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光影闪烁, 耳边是哭声呜咽,费力的抬起眼皮,迷离间瞟到手术室的大门在眼前洞开, 像一张巨嘴, 将他吞没。
再醒来已不知过了几日, 恍惚着对上床边的李主任,察觉他眼中的悲伤无奈, 楼明玥竟还能微笑着说:“我说过……会回来乖乖住院的。”
夜半, 好容易把死守着病床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的贺廷芝盼回家休息了,楼明玥合眼睡了一会儿后又忽然睁开眼来。
他先抬头去看一边的窗户, 确认紧闭后, 又盯向床头柜上微微颤抖的铁线莲花叶,这夜半无风自动的熟悉感, 让楼明玥久久都未移开目光。
直到隔壁传来声响, 铁线莲的晃动也瞬间停止了。
有道冰冷的声音问:“你这样总是每天晚上出去乱跑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好?不然等这个身体恢复到正常人,你就没办法随心所欲去到想去的地方了?”
医院的隔音不错, 会听的这样清晰, 该是对方就站在隔壁阳台上说话的缘故,楼明玥迷糊的分析。
紧接着有道不耐烦的少年音暴躁回道:“你他妈放什么屁,我只是住院住得无聊出去逛逛!你什么时候爱多管闲事了?”
冰冷的男声被骂也不恼,语气没半点变化道:“我不关心你的私人事情,我只想提醒你,别浪费这年轻身体, 好好休养,才不会重蹈过去的覆辙。”
少年音听罢却莫名跳脚,只听一阵砰响,像是盛怒下砸了东西。
楼明玥被吓醒, 隐约中,他又分辨出那声音像是之前遇过的坐轮椅小孩,然而距自己出院又入院都过了好久,他怎么还住在这里没有痊愈?
带着疑惑,虽隔壁略吵闹,但精神不济的楼明玥很快又陷入昏沉。
这一睡,再度昏迷了几天才醒来恢复了些体力,但手术与化疗的副作用明显,除却不间歇的黑蒙外,还有时不时的战栗和反胃作乱,让楼明玥飞速消瘦虚弱下去。
但在悲伤欲绝的大嫂和贺廷芝面前,楼明玥却没表现出多少痛苦,他努力吃努力睡,面上只当工作之余的一次疗养,坚强的仿佛没有痛觉。
勉强吃了几口米汤后,楼明玥忍下一背的冷汗,努力去听电视里的新闻以分散注意力。
“……‘南郊地王’动工半年后,忽然更改楼盘名称,有知情人士透露,该地皮很可能已经转手,新楼盘名据悉为‘红光小城’……”
“啪!”贺廷芝看不下去的调了频道。
这一头在放娱乐新闻。
“……国内知名女钢琴家洪籽薰日前已与第二任丈夫办理离婚手续,早年采访时的择偶条件被媒体挖出,引来拜金质疑。”
画面一切,转到洪籽薰和主持人对坐在餐桌边。主持人问她除了现任丈夫,还曾遇到过让她极其心动的人吗?
洪籽薰便绘声绘色的形容着他们几个师兄弟某次为海先生庆祝生日时去到过一次高级餐厅的事。
“大概在十年前,我刚回国那阵,去洗手间的路上遇到个朋友,被拉去某包厢喝了两杯,里面大多是身家背景上乘的名媛少爷,我本不爱这场合,但谁让我爱帅哥。里面有两个男生格外显眼,似乎还是对兄弟。哥哥倒是平易近人,很是能聊,可不太合我口味。我一眼看上的其实是弟弟,可惜那是个暴脾气,从头到尾一个好脸色没给我。”
洪籽薰跟说书人一样眉飞色舞:“但你猜怎么样,我还没到家,那弟弟竟先给我发了消息,他那性格,相处下来其实挺有意思,还很关心我的练习我的专业,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灵魂伴侣吗?一来二去,自然熟了不少。然后我就邀请人来我琴室玩!再想相处相处观察观察。”
洪籽薰拍大腿:“这一观察差点让我灵魂出体,我自我感觉良好一直以为人家对我有意思,然而一进门见他那视线落点才隐隐察觉不对,结果你猜怎么着?原来他一开始看上的就是我师弟!”
