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瑾凉在摔死的第二天就恢复了心跳和脉搏, 如果不是伤口没有任何复原的迹象,他几乎以为这事故只是自己做下的一场白日梦。
然而不是,他还是个死人, 且半夜会游魂。
起先两天, 燕瑾凉无法操控魂魄走向, 到处徘徊,几乎把积雪巷各家的污糟都看了个遍, 不觉欣喜, 更增厌烦。
后来多了个邻居,燕瑾凉魂魄的游走倒神奇的有了定点, 大多在对窗两屋间往复, 一晚上的时间没以前那么难消磨了。
好几次,燕瑾凉去到那里时, 都以为他的傻瓜邻居发现了自己。见屋主睁着大眼疑神疑鬼的看向自己所处的方位, 却又故作勇敢时,燕瑾凉就想冲过去吓这人一跳, 让对方知道他的房间里的确有只恶鬼每夜每夜不怀好意的光临。
想看他吓晕过去, 或者崩溃尖叫,也好过每天这幅不咸不淡的菩萨样子。
会不会哭呢?不知道哭起来是什么表情。
不过燕瑾凉最后还是收了这邪恶念头,他又不是小学生,才不会这么幼稚。所以直到他的邻居离开,燕瑾凉都没有看到他想看的画面。
明明过去也是一个人天天待着,不见多没劲, 可自从对窗人搬走,房屋重新空置,燕瑾凉这突如其来的无聊感让他颇为疑惑,也颇为躁郁。
大概是精神意念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两天后,当燕瑾凉的烦躁暴涨到顶时,当夜,他的魂魄竟离开积雪巷,去到一个陌生地方。
一间小室中,有个单薄身影倚在沙发上发呆。少年面色憔悴,眼瞳死寂,不过几天不见,已瘦得肩胛骨都能支破衣服。
细得一折就断的手上扎着一根输液管,能瞧得出内里液体冰冷,把少年的手背手指冻得青红僵硬。
有保姆样的老妇人小心翼翼进门,拿着薄毯想给他盖上,却被拒绝了。
少年问:“医生说大伯的病好些了吗?”声音沙哑至极。
老保姆答:“好多了,血压已经稳定,就是要留院观察,不能再受刺激。”
“那大嫂呢?”
老保姆叹气:“还在公司。”
话落见他要起,老保姆着急:“明玥,你都三天没睡了,要好好休息。”
少年没把劝慰听进耳里:“是不是又有客人来?”
问了却不得老保姆回话,他干脆拔了手背针管,站了起来。
“外面不能没人,”将衣衫和臂上的黑纱一一整平,他轻轻重复,“楼家,不能没人。”
见对方推门而出,燕瑾凉的魂魄像感知到了他的好奇,紧随那少年身后而走。于是一路黑绸吊帷,白花夹道,他们来到了一间灵堂。
门前已站满了前来吊唁的人群,面对那些人,少年一扫满身浑噩,挺起背脊,对来客一一鞠躬致意。
脸明明还是燕瑾凉熟悉的模样,气质却褪了在积雪巷时的纯稚无害,像被迫于风暴里催生抽长的青苗,一夜成熟。
燕瑾凉看他一一应对那五花八门的来客,大家族里的腌臜城府燕瑾凉可不陌生,真心实意悼念者有,各怀鬼胎打探风声的更不少。
而在一片真情实感虚情假意里都进退有度得体有礼的小少爷,其表现倒让燕瑾凉刮目。
不知接待了多久,人群才依稀散去。
反复确认今天应该不再会有客上门,那少年才松了僵直的腰背,缓了口气。
帮佣已被他都差遣去睡了,偌大的厅堂里只他一人独立,直到这时,少年面上才显出浓重的虚弱和疲惫来。整了整供桌边的挽联,顾不得冰冷,脱力的滑坐在地,他累得手脚打颤,倚着墙困倦的闭上了眼。一身苍白几乎和背后同色的奠花融成了一体,半晌没再动弹,让燕瑾凉以为这个人就这么睡了过去。
燕瑾凉盯着那挽联上“亲弟,楼明玥”几个字,不自知的欺近了一些。
魂魄一靠近,供桌上的几支烛火便开始疯狂跳跃,凉风拂乱青烟,抖落白菊花叶。
半倚着的楼明玥像察觉什么,忽然张开了眼,看向了燕瑾凉站立的角落。
下一时,燕瑾凉听见他问:“是你吗?”
