在唐今的肩上推、打起来。
她亲他的时候他也不配合了，不仅躲她，她亲过去还要咬他。
唐今眉心皱得厉害，才发现他不配合的时候，他嘴巴亲起来就一点都不甜了。
唐今脑子里还是有那个意识的——这时候她似乎该哄哄胡女。
可她又没有做错什么……是胡女先闹的，若她还哄他，他以后不是更要闹了？
胡女现在这个坏脾气就是被惯的，唐今才不要继续惯他。
没有管胡女的挣扎，唐今掰住他下颌，让他躲不开，就继续亲了。
她就不信了今天。
“塔浪……”
吻间还能听见胡女带着怒气跟一分羞赧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在唐今都撑累了把胡女从床上抱着坐起来亲了的时候，胡女推她的力气终于是小了。
不过他也许是对两人这样的位置有些不太满意，坐到她腿上的时候，还试着推她。
后来实在推不开，她又实在亲得厉害，那推她的手掌，也就不知不觉地变成抓住她肩膀了。
唐今就又把他压进了被褥里。
翠色的凤眸在躺下去的时候，更显勾人。
眼尾那一抹本来好像带着阴戾气息的红，也像是特意抹上去的一点胭脂。
他冷冷看她，也终于不用那她听不懂的西域话骂她了，“坏色鬼。”
这话在他眼里大概就是很凶很凶的话了，但唐今听着……
唐今的视线慢慢从胡女的脸上，移到了他的脖子上。
身上那一片白她是不好意思多看了，胡女方才在重新躺下来的时候也自己把衣服扯上了，但他的脖子……
他颈边那一个刚刚被她咬出来的青紫瘀痕，在那片本来完美无瑕的雪色肌肤上，实在是有些刺眼。
唐今看了半晌，索性也就低头，在那淤青上亲了亲。
亲完，她就重新抬起了脑袋看胡女，神色认真：“你日后不要再闹了。”
胡女的耳边嗡嗡作响。
他的表情像是被按下了什么暂停键一般，定格在了脸上。
唐今说完话好一会，他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唐今以为他是没听懂，要再说一遍的时候，忽地，他又伸手，猛然推开了唐今。
唐今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仓促从床上坐起，然后一把拽过被子，像是被人糟蹋了的小寡夫一样紧紧地坐到了角落里。
那一双圆睁着却又不断颤抖，像是极度慌乱的翠色眸子，看得唐今都皱眉。
唐今还想他是怎么了，伸手要去碰上，却被他猛地又躲了一下，他语气中带着恼意，但说出来的话又凌乱不堪：“别……别来……”
那本来就已经够红了的耳朵、脸颊、脖子，这会都红得让唐今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病了。
其实。
如果唐今能敏锐点，此刻应该能看出来，那弥漫在胡女脸上的不只有那红彤彤的羞恼。
更有某种少见的，想要努力掩盖什么，平复什么的。
不安。
胡女偏开脑袋，眉心紧皱，一双翠色的眸子直直看着地面，带着一分烦躁与不自然。
唐今反正是看不懂他这些复杂的情绪了。
她只是见胡女就那么梗着脖子坐在那坐了一会，像是平复一点了，便继续把刚刚的话跟他说：“你以后别再闹了。”
每次他生气，唐今都实在不懂他到底在气什么。
听见唐今的这句话，那本来偏着脑袋还有些分神的胡女，一下就又回过神来了。
他恼？
淡淡恼意又在胸口蔓延开，胡女紧皱着眉头横眸瞪回唐今，可跟她的视线一对上，胡女就又不自觉地拧了下眉头。
他又避开唐今的视线，将双脚往他自己的方向收了收。
眉头拧了好一会，胡女还是用那有些蹩脚的汉话，拼拼凑凑地跟唐今说起来了：“你先气我，我才……闹。”
难道他不想跟她好好说话吗？
可先不说他们间语言上的问题，他真要跟她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吵不过，还不是直接过来堵他的嘴？
色鬼。
又坏又色的笨陈人一个。
胡女别开了脸，眸色冷冷的。
