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了课的时候,秦丝路驱车来接凌云,一进屋就看到了屋里到处流露出的女性气质,心里不由得泛出一丝酸味:“你和柳婷同居了?”
“别,秦老师你可别随便给我戴帽子,柳婷原来是住这,上个学期就回家住了,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我借过来住个把月,好准备比赛。”
秦丝路也知道不太可能,否则凌云哪会把她引进家里来,他这么大大方方倒是说明心里没有鬼,只是自己心里的不舒服却并不因此而消失。凌云在秦丝路的催促下进屋去换新行头,秦丝路便坐在了沙发上,瞄见茶几上扔着一本书,便取来看看,却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翻开来,书中N多的手写符号和注释,显然读者很认真的研究了这本书。
“应该是凌云的字。”秦丝路倒是认得凌云的笔迹,学的是顾仲安的行书,潇洒大方,平常写个报告或者做个板书什么的,秦丝路是见过的,这笔字可能也是引起秦丝路对凌云好感的一个原因,只是秦丝路当时正陷入对凌云的憎恶中,没有留意这些悄悄渗透的感觉。不一会功夫,凌云便出来了,秦丝路忙起身左右瞅瞅,发现凌云其实挺专业,连头发都轻轻的打了一点摩斯,即严整又没有油滑感,与平日里的轻浮形象孰不相同。秦丝路心中一阵阵暗喜:“自己只怕是没找错人。”
秦丝路把书冲凌云一亮:“你平常也看哲学方面的书?”
“诶,什么叫‘也’啊,学校没规定说我不能看的吧?”凌云就是不爽秦丝路这种高人一等般的口气。
若在以前,两人又要斗起来了,但是秦丝路由于某些原因却改变了许多:“你别那么敏感好不,我只是看这上面有很多笔记,所以问问是不是你写的。”
“嗯,我写的,你看看够不够深度。”凌云立马感受到了对方的改变,自己也就变成一副涎着脸的样子。
秦丝路自然不会接这种话茬:“那你最喜欢的哲学家是哪位?”
“嗯,如果说喜欢的话,应该是苏格拉底。”凌云略作思考,“主要还不是他的思想细致深远,更重要的是他的品德很有感召力。”
秦丝路翻到书中关于苏格拉底的章节,读了读凌云的注释:“哦,你似乎对罗素爵士很不满啊。”
“哈哈,确实有点。一个人想得出神,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我们的罗素爵士却非要往‘癫痫’上猜,这实在是对先贤的大不敬。”(注:罗素在该书中猜测苏格拉底患有癫痫,原因是苏格拉底经常一个人出神好半天。)
“但是苏格拉底他不是出神一会儿,他出神能出一晚上呢。猜测他患有癫痫也不算错吧。”
“呵呵,看来你也是读过一些哲学史的。西方人对冥想知道的少,但是在东方,几天几夜的冥想都是可能的,像佛陀就在菩提树下冥想了7天才开悟,达摩老祖干脆面壁九年,那这些人都是‘癫痫’了?”
“这个,我到真没仔细想过。”
“罗素爵士不怀疑自己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却怀疑先贤是有‘癫痫病’这实在有失公允,而且越往后看,我越觉得罗素爵士本人过于自信,缺乏对先贤的理解和尊重。”
秦丝路斜着眼睛看了一下凌云:“好像你现在的言论本身也缺乏对罗素爵士的理解和尊重吧。”
“如果你看过这本书,你其实能比较容易的猜到罗素爵士为什么会这样猜测。”凌云并不直接回应秦丝路的责问。
秦丝路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凌云手上做了个翻书的动作:“你翻到休谟的章节看看。”
秦丝路翻到了休谟那章,仍然是密密麻麻的注释,其中一条写道:“罗素爵士对怀疑主义的批评恰恰就是他猜测苏格拉底患有‘癫痫’的最好注解!”
