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年轻评委在席上对他做出了暂停的手势, 祝微星看见了,却没有停下。
三岁那年,他第一次走进琴室, 听海先生给他介绍:“明玥, 以后, 你就在这里和师姐师弟一起练琴。”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离开琴室, 因为手抖得握不住琴弓, 走时被洪籽薰一把抱进怀里,笑着拍背:“明玥, 不怕的, 动完手术就会好,我们都在这里等你。”
十二岁那年, 他隔着电脑看屏幕里的琴室, 听宣琅高兴地祝贺:“手术那么成功,五年观察期一过, 明玥, 你就能回来。”
十七岁那年,他没来得及走进琴室,却先踏上了去往别市的飞机。洪籽薰嫉妒地给他打电话:“凭什么你回来的第一份作业竟然是出去玩?先生也太偏心了!”
十八岁那年,他终于回到了琴室,回来……却是为了告别。
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视评委的选手,席上有人明显不快, 指着一边的工作人员,示意他们上台处理。
那天,他在那把弹了十五年的琴前坐了三个小时,才有勇气再次抬起僵硬的手落于键上。
他弹得磕磕绊绊惨不忍睹, 甚至引来琴室一位陌生客人的不满。那男生走到他面前,质问他弹得是什么鬼东西。
他很认真地回答对方:我在弹贝多芬。
男生不能理解,怎么会那么难听。
他说:因为我永远弹不好贝多芬。
男生走后,又有人坐到他身边。待他回神才发现,对方也在演奏贝多芬,贝多芬的《月光》。
是洪籽薰。
工作人员一脸为难地被唤上台,正欲将祝微星制止,一人在远处让他站住,是大牛评委之一的董树声。
他望着师姐微笑的侧脸,听她温柔地唤自己名字:“明玥……”
她骄傲自负,对很多人都控不住脾气,可对自己,永远温柔,永远疼惜。
她说:“明玥,你记不记得先生说过,有些曲子我们弹不了,不是因为我们糟糕,是因为我们的人生经历还没有到。”
“你那么冷静,我那么感性,你弹不了贝多芬,我弹不了巴赫。”
“弹不了并不是坏事,我倒宁愿一辈子都弹不了。如果哪天我们能弹了,或许是因为我们变得不再像自己了。”
“别说放弃,明玥,你不是放弃,你那么爱琴,那么爱这里,音乐就是你的世界,你不会舍得放弃的。我们只当暂时做个告别,做个调整,对不对?”
“不如我们定个约定,我在这里送你一首贝多芬,如果有天你决定回来,如果有天我们能再见……哪怕时隔十年二十年。明玥,你还我一曲巴赫,好不好?”
董树声震愕地看着面前的男生。
若硬要在西方音乐史中分个上下阶层,皇冠是莫扎特,权杖是贝多芬,而王座就是巴赫。
巴赫,极致华丽的古典主义巴洛克复调,又有着极致工整的平衡规律性内核。巴赫的音乐,是艺术,是科学。其中尤以十二平均律写成的《赋格》为其作品的精髓之一,它是音乐里的数学,数学里的音乐,常与简单的前奏曲一起出现。它好听有节奏,却是很多钢琴专业人的噩梦。复杂的对位法公式让人抓不到声部抓不到音符,左右手练起来能在琴上打结冲突,巴不得四台钢琴一起奏,而一旦中段停下,又会忘了要怎么继续。
死记硬背熟能生巧或许能让你在琴前显得游刃有余,却难免因它的工整听起来毫无感情,像台机器。可当你代入太多个人色彩,又仿佛会将他拉下神坛,破坏乐曲的美感,显得世俗轻浮。不能轻不能重,难掌握难表达,这让巴赫必定出现在大型钢琴比赛的指定曲中,却往往消失在自选曲里。他是一个钢琴演奏者的基础,是高度,乐手无不敬畏,可相比其他大热音乐家,又没多少人自认能在舞台上完全有资格掌握他。
然这些问题台上的男生都没有,他的曲调克制,沉稳,严谨,小处唯美规整,大处温柔沉静,每一个音符都有着精雕细琢的厚重美丽。
其他评委一开始还不能理解董树声为何叫停,可听着听着,又像明白了什么,纷纷陷入沉默。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大学男生,琴声里为何会有阅尽千帆的淡泊冷静,也有看淡生死的高贵神性。
神性,就是神性,巴赫音乐的精神所在,碰撞人性,超脱躯壳的灵魂共鸣。多少音乐家都奏不出的感情,竟然在这个男生手下听见了?
他身着修身的黑色礼服,没做太多的妆发打理,也没许多钢琴家过于丰富的肢体表情,可挺拔的身型,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仪态,赏心悦目之余,连人都一道融入曲中,成了一景。
直到音乐止歇,评委才发现他已奏完。《赋格》很短,两三分钟一曲,而那男生竟连弹三首,他自己不停,竟无人再打断。
一场死寂中,他起身向台下人鞠躬。
“非常抱歉,给各位选手和评委老师们带来困扰,”祝微星开口,嗓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任性的做出了临时换曲的决定,我愿意承担后果,退出评选资格。”
他本欲转身下台,评委席上一直扶着脑袋的赵炳然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问祝微星:“你为什么这样做?”
