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康帝心里诸多不愿, 可想起崔兰若那激烈反抗和毫不犹豫撞向桌角的决绝,倒吸凉气,亦有几分后怕。
他十分不安地揪着梁潇的袖角问:“你能保证她会一直在章台行宫, 她不会走吗?”
梁潇瞧着他这模样,不由得想笑。
他一直认为这位官家慧极早熟,城府颇深,平日里几分顽劣不羁不过做出来迷惑众人的,却不想会为了个女人这般患得患失,看来是真上了心。
梁潇的目光有些微愣怔,须臾便释然,他连自己的感情都搅和成了一团死结,哪有余力去顾全别人, 能不能有缘结果全看他们的造化吧。
过了几日,待崔兰若的身子稍稍好转,梁潇便派人把她和姜姮一同送去了章台行宫。
行宫建于大燕初立国时,经多年拨重金修葺,华彩熠熠。
人工凿出的河渠横贯行宫,自东北流向西南, 上面漂浮船楼, 彩漆蔑帘,迎风飘曳。
琼楼台馆飞檐矗立, 外饰石鲸, 华贵雅致。
姜姮抱着晏晏在外面转了一圈, 晏晏好像对这里颇为满意,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肉嘟嘟的小手指向远方,不时朝姜姮咿咿呀呀。
崔兰若从殿阁里出来, 手上端着盘精致的乳酪点心,招呼姜姮:“快尝尝,这行宫里的厨子做出来的点心真好吃。”
姜姮捏过来一块尝了尝,觉得也并没有什么格外出彩。
再看崔兰若,虽然头上还缠着绷带,但双眸晶亮,如星矢闪闪,神采奕然,跟那日在崇政殿见到的那个满含恨意阴沉颓唐的少女截然不同。
姜姮心想,这是心情好了,胃口好了,所以吃什么都香。
她含笑对崔兰若道:“你若喜欢就多吃几块。”她怀中的晏晏听懂了母亲的话,也含着手指笑嘻嘻说:“吃……吃……”
崔兰若当下心就化了,爱怜地摸晏晏的小脸蛋,笑道:“你怎么这么可爱。”
三人在依涉山水的地方嬉笑打闹,额头上皆冒出一层薄薄的汗,崔兰若斜靠在姜姮肩上,眺望远方青山如黛,神往道:“等我们回槐县,就可以永远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一辈子都不嫁人,就陪着你,和你一起照顾晏晏,然后送她出嫁,我们还在一起。”
姜姮用下颌蹭了蹭她的鬓发,怜惜叹道:“傻丫头,不急着嫁人,可要是遇见好的郎君还是要嫁的,我是有了晏晏,怕再嫁她会受委屈,你又怕什么?”
崔兰若抬起头看她,问:“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吗?”
姜姮倏然想起了在襄邑时她跟自己说过的话,她跟在崔元熙身边的那一年多,终日迎来送往,辗转于朝中重臣的床榻,过得宛如家.妓。
日子过得太久,面对这样明媚烂漫的兰若,她几乎都忘了这一段。
见姜姮缄默不语,崔兰若笑了笑:“我倒不用等着送上门让这些男人来嫌弃我,我先离他们远远的。他们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
她笑得身体发颤,复又靠在姜姮肩上,像小女孩般呢喃:“只有你没瞧不起我,只有你拿我做好姐妹,姮姮,你不会也丢下我吧?”
姜姮贴向她的脸,郑重道:“不会。”
她怀中的晏晏亦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勾缠崔兰若的手,学着姜姮的腔调,含含糊糊呢喃:“不会……”
两人俱笑了。
崔兰若调侃:“这孩子呦可真是随她爹,小小年纪鬼灵精怪。”
姜姮原本正笑得眉眼弯弯,闻言笑容微敛,似隔纱观花,透出几分凄暗。
崔兰若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将话题引开,三人顺着一泓石桥拾阶而上,任清风拂起衣袂,在习习凉爽中赏花观景。
她们清闲快活了几日,等来了一个意外之客。
先是燕禧殿的内侍舍人来送过几回胭脂柴钗环,名目再充分不过,崔兰若到底还姓崔,与崔太后同宗同族,她晓得官家在此处金屋藏娇,关照关照自己的侄女总在情理之中。
崔兰若维持着体面,周到地谢过,一转身便将那些螺钿匣子束之高阁。
崔太后送来的东西,她和姜姮都不敢用。
如此来往了数日,崔太后派了一个更有分量的人过来。
崔兰若和姜姮正聚在树荫下研究时下最流行的杂记话本,为将来回槐县继续开书铺做准备。
从才子家人说到朝堂权谋,自然是很拙劣的朝堂权谋,同她们在现实所见全然不能相比。
姜姮皱眉:“这也太夸张了,说什么皇帝和自己的叔叔抢女人,且不说命妇单独入谒有违礼规,那三宫六院什么美人没有,皇帝怎得偏就看上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
崔兰若道:“什么叫宫闱艳史?就是越离奇越诡异才越吸引人,你信我,上这一本,保准会被抢购一空。”
姜姮还有犹豫:“我们开得是正经书铺,这……”
两人正争论,行宫内侍在身后道:“两位娘子,顾学士求见。”
姜姮拿书的手一抖,书页哗啦啦合上,在书脊上留下一道极浅的胭脂痕。
