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啪’地一声,少女下意识挺直腰杆的同时,低头含胸。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手持竹条、面相严厉的中年妇人。
这妇人挽着一个油光水滑的圆髻,穿一身深蓝色的衣裙,消瘦的身形,挺直的脊梁,带着几道竖纹的眉心和下垂而紧抿的嘴角,显示她严苛不容人的性格。
“三姑娘,你走神了。”
少女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在看清对方的脸后,眼中绽放出惊讶诧异的光芒。
可就在下一刻,她的身体反应比脑子快,目光在触及中年妇人紧皱的眉头之后,就当即收缩回来并低下头。
“三姑娘可是昨晚没睡好?”
过了一会儿,少女才声如蚊吟回答:“是有一些,天太热,房里没有放冰,所以……”
中年妇人沉吟了一下,道:“营家之女……”
少女虽有些不解其意,但身体还是反应比脑子更快,下意识就答道:“营家之女,惟俭惟勤,勤则家起,懒则家倾,俭则家富,奢则家贫,凡为女子,不可因循。”
这几句话出自《女论语营家篇》,讲的便是身为女子要该勤俭持家,不可懒惰、贪图享受。
所以这中年妇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在提醒少女要俭省节约,不该因为房中没有放冰便心生抱怨,而是要无风自凉,自处安然。
“秦师傅,我懂了。”
少女知道这句话必须得说,不然秦师傅可没这么容易放过她。
果然,看她恭敬谦虚地接受教诲,这位生着一双细长脸、颧骨高耸、面相严厉的女先生,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又看了含胸垂首站着的少女一眼,转身回到座位上。
“既然今日三姑娘身有不适,那就早些放学,三姑娘背诵一段《女诫》卑弱篇,就可下学了。”
少女紧张地抿了抿唇,开始背诵。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
……
清风习习,碧空如洗。
繁茂大树下的书斋中,传出少女细小微弱的背书声。
这种背书的声调,若是换做正经书馆和学堂,早就被先生训斥了,斥其背书声不够琅琅,缺少自信和坦荡。可坐在首位举止严谨庄重的女先生,却是面露淡淡的满意之色,显然十分满意少女的表现。
背书声差不多持续了一刻钟的时间,可书声停了,女先生却并未让少女走,而是又训练了一番少女的走姿,且还是要边走背诵。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此乃《女论语》的立身篇,讲得便是女子举止操守,这些东西郿无双背过千遍万遍,曾经甚至刻在了骨子里,再不敢忘记,所以明明时间已经隔了很久了,她还是能很熟稔地背出。
果然秦师傅更加满意了,待少女这将一篇章背完,就让她停了下来。
她来到少女面前,上下打量了少女一番,目光停留在少女的胸口处。
郿无双心里不想,却下意识低头含胸,似乎想将那明明已经藏在暗色衣裳下、却依旧高耸的地方隐藏了去。
秦师傅皱着眉,又看了少女胸口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
“姑娘可是忘了缠胸?”
郿无双心里一颤,脑子里还是一片浆糊,身体却比脑子反应更快。
她嗫嚅着,低着头小声道:“天热,丫鬟昨日忘了洗那缠胸之物,我见上有汗味,今日便没有用……”
“这种常用之物,三姑娘还是多准备些,以免要用时无物可用。女子要想端庄得体,便不可蠢笨,臃肿便是蠢笨,行走之间乳摇臀摆,乃是大忌,是为低贱下作女子所为,姑娘即为侯府千金,切记不可犯忌……”
秦师傅洒洒扬扬说了一通,又摇头看了看无双,道:“罢,今天就到这里吧,姑娘可以回去了。”
无双这才向对方行了一礼,离开了书斋。
出了书斋大门,丫鬟蒹葭迎了上来。
无双本来想急着赶回住处,此时也不能急着走了,而是保持着平时惯有的走路姿势,一路含胸垂首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天气炎热,尤其方才无双又是练站又是练走,早已经出了一身汗,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擦身更衣。
小丫头打了水来,大丫鬟蒹葭拿着帕子在盆中浸湿,郿无双则站在妆台前,有些发愣地看着自己。
镜中的少女约莫有十五六岁,打扮却极为老成古板。
她穿着一件油绿色对襟夏褂,靛青色的褶裙,按理说这般年岁的女孩,多是喜欢鲜嫩的颜色,偏偏她倒好,一身暗色的衣裙,既不掐腰也不收身,像大布袋一样裹在她的身上。
她头上似乎还用了头油,一头乌发梳得很紧,在脑后挽了个髻,额上盖着厚厚的刘海。那刘海又厚又长,不光盖住了少女的额头和眉毛,也让她的面目在刘海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配着她沉闷古板的打扮,若不是她皮肤白皙,身形纤细,还真要让人以为是个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寡妇。
……
“姑娘这是方才被秦师傅责罚了?”看着无双手臂上的红痕,蒹葭神色凝重道。
此时那红痕已呈现浮肿之态,配着郿无双白皙细嫩的皮肤,显得尤为可怖。
蒹葭眉心紧皱,面色担忧且凝重,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个小瓷瓶出来,替无双上药。
只看她找瓷瓶和上药的熟稔度,就知晓这活儿她应该是常干,显然无双被秦师傅责罚也不是一次两次。