唐今一点都不觉得是自己先惹了他，可看他这会也是想好好说话好好沟通，也就没有去否决他的话了。
她只沉声问：“那你为何偏要与阿林争？”
胡女直接被她这话给气笑了。
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胡女想压下心底那股火，可压了半天，还是压不住。
胡女抬起脚就要踹唐今膝盖。
唐今这会也是坐在床上的，他踹得快，但唐今反应也快，一下就给他小腿扣住了，“好好说话。”
她偏偏是反手扣着他小腿肚的，那手掌心里的热意顺着肌肤往里、往上蔓延。
本来还算放松的小腿都逐渐僵硬，绷紧，露出明显的肌肉痕迹。
唐今都皱眉看了唐今。
胡女不自然地把腿收回被子里，避开唐今的视线，又看了好一会的地板，才冷着一张脸，凉飕飕地开口：“我喜欢你。”
唐今眨了下眼睛：“……哦。”
他说过了。
胡女瞥了她一眼，瞧见她那平淡的反应又闭上眼睛，压着火气别过了头去，“你喜欢他。”
她？
阿林吗？
这倒确实是。
自家阿妹，她当然喜欢了。
唐今继续看着胡女。
胡女能感受到她的视线，还是如刚刚那样平淡的。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默认了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她心悦的，是那个阿林。
那个平平无奇，他怎么看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喜欢那人哪一点的，阿林。
喜欢一人不需要理由。他自己是知道这一点的。
可此时此刻他却还是在忍不住地去找，她喜欢那个阿林的理由。
就好像，要是他找到了那个理由，如果他也能做到那样，是不是，她也会欢喜自己。
……
胸膛里的火还在烧着，应该是让人恼怒，让人烦躁不悦的。
可这会在胡女胸膛里更为明显的，却是一股淡淡的寒意。
眼睛也或许是看一个方向看得太久的，眼眶都莫名有些酸涩。
胡女看回了唐今。
唐今这会还看着他。
那双浅色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阴谋，那样沉澈而干净地看着他，分明是一点就不明白他究竟为何不喜欢阿林。
笨陈人。
“塔莫……”
胡女低低念了一声。
良久，他看着唐今的眼睛，还是自己张口，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若他不说，这个笨陈人估计这辈子都不能清楚了。
低低的一分哑意，磨在清冷平淡的嗓音里，那双翠色的眸子直视着唐今，映照她的身影。
“我不喜欢，你喜欢他。”
……
一个字一个字，他说得明白，唐今也听得清晰。
她当然也明白胡女这句话的意思。
但……
唐今的两边眉头又渐渐拧在了一起。
她看着胡女，没有说话。
这个沉默就一直一直沉默了很久。
沉默到营帐里的空气都变得安静，沉默到那双难得褪去冷意的凤眸又一次重新凝结起冰。
唐今脖子有点酸，她就换了一边歪头，继续看胡女。
她在等着胡女继续往下说。
他不喜欢她喜欢阿林——然后呢？
所以呢？
他为什么要跟阿林争？
唐今的眼里就明晃晃地写着这么一句还没有解开的疑惑。
胡女：“……”
有些时候，胡女真的怀疑，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得。
哦对了。
胡女想起来了。
她是妖怪来着，脑子可能确实跟人类不一样。比如缺了十几二十根筋。
胡女面无表情地别开脸，声音冷漠而平淡得像是棒读一样地，将话说得更白：“我厌，他可以得你喜欢。”
唐今微微坐正了些，思考了一会，终于在脑海里找出了对应的词语：“你眼红阿林。”
胡女皱眉。
在汉话里是这么说的吗？
胡女觉得好像稍稍有些不对，他又看回唐今。
唐今便改：“忌恨。”
嗯……
应当是这样吧。
胡女沉吟少顷，便点了头。
