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心底一片沉寂, 毫无波澜。
她甚至连话都不想说,双手交叠合于身上,安静躺着, 犹如在梦乡中。
梁潇犹自在黑夜中怅惘嗟叹。
“可是我爱你,姮姮,这辈子活到如今, 我唯一爱过的人就是你, 我放不开手。”
姜姮实在不想听他说这些废话,装作梦中呓语翻个身将胳膊搭在他的身上。梁潇果然闭嘴,展开臂膀将她拢入怀中,挪动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裹紧棉被入睡。
第二天清晨, 梁潇早早地把姜姮叫起来。
在西郊别馆住了这么久,通常都是梁潇一早起来,悄悄地出寝阁梳洗更衣,去前院理政务。
而姜姮在榻上赖一会儿再起。
今日,梁潇却推迟了半个时辰起身。
他拉着睡眼惺忪的姜姮, 于她耳畔道:“今日我要宴请自金陵来的朝臣, 崔元熙把崔兰若也带来了,你去陪这小丫头玩玩。”
梁潇是顶看不上崔兰若的, 但姜姮近来除见家人总把自己锁在寝阁里, 本来是想借着给顾时安娶妻的契机让她多交往世家贵眷,结果因为出了晋香雪那么档子事, 又只能作罢。
他很担心目前姜姮的状态, 虽然看上去无事,该笑时笑,该说话时说话, 但总像是披了层虚假的人皮,消耗着稀薄的生气,随时会崩坏似的。
他想让她出去见见人。
姜姮对崔兰若的印象比崔元熙还要浅,只记得是个美貌灵动的小姑娘,唇齿利落,还有些小脾气。
侍女从梁潇手中接过姜姮,为她换好华服,再把她扶到妆台前,为她晕妆梳髻。
三五只白皙玉手穿梭于墨发间,很快绾成发髻,簪上珠珀。
这个时间,梁潇已经换好衣裳束好发。
乌黑的发束在五梁冠中,深赭色紫皂缘长袍,将大幅麒麟祥云刺绣在肩背,束白鞓带,腰间插笏,脚穿乌毡靴。
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俊容含笑,正饶有兴致地站在姜姮身后,欣赏铜镜中她的容颜。
姜姮看他这样子,好像已经忘了昨夜的事,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还是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的靖穆王和王妃。
她做不到与他眉目传情,只能假装困倦,半阖上眼,小憩养神。
今日,姜家人提出要去祭拜姜王妃和许太夫人。
姜姮原先就打算随便找个理由不与他们去,梁潇也不想她去。她实在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怕她与家人接触太多,露出来太多,最终姜照会起疑心。
所以,宴请崔元熙和崔兰若是现成的借口。
两人用过膳,侍女端上来了一碗避子汤药。
姜姮二话不说端过来就喝。
汤药正滚烫,瓷碗上缭绕着白茫茫的雾气,将面容映照得些微模糊。
姜姮啜饮了几口,不经意抬头,看见梁潇在盯着自己看,秀眸间藏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两人目光相撞,梁潇极温柔地冲她一笑。
如和煦春风,能融化酷冷坚冰。
姜姮倏然觉得没意思,连敷衍都懒得做,泄愤似的抬起瓷碗,将滚烫的药悉数仰倒进嘴里。
烫得舌尖都发麻,根本尝不出苦味。
梁潇慌忙快步过来,捏住她的手腕,愠道:“你干什么?”
姜姮甩开他的手,残留药渣的瓷碗也跟着甩了出去,一声脆响,碎裂成数瓣。
寝阁中霎时寂静,侍女们皆低眉敛目退出去。
姜姮眉目清冽,冷声道:“药太苦了,我心情不好。”
梁潇凝睇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伸出手,擦掉她嘴边残余的药渍。
他的指腹留有薄茧,在那细腻柔润的肌肤上反复摩挲,显得耐心而细致,留下酥酥的痒意。
姜姮浑身竖起的尖刺在这样无声的揉摸安抚中缓缓软下,她的神情变得迷茫,抬眸看梁潇,呢喃:“放了我吧。”
梁潇的动作微滞,幽邃面上划过什么,很快消弭于影,他微笑地低头:“姮姮,你刚才说什么?”