秦丝路连忙看书中原文:“大卫·休谟(DavidHume,1711—76)是哲学家当中一个最重要的人物,因为他把洛克和贝克莱的经验主义哲学发展到了它的逻辑终局,由于把这种哲学作得自相一致,使它成了难以相信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代表着一条死胡同:沿他的方向,不可能再往前进。自从他著书以来,反驳他一向是形而上学家中间的一种时兴消遣。在我来说,我觉得他们的反驳没有一点是足以让人信服的;然而,我还是不得不希望能够发现比休谟的体系怀疑主义品味较差的什么体系才好。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怀疑主义是不真诚的,因为他在实践中不能坚持它。可是,它倒有这样的尴尬后果:让企图证明一种行为方针优于另一种行为方针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
秦丝路大眼睛充满了疑惑的看着凌云:“什么意思?这几段和苏格拉底怎么联系上了?”
“苏格拉底说:‘除了知道自己一无所知,我一无所知’,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秦丝路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苏格拉底也是个怀疑主义者?”
凌云:“秦老师懂的不少啊,不过说苏格拉底是怀疑主义者有点过了,他应该是个有神论者。”
秦丝路脸微微一红:“帝国学院哲学风气很浓,经常有讲座,我没事的时候也去听听。”
“在说明他们之间的联系的时候,我们先要说说什么是怀疑主义。怀疑主义是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混合的产物,是两者的必然结果。对于一个经验主义者而言,所有的知识都来源于经验,没有经验也就无所谓知识。但是对于理性主义者而言,经验是靠不住的,枚举法或者说归纳法是不充足的证据。比方说,英国人看见的天鹅都是白色的,所以他们会认为所有的天鹅都是白色的,这是经验主义的看法。但是理性主义者会指出,这个结论是不可靠的,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也许有其他颜色的天鹅存在。当然我们知道,后来在澳大利亚人们发现了黑天鹅。”
秦丝路连连点头:“嗯,我知道,这就是‘黑天鹅事件’的来源。”
“不仅仅是天鹅,更重要的例子可能是地心说。人们的经验是站在平地能稳,而站在球上不稳,更不要说是站在一个急速转动的球上了,所以人们很自然的认为地球是平的,不动的,日月星辰围绕地球转动。当然我们知道,后来这被‘证明’是错的!”
秦丝路又点了点头:“嗯,你的意思是经验是靠不住的,得要依靠理性才行?这么说不是理性主义胜过了经验主义?”
凌云摇了摇头:“刚才我们说的那两个例子是什么?”
“是什么?”秦丝路一下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凌云要问什么。
“刚才那两个例子是不是经验呢?”
“呀,呀!”秦丝路吸了一口凉气,“是啊,这里有点乱啊。”
“根据进化论的说法,人类的理性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慢慢进化而来的,我们的大脑在进化不断变大,功能不断增强;那么反过来说,由现在往前倒推的话,我们的理性是越来越少的,如果没错的话,我们推到某个起点,这个起点也有可能是一点理性都没有的,你说是不是?”
“嗯,好像是能这么说。”现在的秦丝路的表情有点像学生了。
“那人类的理性从哪里来的呢?”
“进化来的吧……”秦丝路显得有点拿不准。
“嗯,进化是个宏观的词语,从微观上看,是不是就是人类的生存经验的不断累积呢?”
“好像是这样的。”
“那是不是能合理假设,我们的理性是从经验中得来的?可不可以说理性本身就是经验的结晶?可不可以说正是我们的经验的结晶告诉我们:枚举法是不足的证据?”
“好像是这样的!”
“嗯,那么我们就不难发现问题:经验证明经验是不可靠的。”
“是啊,这是个悖论!康德式的悖论!!我有点明白了!!!我好像真的有点明白了!!!”秦丝路兴奋得只搓手,好像找不到放手的地方一般。秦丝路的激动是可以激动是可以理解的,她在帝国学院很受哲学风气的影响,听了不少这方面的讲座,但是哲学这东西系统性非常强不说,而且各家的看法各种不同,相互矛盾的地方多到说也说不完,即便跟着老师一步一步学,都很容易陷入迷茫中。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哲学爱好者,各种哲学讲座没少听,但是从没系统学过,结果就是各家的理论混杂在一起,弄得本来明白的反而糊涂了,这时候凌云将关键性问题串了起来,她顿时有眼前一亮,再见光明的意思。
“嗯,如果经验证明经验是不可靠的,而我们的所有知识又来源于经验,那么我们就不能再睡在独断论的梦里,我们就要否定那种自以为是的自负,就要承认自己的一无所知!”凌云越说越激昂,终于下了结论。
“这……,”秦丝路犹豫起来,眼神中带着一点恐惧和厌恶,“我们要是一无所知,那……那成什么了?”
