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起了个这样的头儿, 把姜姮吓了一跳,几乎神魂具飞,当真以为是他做的, 可随着他的话说下去, 姜姮却渐渐疑惑起来。
姜姮的手上有一块王府玉令,是当时从金陵逃出来时姬无剑给的,用它打开城门关隘。
后来她被梁潇找回来,这块玉令就留在了她的手里, 梁潇也没有问她要。
再后来, 崔元熙率文武朝臣来襄邑与梁潇谈判, 姜家人亦被接来, 姜姮与兄长闲谈时说起这块玉令, 兄长提出想借用。
那时他尚未在自己面前展现怨怼之色, 自始至终情绪平静稳定,姜姮信他有分寸, 未多想, 便将玉令给了他。
可恰恰是这枚玉令,在西郊别馆被攻的那日丢失。
玉令可让一个人在州县间畅行无阻而不必出示籍牒和路引, 在这等敏感关口,玉令的丢失事关重大, 姜墨辞深知其中利害关系, 疑心是自己丢在了别馆某一处,才在那日冒着危险出来找寻。
而那日,林芝芝发现夫君不见,别馆内又在被叛军攻袭,她方寸大乱,才去找谢夫子, 求他出去寻一寻姜墨辞。
两人行踪成谜的真相便是如此。
姜姮听完,秀眉不由得紧皱。
事情实在太过凑巧了,巧到让人难以相信。
她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梁潇在说起这件事时神情那般阴郁,即便是她,也对这事情的凑巧程度感到质疑,更不必说多疑多思的梁潇。
谢晋叹道:“姮姮,我们之所以不说,就是觉得事情太过凑巧,巧到好像是有人算计好了来陷害墨辞似的。辰景不会放弃追查,也不至于冤枉了墨辞,可这样的话说出来,反倒会增添辰景心中的疑窦,让他怀疑我们在编故事。”
姜姮缄默片刻,忽得问:“那枚玉令呢?”
姜墨辞道:“事情就古怪在这里,那日叛军攻袭过后,我又在书房找到了那枚玉令,可那之前,我明明四处都翻找过,我确认它是丢了的。”
姜姮听到自己胸膛中有叹息声溢出:“不肖说,自然是被虞清派出的守卫当场从你的书房里搜检了出来。”
姜墨辞颓然点头。
事情还真是说不清楚了。
姜姮只觉身置一团迷雾当中,漫漶不清,茫然不得思解,她下意识看向墙壁上的空洞,那里已经空了,顾时安已经走开,她亦向夫子和兄长告辞。
出了抱厦,她便立即前往隔壁。
顾时安正负袖站在窗前,听见开门的响动,回过头来,眉宇间尚有难解的疑惑。
姜姮忙问:“你可看出什么了?”
顾时安道:“如果内奸不在这两人中间,那么必有高手在背后运筹帷幄。这若是个局,必不是一个人能做成的,有许多人都牵扯其中。”
他微顿,忧心忡忡对姜姮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能轻信任何人。”他蓦然想起在摄政王书房外看见的那个暗卫,再看向姜姮的腹部,叹道:“包括枕边人。”
姜姮猛地一怔,欲要追问,顾时安却托词公务繁忙离开了。
他是要立即把今日从两人口中问出来的事向梁潇禀告。
梁潇听完,俊秀面容若隐在沉沉阴翳中,半晌未言。
顾时安知道,从一开始梁潇对姜墨辞的疑虑就甚于谢晋。
首先是襄邑的驻军布防图。
梁潇从在金陵时就察觉身边有内奸。当时姜墨辞和谢晋刚到金陵,且正被他查出姜墨辞和那些新政党瓜葛不清时,王瑾就以勾结新政党、祸乱朝臣为名头攻讦他。
后来,他为引崔元熙上钩,故意制了一份假的驻军布防图出来,果真被他盗取,并以此为筹码,邀姜姮与他合谋对付自己。
而那个时候,谢晋还没有到襄邑。
种种嫌疑都落到了姜墨辞的身上。
梁潇起身踱到窗前,春意阑珊的时节,桃花零落,枝桠上空荡荡的,随着柔煦和风摇摆相撞。
顾时安有些担心,轻声问:“该如何处置他?”