唐今这下便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老是针对阿林了。
怎么能这样呢？
唐今今天的眉头都要皱累了，但这会她还是皱紧了两边眉头。
她看着胡女，认真道：“如此说，那就是你自己心眼太小了，做人该大度，不可随意忌恨别人。”
胡女：“……”
空气好像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许久许久，胡女启唇，声音低缓地，重复她刚刚说的那个词：“大——度。”
唐今点头。
咯嘣。
唐今听见了一声极为令人不适的，摩擦咬合声。
她疑惑看向胡女。
胡女已经没在看她。
他低头在翻枕头。
就在唐今好奇他在翻什么的时候，“唰”一声，胡女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把不知何时藏在那儿的匕首。
匕首被磨得噌亮，刃尖都泛着锋利无比的银光，那双上挑的翠色凤眸在那把匕首后看她。
低低的声音慢慢吞吞，恍惚叫人觉得有几分温柔。
“你，再说？”
唐今：“……”
空气静默半晌，漆黑的暗影就从胡女身后冒出，卷走了他手里的匕首。
胡女也没反抗，只是匕首被拿走后，他就也闭上了眼睛。
唐今真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什么能把他惹成这样，“你气，就说话，别总这样。”
唐今也抿着唇，不是很高兴。
胡女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跟人沟通这种事的人。他从来都不需要解释自己为什么生气的。
心里梗着难受，再睁开眼，看那皱着眉头一脸不解的唐今，这股气闷就把胡女堵得更难受了。
偏偏这难受还只能由他自个来疏通。
闭上眼睛，又慢慢平复了一会呼吸，胡女重新睁开眼看唐今，“……阿林。”
嗯？唐今看着胡女，等他的下文。
胡女却掩下眸子，垂眸看着盖在自己腿上那床灰扑扑的被子，“他，喜欢别人，不喜欢你，你如何？”
阿林喜欢别人……不喜欢她了。
其实前者还好，阿林若是喜欢别人，说明她交上了新的朋友，唐今当然也替她高兴。
但若阿林喜欢别人都不喜欢她了……
唐今抿唇，“我……大抵会失落。”
胡女看着被子上一个一个凹陷的痕迹，明明感知到她的视线就落在自己脸上，却也没有抬起眸子，“对，他喜欢之人呢？”
这个问题就有些复杂了。
虽然唐今也很想说，若阿林真的喜欢，她会愿意就被阿林不喜欢着，然后守护阿林的。
但对抢走了阿林的那人，她自然会……
“不喜……”
“不喜”两个字从口中说出，唐今的声音也不由得渐渐低了下去。
她抬眸看胡女。
胡女也抬眸看她，“我于阿林，便如此。”
……唐今好像明白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一直不喜阿林，倒也可以解释了……
可她对阿林的情感，与胡女对她的情感……似乎并不一样吧？
这其中实在有太多的弯弯绕绕唐今不明白，即便胡女都给她解释成这样的，她也还是无法完全理解。
她私心里其实是希望胡女可以跟阿林好好相处的。
即便知道不会有那样的可能。
但她也还是想过，她和阿林加上胡女一起，三人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去和平而稳定的地方，过平静而幸福满足的生活……
唐今垂下了眸子。
胡女眼底暗色的情绪轻轻动了一下。
……她到底喜欢那个阿林什么呢？
明知这个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他却还是又一次狼狈地，像一个不甘心的输家一样，去想这个问题。
这愚钝至极的举动。
让他真真切切地，成了输家。
输得彻底。
不论是对她，还是对那个阿林。
胡女偏开了脸，翠色的眸子不再有宝石般耀眼的色彩，而如落了一层灰。
