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仰望着他那张俊逸含笑的脸, 半天没有言语。
周围灯火如星耀,将面容映照得明灭不定,斑斓光影流转, 如梦似幻。
在繁华喧闹中看梁潇看得久了,姜姮蓦然在心底遣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惋惜,这种惋惜甚是复杂,不单单是对这个人的惋惜,亦有对流逝虚妄的年华,阴差阳错的背身而行的惋惜。
命运偏让他们走到了今天。
两人相视不语,杂耍表演告一段落,周围观者散开,熙攘推搡, 姜姮被人推了一把,踉跄着歪身,正向一边倒,倒进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
梁潇肩上扛着晏晏,怀里拢着姜姮,朝边微扫眼风, 便有几个手脚伶俐的从人群里窜出来, 在三人周围筑起一道人墙,将他们与杂乱人群隔开。
梁潇的手搭在姜姮的腰上, 隔着薄绸衣料依稀能感觉到温热的体温, 她身上飘着股淡淡的香气, 如兰似麝,顺着嗅觉钻进他的心里。
他一手扶着肩上的晏晏,一手拢着怀里的姜姮,这动作甚是别扭, 可他却希望时光流逝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让这别扭多持续几息。
不算短暂的僵持,姜姮终于抬起了手,轻轻地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拂落。
梁潇心底是失望的,可是没露出来,只是将晏晏从肩上挪到怀里,目光紧凝在姜姮的身上,由暗卫护着慢慢退到人少安全的地方。
整条街被灯盏耀得明亮,犹如粼粼火龙,蜿蜒游走,像盛宴落幕前的热闹。
梁潇抱着孩子和姜姮站在街边彩棚的檐下,周围是相叠的篾竹框子,其实有些狭窄逼仄,但他喜欢这种一家三口挤挨在一起的感觉,刻意道:“我们在这里避一会儿,待人稍散散,再回去。”
姜姮轻点了点头。
她不是没有看出梁潇的小心思,可今夜这一番闲逛下来,好像有些累了,浑身透着疲倦,不愿意揭穿,不愿意再去别扭些什么。
呆一会儿而已,极不碍大局,也无伤大雅。
可她想起了在章台行宫里生出的几分猜测,心里有根弦绷紧,钻进了肉里,倒不疼,只是痒痒的,莫名有些不安。
她嘴唇翕动,想要问,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就算问出了口,得到了答案,她又该如何呢?阻止还是不阻止?
梁潇不知她在沉默中思绪如此复杂,只见她面庞清丽如兰,没怎么施脂粉,好像自从她离开他,就不再往自己的脸上精心涂抹,哪怕她的妆台上永远放着最昂贵精致的胭脂蔷薇粉。
他记得少女时的她明明是很爱美的。
梁潇意识到,从前他总是要侍女将她勾画得美美的来伺候自己,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心里很难过,难过到挣脱藩篱后仍旧阴影难消,宁可不再打扮自己。
他心中酸涩,亦十分痛恨自己,不禁低头,冲姜姮道:“姮姮,你很美。”
姜姮仰头看他,面露疑惑。
他唇角噙着一点温柔:“以后你可以美得自由自在,美给自己看,而不是取悦别人。你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我这样的坏人。”
姜姮怔怔看他,不自觉地轻抿了抿下唇。
他再也不会问她“是不是后悔了”这样的傻问题,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她就是后悔了,如果能令时光重来,星河倒流,她断不会选择他。
这样的觉悟,却让他看上去不再面目可憎。
姜姮沉默良久,终于释然,轻快地点了点头:“好。”
她抬头看向人烟如梭的街衢,道:“我们走吧,我想回去了。”
她主动开口戳破这短暂的温馨,梁潇心底不舍,却还是道:“好,晏晏也该睡了。”
回去的时候梁潇没有和她们一起坐马车,而是骑马跟在她们的车后,目送着她们安然进了章台行宫,才紧勒缰绳调转马头,朝官衙奔去。
灯会后没几天,前线传来邸报,在与北狄的对战中,燕军兵败如山倒。
北狄对中原膏腴之地虎视眈眈已久,淳化帝在位时,双方冲突不断,那时冲锋陷阵的将是梁潇,几年仗打下来,大燕鲜有败绩。
而今被册封为三军主帅的是幽城将军陆敏,他是大将军虞清举荐,出身京都世家,与县君联姻,是正儿八经的荫封上位。
陆敏擅长败后逃窜,虽然兵败,军中死伤不多,但被对方攻城掠地,山河城池频失,奏报传到京城,朝野震惊。
以顾时安为首的文臣齐齐弹劾陆敏,要求摄政王梁潇火速撤换主帅。
梁潇见惯了这种场面,坐在龙椅旁的螭虎椅上,懒懒扫了一圈如沸粥的众臣,道:“你们这些文人,就爱纸上谈兵。撤换主帅,撤换主帅,说得倒轻巧,撤换了这一个,去哪儿找更合适的?莫不是要本王亲自带兵上阵?”
