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孩子种痘一向是大事。
梁月安和颜慧两个做娘的商议好了, 将种痘所需房舍院落按林棠的要求派人扫洒干净,等谢云正谢云儒回来,先与他们知会此事。
谢云正听罢,先不说话, 让把全家的孩子, 除了谢泽、谢江、谢淮三个未满十岁的小的都叫来,和林棠道:“棠丫头, 你只管把白院使到后他说了什么, 你说了什么, 玉丫头又说了什么,白院使是如何反应,都一一的说来,别的不必讲。”
这属于谢家根据实例的随兴临时加课。
林棠在谢家才四日, 就已经跟着上了两回即兴加课,算上今日已经是第三次了。
在林家时, 林如海也会拿朝堂上户部里的事给她们说,加以书中道理讲解, 让她们了解朝政局势和官场上的人都是如何行事, 也让她们畅所欲言。
但在林家只有她们姊妹两个。而在谢家,有谢鸿、谢清、谢沁兄妹三个, 再连上颜明哲,还有她两个一起,共是六人。每人看法略有不同,便是六种想法碰撞。
林棠今早还在遗憾,她们下午就要回林家,要错过这四五天的课了,谁知现在就来了。
在梁月安面前, 林棠已说过一遍前因后果,在颜慧面前又说了一回,现下是第三次。
她这回几乎一字不差把对话复述过后,谢云正先问:“玉丫头,为什么白院使面前,你一句话也未说?”
林黛玉本要起身,但前几日谢云正说过,这只当是自家人说话,不必站来站去的闹虚礼费事,便安心坐着,笑回道:“一则姐姐居长,我年幼。二则在太医院时,便是姐姐带我与诸位院使院判太医们办事。三则我若开口,怕坏了姐姐的打算,也未必有姐姐办得好。四则白院使太过算计,不顾恩义,着实让人气恼,姐姐句句说得好,替我出气,我听得高兴,便也忘了说话了。”
听林黛玉说得俏皮可爱,颜明哲不禁把目光移在她身上。
满屋里的人都在笑,他看林黛玉用帕子遮住下半张脸,一双眼睛笑意弯弯,险些看住了。
谢云正也笑了几声,面朝着林黛玉林棠,身子却微微转向颜明哲,道:“棠丫头,玉丫头,林家就你们两个姑娘了,我看你们都有意留在林家,咱们算是父女缘分一场,往后你们也要如此互相扶持,彼此信任才好。”
林棠发觉这话中还有别的意思,但黛玉尚未察觉,她便也当不知,和黛玉一同起身应下。
颜明哲的唇角仍然勾着,桃花眼里笑意盈盈,但坐在他身旁,看着他这表弟长大的谢鸿知道,他的心里并不似表现出来的平静。
看来他看出来的,爹娘也看出来了。
他本来还想什么时候提醒明哲,现下爹借着这个机会说了,倒用不着他。
明哲虽然一向极慧,只是不知他好容易动了心,又正在这个年纪,能不能明白过来。
谢鸿心内稍有些担忧。
这一节过去,谢云正便令子女们各抒己见,如果他们处在林棠的位置,面对白院使时还有没有更好的方法,既已是这般情况,谢家接下来又该如何做。
两刻钟后,议论完毕,众人一致觉得,林棠对白院使的言行无可挑剔。
白院使敢明着算计到她们姊妹和谢家身上,不表现得强势些,当即与他划清界限并点出他的心思,将来他还敢再起歪心。
而谢家和林棠林黛玉不必等到谢泽等种痘结束再上禀宫内。
若白院使已方寸大乱,觉得他已走到末路,准备鱼死网破拼一把,明日——或者现在已经在上皇面前,把京中无人种痘的责任推到了谢林两家身上,谢家不赶紧去宫内说明已准备给自家子嗣种牛痘,就落了下乘。
颜明哲笑道:“若依我说,此事不可只禀报给陛下和皇后娘娘,当悄悄回禀给上皇,求上皇不必大肆宣扬,等阿泽他们好了,再论下面。如此若白院使想用计,便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了。”
谢云正道:“你说的这话有理。但若陛下因此事对谢家存了芥蒂,当如何是好?”