“‘生性是罪恶,心智是魔鬼,两者产下的畸形就叫‘怀疑’。’”凌云比了个姿势,像是演舞台剧一样开始唱了起来,“秦老师好像很害怕这个‘畸形儿’。”
“歌德的《浮士德》!”
“哈,秦老师读的书还真不少,怪不得瞧不起我们这些土包子。那么请问秦老师,歌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秦丝路又开始搓手,却不肯回答。(注:在《浮士德》里,这句话是通过一个宰相的嘴说出来的,反映了基督教对思想解放运动的极端仇视,这位宰相还说应该“烧死‘无神论者’”。秦丝路明白这中间的意思,但是她的内心有一种力量,有一个声音在抵触。)
凌云也不勉强:“秦老师先喝杯水吧。”说着拿来水壶和水杯,当着秦丝路的面倒水。
水满自溢,可是凌云视而不见,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
“喂、喂,溢出来,你搞什么啊?”秦丝路瞪大了眼睛,刚才的那种无措登时烟消云散。
凌云停了下来:“杯子满了,就不可能再倒进水,人的脑子如果满了,也就不可能再装进新东西。一个怀疑主义者总是相信自己只了解了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他的脑子总是为新东西预留了空间,就像是一个半空的杯子。当一个怀疑主义者说‘我一无所知’的时候并不是谦虚,而是指的我们对真理一无所知;对于一个怀疑主义者而言,常识和意见都是有的,但是‘熟知并非真知’、‘意见并非知识’,一个怀疑主义者很难相信这些常识和意见就是真理,相反我们更倾向于相信这些常识和意见只是我们的‘信念’——所谓‘信念’就是经验在我们大脑中留下的最牢不可破的东西,他们往往不被我们意识到,却一直在控制我们的生活。比如说‘怀疑主义是所有不可靠的理论中,最可靠的那个。’这是我的‘信念’,我无法证明它,你也无法证否它。比如说‘人类的一切知识来源于经验’这是我的‘信念’,我无法证明它,你也无法证否它。再比如说‘人类不能因为找不到‘真理’而自暴自弃,正如人类不能因为没有翅膀而放弃走路’,这也是我的‘信念’,它甚至都无需证明。”
秦丝路愣在那里,嘴里好像还在念叨着什么。
“回过头来说,罗素爵士的错误,在我看来就是太过自信,自以为自己能够掌握真理,自以为自己能够指导人类的方向!当他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就不再询问自己的信念是否可靠,他就不再试图超越这些信念,而是打算老死于这些信念之下!这往往意味着进步就此终止,其必为休谟所笑。”
秦丝路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怀疑是进步的起点,要想进步首先要对自己的信念进行检视,当否定了自己的某个信念并建立起一个新信念的时候,我们就实现了真正的进步,或者说实现了康德所说的‘超越’。”
凌云见秦丝路领悟力不低,倒是有些开心:“嗯,承认自己的无知,恰恰是进步的开始,而罗素爵士却认为是走到了尽头,这是多么可怕的错误!在怀疑主义者看来,信念是人类休憩的地方,而怀疑则是起身行动的开始,缺少了信念,人类将疲劳而死,缺少了怀疑,人类将永无进步。在怀疑主义者看来,罗素爵士的自信才是真正的尽头,是进步的真正障碍。哈哈,今天扯得有点远了,从苏格拉底扯到休谟,从康德又扯到歌德,今天看来是不用走了。”
秦丝路猛然醒悟:“啊,说话都忘记时间,得快点,那问题留在以后再讨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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