“等等。”梁潇道:“再查,还缺些直接证据,若当真证据确凿,也要等到姮姮生产后再处置。”
他回过头,面色沉冷凝重:“今日的事不能再有第二回了,姮姮的身体经不得思虑和惊吓。”
顾时安应下,心里却道:你明知道她经不得,还要骗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就算换得短暂的恩爱假象,那与饮鸩止渴有何两样?
姜姮回来后小睡了一会儿,喝完安胎药,便去了芳锦殿,她答应过林芝芝要在看望过兄长后给她个回信。
她亦十分担心父亲,怕他生疑心。
折腾了一整日,到如今已是夕阳斜落,金色余晖漫然镀上飞檐,殿内已经掌灯。
父亲正在书案前,摆弄他的舆图和沙盘。
那张绘制大燕万里山河的舆图上密密麻麻标满了红点,他看一眼舆图,在沙盘上插几根小旗,再摆弄木马骑兵。
林芝芝正往他手边搁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燕窝粥,叹道:“父亲,别忙活了,没用的物什。”
“怎得没用?”姜照坐在轮椅上,捋着胡须道:“北狄虽然被摄政王重挫,但侵我之心不死,迟早是要再战的。”
林芝芝道:“再战也跟您没关系,摄政王不会用您。”
姜照固执地要与她争论,一抬头看见了姜姮走进来。
他高兴极了,像孩子似的立刻要起来,奈何双腿残疾,有心无力。
姜姮连忙奔过来,将他稳稳摁回轮椅,蹲在他腿边,温声道:“父亲,你今日有没有听话乖乖饮药,有没有让嫂嫂操心?”
姜照心虚地偷觑林芝芝,林芝芝无奈笑着说:“父亲很乖,父亲最乖了。”
姜照宝贝似的收拢自己的舆图,姜姮拿过来看,他愉悦地说:“我找到一条攻伐北狄最相宜的栈道,你让辰景来看我,我告诉他。”
姜姮笑着点头:“好。”
听女儿答应,姜照展露笑颜,蓦得又有些担忧:“你不会也嫌父亲摆弄些没用的东西吧?”
姜姮摇头,挚情道:“在女儿的心里,爹爹永远是大英雄,是驰骋疆场的战将。”
姜照抚摸姜姮的鬓发,低声喟叹:“姮姮,不要怕,乌云不会永远蔽日,迟早有一天会柳暗花明,天地清朗的。”
姜姮抬眸看他,他朝她慈爱微笑。
父女两说了会儿话,姜照打起瞌睡,姜姮便顺势让侍女推他去睡。
他走后,姜姮和林芝芝俱卸下笑容,尽显出疲惫。
姜姮不敢跟林芝芝说实话,既怕她想不开,也怕她在父亲面前露出一二,只含糊盖过,安慰她一切都好。
林芝芝垂了会儿泪,提出想带着孩子见一见姜墨辞。
姜姮允了,承诺会向梁潇求情让他们见一面。
过后月余,梁潇总是早出晚归,他的书房里来往朝臣络绎不绝,只他一人在连轴转,应付各方。
最奇怪的是崔太后,她倒好像要在襄邑长住似的,把金陵连同皇城里的官家皆抛诸脑后。
又或者,至今,金陵和那傀儡皇帝都不再重要。
姜姮尽量避着她,梁潇也在寝阁周围设下护卫,不许崔太后靠近。
腹中孩子月份渐长,姜姮已开始显怀。
她在阁中待得发闷,带着侍女和护卫到御苑里散心,行至水渠旁,见一少年蹲坐在渠边大石上,瞧着汩汩流动的温软渠水发愣。
那少年极为警醒,听到动静,猛地回头,看见姜姮的瞬间,目中涌过震惊,随即却红了眼眶。
姜姮见这少年至多十四岁,尚未束冠,眉目清俊,身量瘦削,裹在一袭玄天锦袍里,显得很是稚弱可怜。
她见他快哭了,不禁道:“小郎君,你怎么了?”