“可……”
低低的声音忽而又从他身前响起。
墨色长睫在空气里轻轻颤了一下。
片刻，他又还是看回了唐今。
那双挑起的凤眸里也幽幽的，好像出现了一点亮色。
唐今也抬头看他：“若阿林喜欢上了他人，只要她还喜欢我，信任我，我是可以与那人好好相处的。”
她认真看着胡女，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问胡女：
既然我是可以做到的，那你为什么不可以呢？
胡女：“……”
那双凤眸里的微凉又跟风中飘离的落叶一般，晃了起来，时亮时灭。
胡女：“你欢喜我？”
她刚刚那句话的前提是，阿林也欢喜她的情况下——换过来，难道唐今欢喜他了？
他脑子是真聪明。唐今就知道自己要是跟他吵，一定是吵不过他的。这都一下就把她问题里的漏洞给找出来了……
但她跟胡女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
胡女就喜欢死犟到底，而唐今脑子虽然直，但如果一个方向实在走不通了……
她也是习惯了妥协的。
唐今道：“那我喜欢你，你别跟阿林闹了。”
胡女：“……”
胡女气笑了。
磨着后槽牙把那股火气压下去，胡女撑着快要被烧没的理智问唐今：“阿林喜欢你，也喜欢别人——你不，气？”
唐今点头，“只要她喜欢的是好人。”
胡女皱紧了眉头，语速都加快了，“那你就，不喜欢，阿林。”
纵然如今的世道都是一夫多妻的，女子似乎都能接受丈夫迎娶其他女子——
可胡女见过王宫里那群女人的模样，所谓的贤良大方根本就是假象。也有真不在意的，但那些人都是因为她们对那个男人毫无爱意。
真心喜欢一人，怎么能坦然接受那人去爱别人呢？
反正胡女不能。
他光是看眼前这个人笨陈人跟那个什么阿林说话心里就堵得慌了，想一下她跟那个阿林亲嘴就觉得手发痒想动手抹人脖子了——
所以她怎么可能，就能接受阿林去喜欢别人了？
除非她就不喜欢阿林。
胡女冷冷看着唐今，嘴里说的是重话，但眼睛又紧紧盯住了唐今，观察她脸上的表情。
唐今也皱眉，“我喜欢阿林，若她喜欢我又喜欢别人，我是不会在意的。”
“不。”胡女冷声否决掉她的话，“他若与别人，亲呢？”
他加重语气，“喜欢他，就不喜欢，他喜欢别人！”
唐今眉皱得更紧，“那是你心眼太小，对别人恶意太重。阿林亲不亲别人都是她自己的事——就是阿林亲了别人，我也不会与阿林闹的，只要她喜欢便好了。”
胡女真是要被她给弄得糊涂了。
看她那副斩钉截铁的模样，胡女都有一瞬怀疑是不是自己心眼太小了——
难道就真有人可以接受自己欢喜的人去喜欢别人，而不感到不舒服的？
胡女压根不信。
他冷呵一声，“他亲，他还，娶。”
唐今知道他好像分不清汉话里的“娶”跟“嫁”，也没觉得他这话有问题，只是冷淡干脆地回：“她娶便是了，我会帮她操办一切的。”
才不跟胡女一样瞎闹呢。
胡女这回是真真被气得只能笑，说不出一句话了。
良久，他笑着，从后槽牙里挤出几个字来：“你真，大度。”
那当然了。唐今才不跟他一样小心眼呢。
唐今也学着他的，冷呵了一声，“喜欢一人，自然便该希望她好，她高兴。”
这个笨陈人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对。
她是妖怪。
跟人不一样的。
胡女又闭上眼睛，抬着脑袋平复那股荒诞怒意。
……她一个妖怪，居然就死心塌地地喜欢那么一个男的？
突然从脑子里窜过去的想法，一下让胡女心里本来都快要熄灭的火重新燃了起来。
能修成人形的妖怪不都是聪慧狡猾的吗？
她怎的这般笨？
胡女睁开眼睛看回唐今，他紧皱着眉头，都不去想刚刚的那个问题了，而是直接问她：“你是，什么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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