颜明哲再去思索,谢沁说:“不若将计就计,就在人面前显出谢家与陛下离心……”
颜慧在屏风后笑道:“如此不好。沁丫头,你也大了,我教你一句:世上至亲至疏夫妻,天家更比寻常人家不同,陛下三宫六院,谢家一时和陛下远了,算是做戏,只怕几年后情形好起来,谢家在陛下心里就真远了。我现在不好和你详说,你细想我这话。”
谢沁大感不好意思,一声不吭。
谢云正瞥谢云儒一眼,谢云儒轻咳一声,回看过去。
孩子们都低声笑了。
林黛玉一面觉得羞涩,心中想到若弟弟活着,娘还在,也找回了姐姐,林家又该是何等的温馨热闹?
但爹娘无子,所以爹不似义父与二叔,身旁一个姬妾都无。姨娘们……
一声响动打断了林黛玉的思绪。
她忙往窗口处看:“是什么掉在地上了,还是谁摔了?”
窗边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快快快,快走,快走!”
谢云正对谢鸿示意,谢鸿笑着与颜明哲起身,说:“走,一会儿再叫这几个小子跑了!”
谢清笑道:“他们才挨教训多久,又来偷听。”
谢沁说:“还不是爹和二叔都纵着,不然外头的人早把他们拦下了。”
林棠林黛玉听明白了,外头是谢泽等三个偷听。
林黛玉好奇:“老爷既许他们偷听,为什么不放他们进来?”
谢清帮忙解释,笑道:“他们年岁尚小,太机密的事叫他们听去,万一不留神说漏了嘴,难免惹出祸患,似是这等与他们有干系的或不大要紧的事,他们听了去,心里能明白些道理,又因是偷听来的,不敢乱说,纵说出去也没甚妨碍。所以爹书房守着的人有时候紧,有时候松,他们还以为是自己躲得过人呢。”
谢云正说:“事已议定,今晚先将消息递给陛下和娘娘,明日我亲自入宫求见上皇回明。棠丫头,玉丫头,天不早了,你们今日是留下还是回去?”
林棠看林黛玉,林黛玉笑说:“几日没回家了,我和姐姐今日先家去住一晚上,明儿再来罢。”
谢清谢沁便辞了父母叔婶,送林棠和林黛玉出去。
到得门外,林棠看见颜明哲正拎着谢淮的脖子把他提溜起来,谢淮两手两脚乱挥乱蹬,他却拎得极稳,面上还带着笑和谢鸿说话,心内惊叹,问谢清:“颜表哥难道习过武?阿淮今年五岁,我看他至少有四五十斤重了,颜表哥竟还拎得动他。”
谢清笑说:“你们不知道,颜表弟母亲出身关西陇州秦家,原是世代习武之家。秦家开国时有功,从前也有锦川伯的爵位。”
说了这一句,那边谢鸿颜明哲见姊妹们出来,便过来相送。
颜明哲将谢淮放在放在地上,身体微微躬着,一只手架着谢淮,另一只手仍捏着他的腰带,看他乖乖行了礼,才把他松开。
与兄弟们都辞过,林棠回院子收拾东西,路上听谢清接着说:“如今秦家爵位已尽,但秦家老太爷又在军中立功,前些年还任着陕西边关总兵之职。秦老太爷只有一子一女,现下秦家老爷,也便是颜表弟的舅父,子承父业,也任陕西边关总兵。我听娘说,当日颜家在陕西做官,见了颜表弟的母亲极好,所以两家定下亲事。颜家也是书香仕宦之家,秦舅母谦虚说不通诗书,颜家祖籍又不在这里,正巧咱们家兄弟姊妹多,颜表弟自小就在咱家读书。颜家舅父要外放,便把颜表弟送来了。说来颜表弟确是从小和秦家的旧人一处学武艺,我上回还听大哥说,他现下每日晨起都要练武呢。”
历来各家结亲,文武之间互相通婚的少,盖因各家家风不同,诗书之家少有愿意将女儿嫁给武将家里,或娶一个不知清流规矩的媳妇进来的。
听谢清所说,颜家是主动求娶秦家女儿,那……
几人熟了,无需顾忌太多,林棠便笑道:“我猜舅母的样貌必然极盛。”
谢清笑道:“你猜得不错,颜家舅母着实生得极明艳,可惜颜表弟不大似舅母,倒像颜家舅舅多些。而且舅母极好,前些年颜家还没外放的时候,舅母常教我们骑马,还教过我们几招几式。可习武着实累,又没成效,我和沁儿都没坚持下来。”
“其实……”林棠说,“今年年初,父亲给我和玉儿请了一位教习武的女先生,因这几个月太忙,先生来了,我们还一日没和她学过。若你们想学,不如抽空也来林家?”