那少年慢腾腾走近,神色已迅速从震惊中恢复,道:“你一定是摄政王妃。”
姜姮面露诧异。
少年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极为老成,可一瞬,又恢复了孩童般的顽皮,冲她嬉笑:“你猜我是谁?”
姜姮敛目沉思,回想流言和他刚才初见她时的神态,再想这座御苑的禁制,她笑道:“八皇子,代王。”
少年乐起来:“堂兄没有骗我,你果真是漂亮又聪明的。”
他口中的堂兄便是梁潇,而他便是代王梁祯。
姜姮想起前些日子梁潇与众臣商量的另立新君,再看他时,不禁慎重了许多。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眉宇间流露出几分聪明相,却又不知是不是顾时安口中久候的圣君明主。
他能终止这无休止的权术争夺,党同伐异吗?
姜姮想不通,她同崔太后一样迷惑,梁潇为什么要立冯美人的养子为帝。
两人在渠水边说了会儿话,说起金陵城中的瓦舍,说起城中颇负盛名的蜜煎樱桃,梁祯竟开始流口水,相约回京后让姜姮请他去寺桥金家吃刚出锅的蜜煎樱桃。
自打冯美人失势后,梁祯便不得不回封地,他远离京城数年,对城中的印象尚停留在数年前,这一点两人倒是同病相怜。
眼见天色将晚,梁祯与姜姮挥手告别。
这少年十分健谈可爱,可一通话说下来,却让人挑不出半点把柄,就连说起他离京多年,也未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丝毫怨怼之色。
姜姮夜间在寝阁里同梁潇说起,梁潇脸上有着欣赏的笑:“自很多年前,我便看出他的资质远在荣安帝之上,只可惜,命不太好,认了冯美人做养母。”
彼时梁潇还没有足够的权势支撑他肆意妄为,党派阵营森严,就算看出来也不能铤而走险。
姜姮看出他很享受信意决定帝位人选的感觉,天下权柄尽敛于掌心,翻覆间是风云涌动,连九五之尊也要在他的挑拣中诞生。
他高高在上,再无敌手。
梁潇察觉到耳边许久未有回音,自书案后抬头看去,见姜姮站在窗边,凝着天边悬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放下笔,问:“怎么了?”
姜姮想了想,道:“我听说你派去金陵探查的暗卫有回音了,内奸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梁潇那双幽邃曈眸里溢出些精光,道:“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姜姮立即回身看他。
他却开始卖关子,幽怨道:“还得谢谢这位内奸,总算能让你多看我几眼。”
姜姮再三追问,他就是不肯说,两人正僵持,内侍来禀,说抱厦那边传来信,姜世子已经认罪,说这一切都是他干的,驻军布防图是他偷的,曹昀也是他打伤的。
姜姮瞠目大惊,连说不可能,忙要去见兄长。
梁潇拢住她,小心翼翼扶住她的腰腹,脸上却挂着沉稳怡然的笑:“姮姮,我早就说过,我不会冤枉了谁,必然要证据确凿,才能结案。”
他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姜姮根本听不懂,只挂念兄长安危,要求见他。
梁潇倒不拦她了,陪着她一起去抱厦,姜墨辞早跪在地上等着发落,而一旁,谢夫子正守着他不住叹息。
虞清和顾时安侍立在侧,平静看着这一切。
梁潇温和垂眸,问姜墨辞:“你认罪?”
姜墨辞点头。
姜姮要上前,被梁潇勾住胳膊拖了回来。
他摁下姜姮的反抗,道:“如果你认罪,那么今夜就要把你正法,来慰别馆之乱中无辜丧命的厢军和还躺在床上尚未苏醒的曹昀。”
姜墨辞颤了颤,闭上眼无声地点头。
梁潇冲虞清招了招手,吩咐:“把祸首拿下。”
姜姮眼睁睁看着,虞清亲自上前,却是越过姜墨辞,直奔谢晋。
他将谢夫子的双手扭到身后,以粗麻绳绑缚,整个过程未假手于人。
姜姮瞠目看向梁潇,梁潇的声音愈加温和柔煦:“墨辞,姮姮,我早就对你们说过了,不要轻信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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