“——噗!”连郁郁寡欢多日的贺廷芝都被洪籽薰逗得有了几丝笑颜,好奇的问楼明玥,“小叔叔,籽薰姐姐说的是哪位师弟啊?”
楼明玥怔然,摇了摇头:“她明天来的时候我问问。”
话落又想起什么:“隔壁病房的孩子出院了吗?”
贺廷芝奇怪:“隔壁病房是空的呀。”
楼明玥沉默,那看来是在自己昏迷的几日,那少年终于康复了吧。
还想再问些什么,抬眼却发现门口竟来了访客。
不等楼明玥开口,贺廷芝已经起身,不快道:“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所有燕家人。”
就见穿着一身运动装的燕瑾凉提着一篮水果,一捧铁线莲,半分不像大老板,倒像个十八、九的高中生一般站在那里。
不管贺廷芝的攻击态度,燕瑾凉一眼都没往他那里看,径直走了进来,只打量床上的楼明玥。
贺廷芝自然不悦,刚要赶人,被楼明玥阻了。
“廷芝,把这花找个花瓶去插起来吧。”
这是要他回避的意思了,虽然才十三四的少年却也早已懂人情世故,何况楼明玥如此虚弱,他是一点都不舍得违逆他。
待贺廷芝气呼呼的离开,楼明玥才看向对方。不知是屋内光线澄亮,还是楼明玥的眼神已经不如从前,他总觉这位六少的面色一直很不好,白里隐透着一种青灰,同上回在琴房见面时一样的不健康,偏偏他身姿挺拔,头脸格外年轻,从上到下看不到一点岁月风化的痕迹,也是奇怪。
当对上燕瑾凉沉沉的视线,楼明玥才觉自己的盯视有些不礼貌。
他刚侧过脸,却听那人问:“都这样了,你还没觉得自己错了吗?”
楼明玥莫名。
燕瑾凉冷笑:“看着像拥有自我,其实处处被缚,乱七八糟人的生活、无关紧要人的命运,一股脑全扛在自己肩上,落到这地步,是不是应该检讨检讨自己?”
换另一个人在此,怕是要被这个人刻薄的话给气笑了,他到底有什么资格每次见面都责备数落楼明玥,搞得好像很了解他一样。
可楼明玥没有,他只是凝视着对方,隐约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深切的悲伤。
楼明玥忽然说:“我知道,但……好像来不及了。”
燕瑾凉眸光一动,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握成了拳。
楼明玥又说:“我其实……一直很感谢你。”
燕瑾凉讥讽的抬起嘴角:“你谢我什么?你根本跟我就不熟吧。”
楼明玥摇头:“你记得吗?竹石制造案时,我们有合作过。”
燕瑾凉看向他:“所以呢?”
楼明玥道:“我大哥去世时,我大嫂为了支撑群龙无首的公司,不慎流产。这是她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我也心疼她的创伤,从此以后,不会让她再碰公司的事。”
然而他的动之以情换来的却是燕瑾凉不近人情的漠然,楼明玥却未介意,只道:“很快楼氏就将进行破产清算,可我想保住fo电器。我知道唐突,但我身边已经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了。这一次,我不想一个人扛,我一个人也扛不住了,所以你能不能……帮我这件事?”
燕瑾凉一愣,像没料到楼明玥会这样对自己开口。
眼前的黑蒙再度让楼明玥轻轻抽搐,他努力隐忍着艰难道:“好不好?”
见他模样,燕瑾凉面上终于失了冷静,他凑到人身边着急的想让楼明玥躺下,却被对方拒绝了。
“还有……还有一件事,你能不能送我回一趟公司……我有最后一点话,要录下来给大家……”
……
寂夜,楼明玥醒了过来。
就因为前几天的那次出院,他已经在icu躺到了现在,途径两次抢救才又缓下一口气来。
然今天,楼明玥却觉精神忽然好了不少,他甚至拿下了呼吸机,对贺铃兰说想听音乐,也想摸摸自己的琴。
贺廷芝傍晚才回去睡了,贺铃兰听罢急急让司机回家,过了一会儿又嫌太慢,她让明玥一定要等她,然后自己疯了一样开车回去取。
楼明玥望着虚空等了很久,将将再次睡去时,蓦地听见了一段曲乐,由远及近。
是吉他!?
