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安曾经对姜姮说过, 梁潇对新政党是抱有同情的,可这份同情必须建立在不损碍己身利益的前提下。
如今虽然王瑾死了,当初与他勾结陷害新政党的党羽也被梁潇诛杀殆尽。
但朝局毕竟不明朗, 朝中仍有许多文武朝臣持观望态度。他们中亦有不少是当初踩在新政党的尸身上建功起家的。
这个时候,一个老练精明的政客是不该轻易表明自己的态度。
在玩弄权术方面,梁潇有得天独厚的天赋和城府, 他不会干蚀本的买卖。
姜姮安静听顾时安说完, 脸上有什么一漾而过,低着头,不言语。
顾时安叹道:“王妃比我更清楚,当年参与新政的,都是一腔热血为国为民的忠良。没落得个好下场, 反倒连累子孙永世不得翻身,着实让人心寒。”
姜姮眼前浮现出许多人的面容,辰羡、卫王、兄长和父亲、谢夫子……他们哪一个不是好人呢?
她拢了拢鹤氅,半偏着面向顾时安,发髻略微松散, 顺着侧鬓斜滑, 遮住了半边脸,愈发显得神情凄迷怅惘。
静默许久, 她道:“我怕我做不到。”
她许久未开口说话, 嗓音略微沙哑,像薄瓷间揉了一把细砂砾。
顾时安一愣, 半晌没反应过来。
姜姮干脆转过身看他, 补充:“我很累,我也不太想活了,你不懂, 这个人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的,我做不到。”
顾时安满脑子里只有她那句“我也不太想活了”,像劲风在回旋,带着刀锋雪刃,刮得他心疼。
他难受到极致,便生出几分愤怒,低吼:“你不想活了?那你当初为什么来求我给你办籍牒?你知道为这个我挨了多重的打吗?你现在跟我说你不想活了,那你当初怎么不直接去死?”
姜姮平静看着他发火,面容柔婉,轻轻说:“你别生气,我那天不是不想替你求情,可是我一求情,他会杀了你的。”
“我只是不想活了,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也不会欠任何人的情。我会在死之前替你向他提个要求的,你放心,只要我死了,我就是他心中永远的光,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照办的。”
语罢,她讥诮地勾唇:“他这个人,一生都在追求迷恋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一旦叫他得到了,他反倒不会珍惜。唯有重新失去,才能让他记得那东西的好。”
顾时安不知道她经受了什么才能说出这么绝望低怅的话,只觉得越听越难受,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也觉得尘世多悲苦,不值得留恋,恨不得和她一起死。
但他迅速抓回理智,迫使自己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生怕惊动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与姜姮讲道理:“你再试试,朝吟……我还能这样叫你吗?你看你今天不就帮了保育院的孩子吗?你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在衣食无忧中长大,我努力了两年,都不如你的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妄自菲薄?”
姜姮低垂下眼睫,失落道:“那不是我的功劳,只是他怕我死,在故意哄我。”
“不管是为了什么,结果是好的。朝吟,你觉得不是你的功劳,可于孩子而言那也许是一生的转变。如果没有你,那里面的姑娘也许要刚及笄就匆匆嫁人,郎君也许要一辈子给人干苦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钱供养他们,他们也许会考取功名,会学得本事自食其力。这都是你给他们的,如果没有你,一切都不一样。”
顾时安靠近她,低声道:“他如今手握天下权柄,偏是个血冷心硬的人,稍有不慎极易走极端,需要一个人在他身边规劝。你想想七年前,你亲人罹难,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盼望着能有个人帮帮你。若天下政治清明,律法公正,掌权者英明无私,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间悲剧了。”
“你曾问我,这世间能变得越来越好吗?现在这答案在你的手里。”
姜姮眼中蓄泪,晶莹欲碎,哽咽道:“可是我很难受,我不爱他了,为什么要逼我在他身边?”
她抬手抹泪,像孩子般嘤嘤哭泣,仿佛经年累月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宣泄。
那边梁潇听到动静,忙快步过来,见姜姮泣涕涟涟,妆容都哭花了,从袖中抽出帕子给她拭泪,柔声问:“怎么了?”
姜姮只是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颊边滚落。
梁潇将她揽进怀里,摸她的发髻,任她抽噎不绝,泪水沾湿他的衣襟,也不肯松手。良久,直到他感觉到怀中人慢慢停止了哭泣,才环着她说:“姮姮,你信我,我不会像从前那么对你了。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顾时安本戚戚垂眸,面容苍凉忧伤,听到这句话猛地抬头看向姜姮,未料姜姮也在看他,泪水将她的眼眸洗刷得明亮如星,藏着一丝丝连他也看不懂的冷光。
城台上风大,姜姮刚哭过一场,面颊犹沾泪痕,叫风一扑,不由得瑟缩。
梁潇察觉出,把她往怀里深拢,低头与她商量:“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姜姮红肿着一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梁潇弯了腰要再度将她打横抱起,谁知姜姮后退了半步,冲他摇头。
她要自己走。
梁潇诧异于她的转变,意识到什么,回身看了一眼顾时安,依了她。
她多日来吃得少,身子虚弱,没什么力气,走得很慢,可还是一步一步,尽量走得稳当。梁潇在她身后展开双臂虚护住她,陪着她慢慢拾阶而下,挪腾到马车边,搀扶着她爬上马车。
梁潇没有带顾时安的意思,把他撂在城台上,这一回顾时安也没死缠烂打要跟着,只是站在城台上,目送着那四驾锦蓬马车缓缓驶离街衢。
“你看什么呢?”虞清好奇地问。
顾时安没搭理他,含糊低徊地呢喃:“她能活着吧,如果这都不行,我也没有办法了……”
马车驮着人回到西郊别馆,梁潇把姜姮抱进寝阁放到榻上,见她面色苍白,颊边隐有细碎汗珠渗出,想来这一番耗损不少体力,刚唤进侍女,让她去准备参汤,却听身后飘来沙哑的声音。
“我想吃饭。”
众人俱是一惊,特别是梁潇,不可置信地回首,见姜姮坐在榻上,歪头看窗外风吹积雪,神色淡淡,轻启丹唇:“我想吃饭,我想吃酒蒸鸡。”
梁潇呆愣须臾,忙喝:“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吗?酒蒸鸡!”