轻得像化在空气里的三个字却问得燕瑾凉一怔,伴着对方眼中无限的依恋与思念,直直地望入了自己的眼。
很快燕瑾凉就反应过来那人看得对象不是自己,而是供桌上那张半人高的遗像。可重叠的方位让楼明玥的目光错觉般的全落在了燕瑾凉的身上。
果然,楼明玥向着他,下一句便是:“我好想你,你别走……好不好。”
这凄楚可怜的姿态着实让人心软。
偏燕瑾凉不是人,不对,不是常人,脑回路不一般的他只觉一阵不爽铺天盖地而来。燕瑾凉的身体要在当场,听见这话,头皮上的青筋一定根根暴起,为没点眼力见的这家伙,也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处境。
如果能摸到遗照上那人,燕瑾凉大概还会忍不住把他揪下来抽一顿,大家都是死人,谁比谁了不起啊。
可惜纠结一通没找到下手的目标,燕瑾凉只能气得在灵堂里绕圈,卷起的阴风差点没把人供桌掀了。
楼明玥的疲累大概麻痹了他的神经,对周遭的异动他显得很是迟钝,自言自语了两句“不可能”后,楼明玥失望的起身将洞开的大门关上。回到墙边重新抱膝而作,一坐就是一夜,不发一言。
燕瑾凉便也杵在角落,看他势单力薄,看他孤立无援,看他主持大局,看他四面斡旋。一连三天,夜夜同状。挺着一副风吹即倒的模样,这少年却前所未有的倔强,凭一己之力,把这丧礼操办得稳重又风光。
盖棺时,燕瑾凉分明看见他悲伤得浑身颤抖,却因身旁又是晕倒又是哭闹的家人克制着没失态半分。
那一刻,燕瑾凉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状况,都未必有对方处理得好。他才十七岁,却已经背起了一干人的命运。
再回忆起那个窗后看爬山虎看到出神的少年,仿佛已经死了多年。
就像受了五雷轰顶的神仙,应该回不到天上去了,燕瑾凉恶劣的想。
……
一回到那陋巷的破租屋里,燕瑾凉面对的却是一张苍白阴郁的脸,直挺挺立在自己床边。
天还没亮,这房间一个黑衣横卧没有呼吸,一个白衣站着没有血气,要多阴森有多阴森,换个人得吓死。
燕瑾凉没被吓到,但不妨碍他对着繆斓生气:“你他妈僵尸啊?”
被恶人先告状的繆斓,口气难得带了一丝不满。
“你去哪里了?这么多天乐不思蜀得不知道回魂,你想让你的身体就这么烂在原地?”
燕瑾凉活动着生锈一样的关节,翻着白眼不语。
繆斓说:“以后,不能再让你的魂离你的身体太远太久,不然,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燕瑾凉很不乐意:“那我以后要出去玩怎么办?”
但凡繆斓有点臭脾气,肯定要怼他一句“大哥你能不能有点做死人的自觉,你现在是鬼魂,不是特异功能,”不过繆斓没有,繆斓只是克制的提醒他:“想出去,你长着腿呢。”
奇怪的是,被骂过以后,燕瑾凉晚上还是会离魂,但真就走不出那小间了,魂魄就像被什么困在了原地。
燕瑾凉怀疑是暂住隔壁的繆斓搞了什么手段,但在屋内反复转悠后,并没发现异常,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就在燕瑾凉跟个被剥夺乐趣的臭小孩一样憋着火要找茬的时候,白渌给他带来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在他受伤期间白海建工在m城的事收尾了,白渌预备带着团队转到下一个城市开工。
另一个消息是,一直动着歪脑筋想让燕瑾凉回去的燕百川夫妻最近忽然把派来的人都收了回去,是因为燕振业病了。
“听说是中风,可大可小。”白渌晃着二郎腿。
燕瑾凉还能不明白,这是怕他在这敏感期回去又冲撞了那老东西,万一有个好歹……
白渌高兴:“准备准备,我们下礼拜就走。”
燕瑾凉问:“去哪里?”
白渌:“北方,最北最北。你不是一直嫌这里太热么,那里可凉快多了,就是有点远。”
燕瑾凉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白渌奇怪:“怎么了?”
燕瑾凉:“没劲。”
燕瑾凉:“无聊。”
燕瑾凉:“烦人。”
白渌:“……”
白渌:“你他妈都这死样子了还想有什么劲?没送你去icu就不错了。”
燕瑾凉瞪他。
早习惯这人一时一变的坏脾气,白渌无奈:“行行行,那你想如何?”
燕瑾凉沉默,丑脸上只露出条缝的肿眼睛咕噜噜转着,像琢磨什么害人害己的破主意。
两天后,淡定如繆斓,在返回u市的飞机上见到他时都难掩一瞬惊讶。
繆斓破天荒多嘴了一句:“为什么?”