堂堂殿阁大学士亲自来了,是没有理由不见的。
两人正整衣袖要起身,内侍补充了一句:“顾学士求见崔娘子。”
崔兰若与姜姮对视,心道这倒是奇了,顾时安好不容易来,竟然舍得不见姜姮。
她向姜姮投去询问的眼神,姜姮沉眉思忖片刻,冲她点了点,自己坐回河畔抱石上。
内侍引着崔兰若一路去殿阁,进去之后,正见一个挺秀身影站在窗前,褚袍纱帽,横襕玉带,极儒雅又矜贵。
崔兰若没出声,而是循着顾时安的视线看过去,见那扇窗正对着河畔松荫,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窈窕丽影,朦胧侧面,美若游仙。
原来从这里可以看见河畔的人。 崔兰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正想着是咳嗽一声还是重碾碾地提醒他,他却早就知道她进来了,平静道:“崔姑娘,别来无恙。”
当年崔兰若曾随崔元熙前去襄邑与摄政王谈判,与顾时安有过几面之缘,记忆中他是个俊秀耿直的朝臣,总跟在摄政王身后,风采灼灼,周围人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
但崔兰若被荣康帝抓入崇政殿后,却听说顾时安投靠了崔太后,深受宠信。
她看不透这些权欲交错下人的真面目,可她能看明白,眼前这位顾学士和摄政王一样深爱着姜姮,只不过一个人的爱太疯狂太炙热,而另一个人的爱太压抑太内敛。
崔兰若在心底幽幽叹气,冲着顾时安屈膝敛衽,客客气气地道:“顾学士。”
顾时安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人,转过身,冲崔兰若端袖还礼,指向一旁的矮几席榻,道“坐吧。”
茶水是新斟的,白茫茫的茶烟缭绕于周,带着清苦的气味。
顾时安开门见山:“太后的意思是,崔娘子既然已被官家看上,那不如就势回到官家身边。这位官家既不是太后亲生也不是太后养大的,两宫关系一直若即若离,娘子在官家身边,时常说和,说不定能令母子关系亲密起来。这于公于私于社稷,都是一件好事。”
崔兰若十分佩服顾时安,能将一通鬼话说得如此面不改色。
梁潇早先教过她,不能答应得太痛快,若是太痛快了,怕是崔太后会生疑。
她冷笑:“怕是要让顾学士失望了,我虽姓崔,但不过是崔氏的旁支斜脉,自小在家中受尽冷待委屈,没有那么大的志向,要为了崔氏的荣耀和两宫关系而奉献自己。”
顾时安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镇定道:“太后知道姑娘心里有气,特备了解决之法。”
他抬眸掠了一眼侍立在侧的宫女,那宫女乖觉,立即屈膝告退。
顾时安的声音微低:“你的继母和弟弟,太后已经处置了。”
崔兰若一怔,起先没反应过来“处置”是什么意思,但见顾时安眉目严凛,渐渐明白,没有过瘾,只觉遍体生寒。
那继母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就因为她在爹爹耳边吹风,她才被当成个物件送进京城任人玩弄。
那弟弟也不是个好东西,在家中时常欺负兄长敦厚老实,小小年纪就贪婪成性,将本就不富裕的家资蚕食得所剩无几。
可,就这么把他们处置了?
就因为崔太后现下用得着她,就这么轻飘飘地处置了两条人命。
崔兰若到如此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陷入了一个怎样的局,面临的敌人有多么可怕。
她也是才明白,梁潇为什么不让姜姮知道。
一时陷入沉默。
更漏里流沙陷落,窸窸簌簌。
崔兰若垂着眉目,不做声。
顾时安倒也没有咄咄逼人:“不急,崔娘子若一时想不清楚,可以再想想。天家富贵,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福分的。”
说罢,他起身走出了殿阁。
姜姮犹在河畔研究那本荒谬艳情的话本,说起来也怪,明明俗之又俗,偏让人撂不开手,总想继续看下去,想知道结局,可又怕错过中间精彩。
她看得入神,未曾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待那人走得近了,阴翳重重罩下,她惊慌回头,正撞上顾时安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他清寒的脸上难得有了笑意,眉眼微弯,目光从她的脸划到她手中的书上,歪头细看,吟吟念出:“《朕与皇婶二三事》……”
姜姮一慌,忙要把书收起来,谁知愈慌手愈抖,稍微错神,那书砰然跌在地上,纸页沙沙翻过,正停在整部书的精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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