死寂已久的西郊别馆罕见的热闹起来,仆婢慌张忙碌,炊烟袅袅腾升,杯盘碗碟碰撞,饭食香气相互交融。
膳房忙活了一通,竟在半个时辰鼓捣出三只酒蒸鸡,用上好的秋白露将鸡肉蒸得嫩黄鲜香,汁水饱满,骨酥肉烂,另搭配了些菜蔬肉羹,果子糕饼,淅淅沥沥摆了满桌。
梁潇守在姜姮身边,不时提醒她:“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姜姮恍若未闻,扔掉筷子拔下鸡腿啃,连啃了三条腿,用膳的速度才放缓。
这般久饿后乍然暴饮暴食,姜姮不出意料地闹起了肚子。
她捂着肚子虚弱地瘫在榻上,半阖眼皮,不时哼哼两声,梁潇端着滚烫的汤药进来,亲自一勺勺喂她喝了,顺手把一个汤婆子塞到她腰下,低眸瞧着她这模样,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原本合着眼的姜姮猛地睁开,锐利目光射向他,他忙噤声,嘴角一颤一颤,憋笑道:“我都让你慢点吃了。”
姜姮怒瞪他几眼,懒懒指向煴麝香案上的桃脯。
梁潇叹了口气,用小银筷子夹起一块桃脯放进她嘴里。
见她饮药后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梁潇才彻底放心,摸着她的手道:“你先睡一觉,我有些政务要处理,京城将要来信使,我得想想如何周旋。”
姜姮本对这些毫无兴致,但还是存了个心眼问:“谁要来?”
梁潇犹豫片刻,道:“崔元熙。”
姜姮几乎都快要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见梁潇神色不屑,料想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她胡乱想着,见梁潇平好袍褶起身要走,又问:“你曾说过,会重予姜国公府昔日的荣耀与爵位,这话还算数吗?”
梁潇动作微滞,立即应声点头:“算数,当然算数。”
他的内心涌上巨大的惊喜,为姜姮终于开口向他讨要些什么。他最怕的就是她当真无欲无求,特别是对他无欲无求。
本来这件事三个月前就该办了,随着姜姮的逃离,梁潇的震怒而中断。
以他如今的地位,要恢复岳丈家昔日的荣耀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吗?若能就此讨好姜姮,让她死心塌地跟着自己,那是再好不过。
可他没想到,姜姮想要的不单单是这个。
她半躺在榻上,拥着绸面被衾,慵懒望向窗外,神情困惑:“可是,你要以什么名目重予我们家爵位呢?姜氏一族是因为七年前身涉新政而获罪,只要新政党仍是乱党,即便恢复爵位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梁潇脸上神情骤冷,问:“谁教你说这些?顾时安?”
姜姮摇头:“这是我突然想到的。父亲看中清白名声甚于生命,若叫他被人指摘,是受裙带荫蔽才重新忝居侯爵,恐怕他宁可不受这嗟来之食。”
梁潇抿唇,沉声道:“我凭什么要给他们平反?凭他们当年想把我推出去替辰羡顶罪?呵呵,他们不是号称忠君吗?找他们的君王去啊。”
姜姮道:“你是怕一旦公开为新政党平反,会让朝中许多大臣与你敌对吧。”
梁潇没耐烦道:“你不懂朝政,不要掺和这些事。”
姜姮依旧只看窗外雪景,不看他,缓声道:“我是不懂,可我知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瞻前顾后,最后收拢麾下的不过是一些投机取巧卑鄙寡义的小人。除了他们,朝中亦有不少执念于新政,想要收整残破旧山河的有识之士,你若能顶住压力为新政党平反,他们自然会追随你。从前势单力薄时投靠崔家是没办法,可如今你已今非昔比,可以自己做主了,你难道真的想余生都与小人为伍吗?”
她怅然:“辰景,你真是这样的人吗?可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你也曾是有一腔热血,踌躇满志怀有抱负的人。难道是我记错了吗?是我爱错了人吗?”
寥寥数语,恰说到了梁潇的心里,他意有所动,痴痴凝望着姜姮,问:“若我回归正途,你能继续爱我吗?”
姜姮心底冷笑连连,偏面上神情无比真挚:“能,七年,哦不,八年前,我爱的就是你,而非辰羡,你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比辰羡强。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我不爱你又能去爱谁呢?”
梁潇走到榻前,躬身抱住她,伏在她肩畔,轻声问:“姮姮,你没骗我吗?”
姜姮眼底焠染幽凉,在他怀里抬起手,凝睇着自己的指尖,讥诮地想:从前我对你说真话时,你总说我骗你。如今我倒真是在骗你了,你却又好像想信。
她缓缓回抱住他,锦袍上柔韧的缕金线在掌心摩挲,酥酥痒痒。她想,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可以泯灭是非,可以让人义正言辞逼她退让,可以让人对一个骨子里就坏透的人无比宽容。
好呀,那么她也要尝尝权力的滋味,尝尝把权臣玩弄于鼓掌间的滋味。
她依偎着梁潇,柔弱且真诚地轻叹:“夫君,我几时骗过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姜·感情骗子·姮 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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