姜姮的双目宛如两潭死水,如蒙淡霭逐渐失去光亮,她不再看梁潇,垂下睫羽,任他给自己擦完嘴后,又若无其事地去扶正她鬓边斜歪的珠钗。
梁潇在褚元殿见崔元熙。
褚元殿是当年淳化帝在位时,在行宫宠幸了一个宫女,特为这宫女所建。那宫女姓冯,后被赐封为冯美人。
冯美人虽出身寒微,但颇有些聪明才智,曾一度将淳化帝哄得神魂颠倒,大肆封赏她那卑微的母族,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开始时崔皇后没把这女人放眼里,直到她开始在淳化帝耳边进谗言,插手储位之事。
当时朝内朝外皆看好已故秦贵妃留下的四皇子梁祯,也就是后来的荣安帝。冯美人偏将八皇子推出来,指使母族联络朝中官员,想为八皇子被立储造势。
那时淳化帝已开始缠绵病榻,正疑心崔皇后和梁潇,中途易储虽然荒唐,他却没有立即否定。
在某一个午后,崔皇后把梁潇叫进了寝殿,两人枉顾礼法,深闭殿门,商量了半个时辰,梁潇出来直奔皇城司。
冯美人是被人从淳化帝的病榻前带走的,被灌药,连夜从金陵送回襄邑行宫。而她那些参与储位之争的娘家人,梁潇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来解决,干净利落,从此朝野坊间就像从来没有这些人,彻底销声匿迹,再无人谈论。
据说,冯美人就是死在这座褚元殿中,死时穿红衣,阴魂不散,至今宫人们还时常会在夜半子时听见这寝殿里传出古怪的动静。
以上,是崔元熙在等候梁潇时,给崔兰若讲的故事。
听完这故事,崔兰若只觉浑身冰凉凉,隐觉有诡异凉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心中大悚,霍得站起身,哆嗦道:“我不要在这儿,我们换个地方吧。”
恰逢梁潇牵着姜姮的手迈入殿中。
梁潇挑眉:“这寝殿怎么了?哪里让崔姑娘不满意?”
崔兰若素来怕他,僵硬地敛衽见礼,不情愿地摇头,又坐回崔元熙身边。
崔元熙看上去就随意多了,闲雅悠然地起身朝梁潇和姜姮一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把刚才那个故事当着两人的面儿又说了一遍。
姜姮亦听得心底发怵,掌心蕴满冷汗。
梁潇察觉到她的异样,转头看她,见她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无奈轻叹,从袖中摸出帕子要给她擦,谁知她像活见了鬼,下意识躲避。
梁潇愈加无奈:“你信他啊?当年冯美人是以戴罪之身被关在这里的,一饭一食都得经由内侍呈送,她去哪里弄红衣来穿?你真当她一个媵妾配穿红衣?有人敢逾规给她红衣?”
姜姮怔怔看他,不再躲。
崔兰若不满地嘟嘴:“小叔叔,你怎么这么坏?专门来吓唬女人。”
崔元熙哈哈大笑:“这一层我倒是没想到,不过天地良心啊,这故事我也是听说来的,坊间传得比我说得还要玄妙,我还掐头去尾,尽量让它更合理。”
崔兰若眨了眨眼,就像喜欢听鬼故事又害怕的小姑娘,充满猎奇,目光炯炯地问:“还有什么更玄妙的?”