祝微星顿了下,只是摇头。说了也无用,他没办法告诉对方,自己是因为看了洪籽薰的展览又打开了一点记忆储存,想起了除楼家人外的大半过往,他的亲朋好友,他最留恋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任何理由在规则面前都会显矫情,他只要认错就行。
最后对老师们鞠了个躬后,祝微星在一片诡异的氛围里,反倒轻松自如地下了台。
见到宣琅,对方第一句话是:“我收回之前的发言,在纪念赛上听到你这样的作品,她应该不会高兴,她会生气,因为这是她一辈子都弹不出的巴赫。”
祝微星一怔,又无奈微笑。
同宣琅告别,祝微星在后台门边看到了靠那儿没个正型的姜翼。
姜翼一巴掌抚在他额头上,搓了搓,干的,又抓过手,一捏,果然有点小潮。
姜翼疑惑地问:“人家下台都有掌声,怎么就你没有,是场内人没礼貌还是你弹崩了?”
祝微星知道他装傻,反问:“你觉得呢?”
观众和评委的注意力刚都在台上,只有祝微星看见,有个人不知不觉堵在了舞台阶梯前,一旦那个工作人员真要对他强行驱赶,有个人绝不会袖手旁观,怕是场内能立马发生暴力动乱。
又要顾台上,又要顾台下,祝微星能不紧张吗?
“嘁,你也有这天?看着稳如狗,其实心里紧张得要死吧。”姜翼不放过一切机会嘲笑他。
祝微星无言,权当承认,还要反过来感谢对方暗地里的帮护,没明说,只问:“吃不吃龙虾?有自助。”
又抢白:“知道你最讨厌吃,我吃好了,你吃别的。”
姜翼:“……”
来到休息区,两人各自取食。这头的祝微星像忽然看见什么,丢了餐盘,追着一道窈窕的身影快步往小包间去,却在隔栏边被阻了下来。
一个助理模样的女人挡在祝微星面前:“抱歉,这里是主办方区域,参赛者不经允许不能进入,您可在外用餐。”
祝微星惊讶:“刚才……那位女士是主办方之一?”
助理只是微笑,没答是也没答不是。
祝微星又问:“那可否请您代我向她传个话,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助理犹豫了下,转身去了。没一会儿面带遗憾的走了出来。
祝微星看她神情便明白了,眼底闪过失落:“她不愿意见我?”
助理却摇头:“贺女士说,她随时随地愿意见你,只要你是真心做好了见她的准备。”
祝微星怔然,竟一时无语。
取完餐回到位上,看到姜翼,祝微星才缓神。
一口气能干掉两海碗菜泡饭的人,竟不是嘴硬拿乔,对那些山珍海味,姜翼似真没大兴趣,问他为何,他说嫌烦。
最后当然还是吃了点龙虾,祝微星亲自剥的。
离开会场时,却被人喊住了脚步。
“祝微星!”
祝微星回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刚才坐于评委席的业界大佬之一,赵炳然。
“15号选手,祝微星。”赵炳然走近,把他名字和号码又重复一遍,带着些复杂的不满。
祝微星不在意他的态度,只点头:“赵老师。”
赵炳然看着他:“我还在想,是哪个选手那么难搞,胆子那么大,原来是宣琅的学生,难怪。”赵炳然像是气不过,在台上没骂到人,追到台下来补充教育。
“啧。”
祝微星不语,他有错在先,被老师批评也是应该,但身边还站了个管你天王老子半句话都听不得的定时炸|弹,眼见赵炳然没完没了,沉着脸的姜翼显出不满,幸亏被祝微星先一步在背后抓住手,扼制安抚,才避免灾难场面。
而赵炳然也发现到面前人性格似不像他以为的散漫恣意,相反,这学生端方有礼,谦虚谨慎。赵炳然越训越小声,最后矛盾的在自己身上摸出一物朝祝微星丢去。
“我今天没时间跟你多废话,你这个学生就是缺人好好教育,宣琅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教你?别被他误人子弟!你要想进步,得自己想办法找出路!”
丢下这句,老头又回瞪了眼一直敌视着他的姜翼,气哼哼走了。
等人离开,祝微星才去捡地上东西,是张手写的名片,上头列着三排电话号码,生怕旁人找不到他。
而当祝微星贺姜翼走到停车场,重复的场面又发生一次。这回找来的是董树声。
虽严肃,但比赵炳然要客气不少,他道明来意,说自己过一阵在u音有场演讲,祝微星若有兴趣可以去听,并让他代自己向宣琅问好。
国内古典音乐圈不大,金字塔尖更小,来来回回这些人多彼此熟识。
祝微星没立马给答复,只是好奇的问了句。
“老师……为什么这次会忽然来当纪念赛的评委?”
这问题略唐突冒昧,他以为董树声不会答,对方却爽快道:“被一位临时加入的主办方所邀请了,我同她有些交情,便来了。包括老赵,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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