“从前玉儿身子极差,每日窝在屋里不肯动,还得我拽着拉着才愿意走……”听了这话,林黛玉忙去捂林棠的嘴。
林棠笑道:“好,不说你。总之,总在屋里坐着对身子不好,所以我才求父亲找来这位先生,只当半是学,半是玩儿,多动一动罢了。”
谢清笑说:“到你家去逛一逛我们倒愿意,至于习武不习武的……还是再说罢。”
谢沁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了,习武真是累得很,我和姐姐那段日子每天被颜家舅母操练得走不动路呢。”
再想开始习武,也得先把牛痘的事妥善解决了。
回到林家,林棠先不看贾家回的帖子,把今日白院使来,明日还要去谢家等事说了,林如海道:“去罢,这是正事。等事完了再回来不迟。”
他又说:“今日荣国公府把人送来了,棠丫头,你看着安置罢。天晚了,咱们吃饭。”
林黛玉愧疚道:“才回家,明儿就要走,又放爹爹一个人在家。”
林如海笑道:“我今年四十六了,不是六岁,怎么还让你们两个孩子担心起我了?真要算起来,我还把你一个人放在你外祖家三四年。如今咱们各自有正事要做,这些话就莫要提了。你和棠丫头将来能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荣国公府的回帖仍是官样客气,生疏不见亲密,但事儿办得极好,是连彩兰和王婶子的家人一起送来的。
赖家虽然不堪,但管理下人极严,王婶子和彩兰的工作能力林棠都信得过。
收好身契,林棠没见她两个,只让他们两家都先领三等家人的分例,把人交给林丰和卫嬷嬷,先学规矩,再派合适的差事。若这些人中有心术不正的,只管发到庄子上去。
将她们从荣国公府捞出来,已经算她对得起当日的情分。她不会给她们特殊待遇,如果在林家适应的好,自然有她们和家人的出头之日。
晚饭毕,林如海便催女儿快回去歇息,明日还要忙碌。
林棠却犹豫着没动。
“还有什么事?”林如海问。
“说罢,说罢。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看林棠抿唇不开口,他放柔声音笑问,“还是受了什么委屈?都告诉爹,爹给你做主!”
又看到林黛玉关切担忧的神情,林棠的话一下就能出口了。
“……爹。”她第一次这么叫林如海,“和您学了这么多,又经过这些事,我发现……若要为官做宰,并不需知道庄稼何时下种、何时除草、何时收割,也不需知道织布的织机怎么造,也不需明白怎么炼铁,怎么造船,怎么造兵器,只需学明如何治人,如何做臣子,是不是?”
“你这样说,倒也没错。”林如海道。
林棠说:“我明白了,多谢爹。”
她不说,林如海便不问她明白了什么。
他起身亲自把两个女儿送到院门处,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们还年轻,不必太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护着你们二十年,慢慢来罢。”
到了园子里,林黛玉也没问林棠正在想什么。
指挥丫头们铺床并服侍林棠梳洗,看都好了,林黛玉方回自己的近玉堂,把空间都留给林棠去思考。
林棠假做入睡,实则已经身处空间中。
空间一如平常,只有林棠常在的客厅亮着灯。
宽阔的桌面上,凌乱放着许多张写满画满的纸页。
林棠坐在转椅上,把这些花了她许多精力的废纸都收起来。
是的,废纸。
她不想把更先进的火·器拿出去,所以开始研究能不能拿出来化肥水泥高产水稻这些能切实帮助到民生,还没什么副作用的工业产物。
但以她有限的工业知识加以网络辅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研究的结果是——
不能。
就不细数要制成最简单好用的化肥尿素有几种方法了,总之需要二氧化碳和氨。而在工业一片荒芜的条件下,别说合成尿素,除非天庭地府再显灵一次,她才有可能搞出来纯净的,可以供合成的二氧化碳和氨……
至于怎么合成,那就只能指望天庭地府再次显灵,指望她是指望不上。
大名鼎鼎的侯氏制碱法同理,完全没有生产的条件。
水泥,现代水泥,就算能解决温度和矿渣的问题,也解决不了烘干和成本问题。简单来说就是又难又划不来。
还有提高亩产……虽然她去年勉强算是学会下地除草和收割了,但她的种田经验不会比任何一位农民更多。靠她自己去学,别说搞出杂交水稻这种神级技术,十年之内,她能稍微让现在的种田技术有些进步,已经是她对得起自己的脑子了。
她只画出了新式织机和蒸汽机的图纸。
但在全国有文化的人只想治人,完全不想搞技术,阶层排行是士农工商的环境下,她拿出这些,是能给她和林家争取来地位,还是会让情况变得更差?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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