“比如……”崔元熙状若无意地含笑看向姜姮,道:“坊间传说,这位冯美人长得很像靖穆王妃,也正是因为这个,靖穆王才高抬贵手,饶了她一条命,让她得以在行宫苟延残喘了几年。”
“传闻,当时冯美人被带离天子病榻时预感到自己的危险,跪伏在殿下脚边求饶,美人泪下,楚楚可怜,殿下怜香惜玉,亲自敛袖为她拭泪,允诺不会杀她。”
崔元熙讲得声情并茂,只换来梁潇一句不屑地冷嗤:“荒谬。”
崔兰若悄悄偷睨梁潇,也觉得他这么副冷硬无情的模样不像是能干出这么怜香惜玉事的人,遂撇撇嘴,以表达对小叔叔胡编乱造的不满。
这么一番说笑逗趣,倒让气氛舒缓了许多。
梁潇拉着姜姮上座,回过神来一品咂,故事虽然玄妙,但亦说明如今坊间朝内关于他的传言并不少。
不肖细想,便知不会是什么好听的传言。
无妨,梁潇心想,只待回京,他会好好整一整这些文人的舌头。
这般想着,侍女奉上热茶,而后悉数退了出去。
梁潇开始跟崔元熙装模作样地寒暄。
姜姮留心听着,猜测关键性的东西应当已经敲定,剩下的只是回京的具体细节,两人之间的氛围还算和谐,只是谈论的东西有些枯燥,中途崔兰若打了个哈欠,没甚兴味道:“太无聊了,我想去逛逛御苑,王妃,咱们一起去吧。”
还未等姜姮回应,梁潇先道:“好,你陪崔姑娘去吧,我这还有些事要商讨,只怕冷落了你。”
姜姮颔首,敛袖起身。
崔元熙纳罕地看着梁潇,奇道:“这有些日子没见,靖穆王殿下活像变了个人,瞧这温柔似水的模样,倒真有些像流传故事里怜香惜玉的俏郎君。”
梁潇横扫了他一眼,道:“你若再提那个故事,本王夜间就把你关在这殿里,看有无美艳女鬼与你相会。”
崔元熙打了个寒颤,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姜姮和崔兰若出了殿门,崔兰若回头偷瞧,见脱离梁潇的视线范围,便大胆地上来拉姜姮的手,笑吟吟:“许久未见,王妃瞧上去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姜姮十分不习惯与不相熟的人如此亲昵,但碍于礼节,没有将她甩开,任由她握着,笑问:“哦?哪里不一样了?”
“从前见你,就觉得是娇娇弱弱的一个美人,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而今再见,却觉眉间隐藏着一股锋锐之气,不复往昔。”
姜姮疑心她是从崔元熙那里听到什么消息,也不点破,只道:“我本就是武将家族出来的,自然该有股锋锐之气,娇娇弱弱才是不正常。”
两人牵手走过芙蕖上的石桥,才松荫前歇住脚,观赏眼前错落有致的太湖山石。
崔兰若歪头思索了一番,问:“王妃是说秉承家训吗?”她不甚在意地一笑:“其实在我看来‘家训’二字不顶用得很,王瑾政变,死在靖穆王殿下手中的官员,大多都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出身,最后不还是败了。而做为胜者的靖穆王,他又有什么家训?”
姜姮心里一惊,未料到这慵懒柔软的小美人这么大胆,忙警惕地回身看去,见侍女远远立在石桥前,并听不见她们说话,才松了口气。
崔兰若淡淡瞧了她们一眼,接着说:“还有燕禧殿里的那位太后,她又有什么家训?”
姜姮一诧:“崔太后出身清河崔氏,乃百年名门世家,怎能说她没有家训?”
崔兰若“咯咯”笑起来,像只栖息枝头的喜鹊,笑得花枝摇颤。
她略显同情地看向姜姮,叹道:“看来殿下什么都没有跟你说过。”
姜姮被她勾上好奇心,催她快说。
“当年崔家与淳化帝结亲的时候,淳化帝还是个亲王。崔家送嫡女给他做妾,想得是万一他得继大统,能荫佑宗族。只一点,那位崔家嫡女模样不十分好,崔家怕笼络不住淳化帝,又陪送了几个庶女。”
崔兰若唇边噙一缕幽薄的嘲讽:“这是崔家的老手段了,拿女人做筏子。可是,你也不想想,嫡女生得不好看,庶女就好看了吗?就算好看,又怎会那么巧,家里恰有三四个到出阁年龄又花容月貌的庶女。”
姜姮微怔,意识到什么,惊愕地睁大了眼。
崔兰若嗤笑:“家士着人从烟柳之地买回来几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锦衣玉食养上一年,教她们规矩诗书,再入宗牒族谱,精心包装成这个家里娇贵的女郎,再随嫡女入府。不怕她们将来翻天,因为本就是欺君之罪,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得谁。”
姜姮不能理解:“可已经是世家大族,犯得上再冒这种险吗?”