朝臣们被噎了一下,各个义愤填膺,却鲜有敢站出来据理力争的。
关键时候,倒是站出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崇文院学士宣思茂。
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宣思茂是梁潇的心腹,本以为是拿腔作势,谁知他老当益壮,字句铮铮。
“殿下,您摄政监国,理当以护卫社稷神器为己任。我军溃败千里,诸臣虽不懂战事,却有忧国之心,这又有何错?大燕虽然重文轻武,但不至于临到关键时刻,连个能打仗的武将都找不出来吧?若您没有合适的人选,臣这里倒有一个。”
梁潇不好驳老人家的面子,便敷衍道:“你说。”
“端州节度使高从善。”
此言一出,满朝寂寂。
倒不是说这个人不好,而是这个人太好了。
年过五旬的老将,戎马倥偬数十年,勤勤恳恳,从无疏漏。哪怕当年节度使勾结崔元熙造反闹得那么声势浩大,他仍安心驻守边防,从未有过异心懈怠。
他是有名的忠君派,从不结党,从不谄媚。
朝中既有个权势熏天的摄政王,这样的人自然不得重用。
“忠君”二字,有时是好话,有时正犯在当权者的忌讳上。
梁潇沉敛不语,宣思茂进一步道:“若觉得臣的建议不妥,还请摄政王和顾学士来说,这朝野上下除了高从善,还有谁最合适。”
这话问得妙,谁都知道,顾时安的背后是崔太后,这几个月帮着崔氏阴交党羽、笼络朝臣,忙得不亦乐乎,俨然是要跟梁潇作对到底了。
只不过总是占不得上风。
梁潇以科举舞弊为由头,处置了崔太后的心腹淳于彬,大兴牢狱,半是震慑半是利诱,挖了崔太后好大一片墙角。
之后那酷吏聂雪臣奉梁潇之命拼命在朝中排除异己,投靠崔太后的,若是叫他抓住半点把柄,都要拉去大理寺一顿酷刑。
朝中两派相争,局势胶着晦暗,多数都择一方而站,唯有少数谨守原则,不肯战队。
凡朝廷政令,明面上的意见相左,背地里不过是摄政王和崔太后两派之间的博弈拉扯。
宣思茂这时候问出这句话,言外之意就是要不他们选高从善来收拾残局,要不他们自己出人。
顾时安是个聪明人,知道士气这回事,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若是乘胜追击还有可能捡个现成的功劳,这等局面,万一战败,主帅十有八九要被处置。
到时候夺权不成,还得折损一员大将,这等亏本买卖他是不会干的,崔太后也不会干。
两厢沉默,最后梁潇不得不允了宣思茂之请,由端州节度使高从善挥军北上抗敌。
整个朝会,荣康帝都未置一言,坐在龙椅上含笑看这些人争来争去,如看戏一般。
散朝后,众臣离开,只剩下荣康帝和梁潇,梁潇也懒得装什么君臣尊卑的样子,斜靠在椅子扶手上,戏谑:“官家觉得这戏如何?”
荣康帝笑道:“精彩,甚是精彩。民间话本中的朝堂杯弓蛇影,其精彩程度竟不及现实中万一。” 梁潇挑了挑眉:“官家这是又添新喜好了?”
荣康帝道:“兰若爱看,朕让人搜罗了些来。另外,堂兄怕是不知道吧,兰若已经答应回宫陪朕,过几日朕就派人把她接回来。”
梁潇什么不知道?但他乐意哄着这少年玩,“恭喜啊,得抱美人归。”
荣康帝道:“朕只求和兰若安安稳稳,可不要像堂兄和堂嫂,一波三折。”
那日他在崇政殿里见到活着的姜姮,其实心中很是惊讶,但被寻死又倔强的崔兰若吸引了大半注意,没来得及刺探罢了。
过后他找了个机会问顾时安,顾时安也不瞒他,坦言他早就知道。
其实荣康帝心里是有些恼火的。
顾时安明面上依附于崔太后,但是有忠君之心的,关键几回,都是靠他暗里提点荣康帝才躲过崔太后设下的圈套。
他不该在这么重要的事上隐瞒,当即便质问起来。
谁知顾时安只是语气淡淡道:“那只是个女人,生的也是女儿,与官家而言不是什么威胁,说与不说又有什么重要?”
他虽然竭力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荣康帝还是敏锐地察觉出,姜姮于顾时安而言,是极不寻常的。
这点点感悟让他有些不安,总觉得许多事情要因为这个女人而变得不同。
荣康帝故意在梁潇面前提姜姮,不过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必要时透漏点顾时安的非分之心,加重两人之间的仇怨,于他是有莫大好处的。
谁知梁潇只是凉掠了他一眼,道:“没有什么堂嫂,普天下人尽皆知,摄政王妃于三年前仙逝。”
这倒让荣康帝愣住了,待他反应过来时,梁潇已经快步走出了崇政殿。
今日艳阳当头,喜鹊连枝叫,注定要有好消息。
刚出内宫,姬无剑就满脸喜色地迎上来,道:“殿下,刚刚玉徽县君送来消息,说曹院事醒了。”
梁潇登时大悦,高兴得要上马去看,想了想,吩咐:“去章台行宫送个信儿,让姮姮也去。”
如今能把姜姮约出来见面的理由可越来越少了,玉徽算是他们之间的一点牵扯吧。
姬无剑应是,正要着人去,忽听梁潇叫他,回过头,听他道:“去章台行宫送个信儿,问姮姮愿不愿意去。”
他正诧异,梁潇补充:“她愿意就去,若是不愿意不要勉强,以后谁都不要勉强她,哪怕极微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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