是他十年都没有听过的调子,此时弹起却依然让他熟悉。
一瞬间,楼明玥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小巷,看见那栋小楼,看见那片村落,看见熊熊篝火,漫天烟色。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舍不得那里了,才在这时候做起这样的美梦。
朦胧中他又听见有人推开门,伴着吉他声朝他慢慢走来。
楼明玥猛然睁大空洞的眼,瞪向那头,轻轻的喊了一声:“小燕……”
楼明玥说:“是你……终于又来看我了?可惜……我眼睛看不见了,头发也没了,现在变得特别特别丑。”
来人坐到床边,停下了弹奏。
他未回答,楼明玥也不在意,仍觉自己正沉浸于虚幻里。
他问:“其实当年,是不是你来了我的房间替我赶走了上门的小偷?这些年,我时常在夜半,也会觉得有凉风在我身边。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又总错觉,是你又来看我了。明明只是短短两周的相处,但这十年间,我却一直时不时想起。”
他太想念m城了,想念积雪巷,想念明会村了,想念那里的节庆,想念那里的风景,想念那里的人,也想念那里的自己。
楼明玥不知哪来的力气,竟颤巍巍的撑坐起身,他说:“你有一节弹……错了,让我……弹一下好不好?”
小燕起身,配合的坐到了他的身后,有些僵硬的将人抱进了怀里,在背后支撑着他的身体。
楼明玥摸索着琴,察觉这琴像有些年纪了。他微微一笑,满足的拨动起弦,弹起那首《千山》。
可惜楼明玥手腕无力,连指尖都抬不起来,磕磕绊绊只拨响了几个音,荒腔走板,比小燕弹得难听多了。
他却仍然高兴。
千山……千山……他这十年来再不敢听也不敢忆的曲子,他终于又弹了一次。
无声的呢喃着这个名字,楼明玥倏地一怔。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千山……
凉月。
楼明玥睁大眼,恍惚间记起了近日听说过的那家正崛起的新公司,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这几年满心满眼只关注自家生意的楼明玥哪有心力分神给无关的人事,直到这瞬间他才像察觉了什么。
小燕,小凉……燕瑾凉。
失明的眼睛回头望向小燕的方向,楼明玥哆嗦着抬起手抚上了那张脸。
似曾相识的轮廓,还有额头的那道疤。这张脸明明上周才将他带出院过,却同十年前那张缠满纱布的头脸渐渐重叠。
楼明玥悲伤呜咽:“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对不起……对不起……”原来这不是梦,是他没有把人认出来。
燕瑾凉揽着人笨手笨脚给他擦眼泪,用隐忍的语气无所谓的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过去也对你没多上心。只要以后记得别再糊涂就好。”
以后,以后……
楼明玥笑着点头:“好……我会努力分清,下一次……也会记得。”
黑暗里,燕瑾凉的声音再不复平日阴沉,显得温柔又认真,他问:“那你下一次是不是还想做楼明玥?”
这问题像难住了楼明玥。想了半晌,他摇了摇头说:“你之前……说得对。楼明玥……活得太累了。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个平凡的人,就活在……明会村那样的小村里,每天……上学工作,柴米油盐,有亲朋好友,知足常乐。”
燕瑾凉到底没忍住讥讽,那语气活脱脱就是小燕。
“你过得惯苦日子吗,那种地方那么乱,有土匪有小偷。”
楼明玥弯起眼,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无比幸福,过往的沉重负担都被卸下了,他知道廷芝和大嫂应该能好好活着,而他不再需要每天那么辛苦,不再需要伪装坚强,他可以躺在他挂念了好久的人怀里展望未来,抱着他最爱的音乐,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深重的疲惫袭来,楼明玥的眼皮再也撑不住的慢慢粘合,嘴唇还在尽力回答对方。
“我应该可以的……我还挺聪明,我能学着保护……自己。如果实在不行……你就还是住我对面好不好,白天一起作伴……晚上替我赶走强盗……我每天一睁眼,就又能看到……你……”
念叨着最美丽的幻想,楼明玥的手慢慢从琴弦上坠落……
那一刻他头顶恍惚有冰凉的水珠砸落在脸颊,顺着腮边滑下……像一枚琥珀,凝结住了他作为楼明玥这一生最后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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