燕瑾凉想了想,认真道:“我爷爷虽然对我不好,但我不能不孝,我得回去……给他送终。”
……
燕瑾凉这一波几乎是杀的燕家人措手不及,尤其他挑的还是半夜回城,直奔医院,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绕过外面一干人进了病房,差点没把燕家老太爷吓得一脚登天,偏外面那么多人都看见了,知道燕家寄养在外多年的亲孙子回来了,想瞒都瞒不住。
燕百川夫妇对此心情复杂,这燕振业半死不活的当口,真死了吧,他们儿子不在,家产全便宜了其他几个弟兄,没死成吧,他见燕瑾凉肯定是不顺眼,所以不回来不行,回来也不行,左右矛盾。
但人那么多年后返家,也不好再赶出去,只能由着燕瑾凉在各种百感交集虚情假意里住进了燕家大宅,连只剩半口气的燕老太爷都说不出反对的意见。
一开始不少人都对燕瑾凉有忌惮,这孩子脾气从小就暴,送出去又是白渌一手养大的,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的霸王性格,没想到人却比想象中的安分很多。大概因为头破了,回来后就天天待在房里养伤,跟个古代小媳妇一样大门不出,吃穿不挑,又丑又老实,和小时候完全不同。
就像今夜,习惯了燕振业不在,其他人便各自解决晚餐的佣人忘了家里还有个不受待见的少爷,饭都没给备上一碗,想起来时都快睡了,心急慌忙去道歉,看到的也只是熟睡在床一动不动的人,一句责备没有。
庆幸之余多少对这好欺负的少爷更多了些不上心,连夜宵也不备,转头就去休息了,却不知屋内有只阴恻恻的鬼魂跟在背后把他们这些小久久都看在了眼里。
在房里随意绕了圈,燕瑾凉的魂离开了燕宅,往u市b区去,没多时,一片别墅群出现在他眼前。挑了其中一栋最大的老式洋楼,燕瑾凉熟门熟路的从窗户飘了进去。
大厅里,一个少年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稚童正在看电视,不过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屏幕上,眸色放空,像在发呆,精神依旧不好,面皮带了些病色。
楼明玥没发现燕瑾凉,倒是他怀里的臭孩子很敏锐,猛地睁大眼,充满敌意的看着进门的魂,然后猛然返身抱住身后人,小小的身躯竟呈一种保护姿态,仿佛来魂要对楼明玥不测。
都说小孩和动物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没想到是真的。不受对方欢迎的燕瑾凉报复心却很重,讥笑的冲过去吓他,又使力卷起些阴风,打掉了小孩手里的苹果,惹得那小脸蛋委屈的憋起了泪。
“呜呜呜……妖怪……”
哭声将楼明玥神思唤回,他瞧了瞧电视里正在介绍o省的旅游节目,掩去眼内痛色,抓起遥控器关了电视后,又狐疑的往周围扫了圈,没觉出什么不对,楼明玥才矮身捡起水果让佣人重新洗干净,吃力的抱起有些重量的小侄子往楼上走。
“廷芝又看见什么了?不怕……”
“小叔叔,听听……宝宝要听叮叮咚咚……”小孩盯着也跟上楼的燕瑾凉,害怕的提出请求。
楼明玥步伐一顿:“小叔叔不弹琴了,我放音乐给廷芝听好不好?”
燕瑾凉面对面朝那小孩做出鄙视表情,像在嘲笑他自己叫自己宝宝,不要脸。
贺廷芝委屈,但还是听话的由着小叔叔给自己播放了儿歌,期间他忽然哭了起来,说想爸爸也想妈妈,被哄了很久才迷糊着睡去。
燕瑾凉就见楼明玥坐在那孩子床前垂首良久,一度他以为对方在哭,可凑近看到的只是一张平和的脸,那么倔强那么冷静,连一丝软弱都不愿再泄露。
离开儿童房,楼明玥路过二楼琴室,留恋地看了好几眼,可最终没有停步的朝书房而去。翻开桌上一摞厚厚的管理学财经学的冗杂书籍,燕瑾凉看着他一伏案就是一夜。
晨光微熹,再回到燕宅的燕瑾凉竟又撞上了繆斓。这家伙像不用睡觉一样,比自己还像个魂魄。
不等燕瑾凉开口,繆斓到先一步恍然道:“原来,这才是你回来的理由。”
燕瑾凉莫名其妙:“你放什么狗屁?”
繆斓却不语了,深意的看了眼燕瑾凉后,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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