“这药膏是老夫人专门让人特制的,擦上后明天就能消肿,”蒹葭叹了口气道,“秦师傅是严厉了些,但她也是为了姑娘好,姑娘还不要心中生怨才是。”
后来这句话其实有些多余,也是蒹葭见无双今天罕见的沉默,还在镜子前站了这么久,才会多说了一句。
说完后,她便偷眼去瞧无双,谁知无双却似乎没有听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郿无双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不然不会吐那么多血,玲珑也不会惊骇成那样。
玲珑是纪昜给她的宫女,她能看出对方不是普通的宫女,她也从来没见过向来镇定冷静的玲珑露出过那种表情,所以她应该是死了。
可是怎么死的,死了以后为何又回到这里来,却让郿无双怎么都想不明白。
而且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仅能通过秦师傅和蒹葭的存在,推断出这是她未出阁还在长阳侯府的时候。
……
就在无双更了衣后,想让蒹葭下去,留自己独处安静会儿,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瓜子脸的丫鬟。
她柳眉凤眼,左侧嘴唇上还有颗小黑痣,看起来十分俏丽。一进来,就忙不迭地道:“姑娘,你猜我又打听来了什么?”
郿无双一个恍惚,下意识问:“什么?”
“据说那位魏王殿下以前娶过两个王妃,可那两位王妃都是进门没多久,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这丫鬟似有些犹豫,又似十分畏惧,所以话说得很慢。
“有人说是这位殿下打死的,这位殿下年少时便有躁症,因此打死过不少宫里的宫人,当年去边关,就是因为此事。因惧于皇家威严,那两位王妃的娘家也不敢多说什么,所以这位殿下至今还未娶妻,不光是因为他常年在外征战,也是京里无人敢将女儿嫁过去。”
郿无双一愣。
旁边的蒹葭花容变色道:“那照白露你这么说,咱们姑娘不是惨了……”
说到这里,蒹葭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下意识住了口,而白露也迟疑地看了无双一眼,虽嘴里没说什么,但犹豫的目光已经很能说明一切了。
郿无双理了理杂乱的心绪,正想说点什么,这时有个小丫头走进来禀道:“姑娘,大姑娘来了。”
正说着,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正是长阳侯府的嫡长女,也是郿无双的长姐郿无暇。
她年方十七,身形单薄纤细,穿一件淡青色绣竹叶暗纹的对襟夏褂,下着月白色的褶裙,浑身颜色素淡,只腰间系了条翠青色的丝涤,给她增添了抹颜色。
她肤色白皙,长眉细目,长得十分清秀,虽容色称不上上佳,但胜在气质出众,如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濯清涟而不妖。
“无双。”她进来便先唤了一声,之后便诧异地看着主仆三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郿无双还在想怎么答她,白露嘴快道:“大姑娘,三姑娘好奇那位魏王殿下的事,奴婢便去打听来告诉姑娘,可姑娘好像有些被吓到了。”
话说完,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看了无双一眼。
郿无暇皱着眉,似乎没看见白露的举动。她复杂地看了无双一眼,微微地叹了口气,道:“行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
几个丫鬟都下去了,屋中只留了姐妹二人。
郿无暇叹了口气,来到无双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道:“无双,你可是怕了?”
郿无双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恍惚,似乎透过她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长姐……”
郿无暇却以为她是被吓到了,想了想劝道:“其实你也不必听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市井流言多数是以讹传讹,魏王殿下在外头的名声确实不太好,但是……”
此时郿无双已经知道自己是回到什么时候了,正是纪昜即将回京,她和对方婚约被提上日程的时候。
她一直有份婚约在身,只是这件事从没几个人敢当真。
据无双所知,当年她爹曾在当时还是三皇子的纪昜麾下做过游击将军,后来一次战役中,领兵在外的三皇子受到伏击,她爹带着人冒死相救,最后被围困的人救了出来,她爹却战死了。
得知她爹战死后,她娘就殉了情,彼时才五岁却成孤女的她,被送回京中的长阳侯府,当时三皇子纪昜曾让人留过一句话,说是答应过她爹会照顾她,所以待她成年后,他会来娶她为妻。
只是这话实在匪夷所思,且两者年纪相差过大,再加上当时这话不是纪昜亲口说的,宫里那也并无任何表示,所以长阳侯府这边也不敢将此事当真。
可到底有这么件事在,郿家人也不得不放在心上,当初请了秦师傅来教导无双,郿老夫人便是以此为借口。
一去多年,本来都以为这事不了了之了,谁知就在一个月前,魏王派人回京给长阳侯府传了话,说他近期就会回京。
其话意明显,人家要来履行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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