“那你可真是低估权势的诱惑了。在此之前,崔氏早已江河日下不如往昔,可因为赌对了这一桩,从此平步青云,荣耀加身。也正因为此,族中人越来越热衷于靠女人做登云天梯。”
“你看看,那高高在上的太后甚至连个庶女都不是,还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淘换来的,凭什么家里血统纯正的女孩不能有这个出息呢?”
姜姮逐渐从震惊中走出,开始认真辨别这其中真伪,亦十分谨慎地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崔兰若稍稍缄默,一洗调皮随意,双目盈泪,抓紧姜姮的手,啜泣:“王妃,我想求你救我。我不想做家妓,不想每日陪不同的男人睡觉,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姜姮躲开她的碰触,步步后退,见侍女们要围上来,极为审慎地道:“你们退下,我和崔姑娘要说几句知心话。”
侍女们依言退回石桥前。
姜姮不可能凭她几句话就信她,她对这些身处权力中心的人都怀有天然的警惕,虽未置言,但疏离之意尽显。
崔兰若站在松荫里安静了一阵,渐渐平复情绪,捏起兰花指将眼角余泪擦干净,从袖中掏出小铜镜整理妆容。
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不过是从崔元熙那里听说这位王妃惊天骇俗,胆敢从靖穆王身边逃脱,才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冀。
“你不信我也无妨。”她深吸一口气,秀美容颜上浮过浅笑:“只是我要向你报个信,崔元熙已经知道你和靖穆王貌合神离,几乎快要翻脸。他做梦都想对付靖穆王,十有八九会想着来联合你。”
蓦得,她讥诮一笑:“毕竟,利用女人是崔家的传统。”
话音甫落,石桥的那一边传来崔元熙的呼喊:“兰若,你们怎跑得这么远?靖穆王找不到他的王妃,都快要翻脸了。”
他温和调侃,身侧的梁潇果然黑着张脸,快步走来把姜姮拉到身边,低斥:“不是说逛御苑吗?怎么跑这么远?”
两人原本是要逛御苑的,她刚才被崔兰若有心带离褚元殿,不知不觉走得远了些。她不无嘲讽地心想,也许她本心里和崔兰若一样,都是想离那座殿、那个人远远的。
如果崔兰若说得是实话,也许两人可以仔细绸缪一番,设计个局,把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耍一遍,然后事了拂衣去,从此天高水阔。
可是,不行。
姜姮不是从前那单纯无知的少女,她放不下对崔兰若的疑心和戒备,不知道这一番哀切诉苦的背后藏着什么,不能轻易下论断。
崔兰若恢复了活泼明媚的样子,笑嘻嘻冲梁潇道:“殿下,我是个女人啊,我又不能拐带王妃私奔,您急什么呢?这西郊别馆守卫森严,一个大活人还能飞了不成?”
梁潇扯了扯唇角,他也说不分明刚才是怎么了。就是无端有种不好的预感,像一瞬间万蚁噬心,绞纽闷窒的疼。
这种感觉,还是当年辰羡被处极刑的时候他才有的。
他按捺下心中不安,状若随意地问姜姮:“你们都说什么了?”
姜姮将要开口,崔兰若抢先一步道:“我告诉王妃,我倾慕殿下,甘做侍妾,希望王妃能成全我。”
梁潇勾唇:“哦,那王妃是怎么说的?”
崔兰若沮丧地垂头:“王妃说,她醋劲大,气性大,不想给殿下纳侍妾,让我趁早绝了这想法。”
梁潇笑起来,极为愉悦地揽姜姮入怀,薄唇轻翻,温柔宠溺地道:“妒妇。”
姜姮柔顺地靠在他怀里,唇角僵硬地扯出一缕笑,不再赘言。
很好,他们把话都说了,把戏都演了,省了她的力。
宴席设在晚上,崔元熙和崔兰若不过是先来见一见梁潇,过后还要回偏殿,等候今晚开宴。
只是临走时,崔元熙于覆水石桥上回眸看来,正对上姜姮的视线,他温儒秀雅的面上掠起一抹微妙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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