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烧,黄酸梨木窗半阖,偌大的寝殿内无一不是各国进贡来的上好物件。鲛绢帐幔落了一地,微风拂过,上面装饰的莹润珍珠叮咚作响。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还是悬挂在寝殿顶部的那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屋内似乎也笼罩着清冷的月光。
就连菱花铜镜上也细细地贴了金箔,边缘镶嵌了成色上好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十几个妆娘前后簇拥着为这位即将婚嫁的新娘装扮,嘴里还不住地说着吉祥话,“惠禾公主真是奴家见过最漂亮的新娘子了。这满身气度,陇邺之中还有谁能有公主殿下的排场大?”
“那是,谁不知道惠禾公主可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嫡亲长姐,这样的身份,谁敢越了长公主去?”另一名妆娘一边附和,一边将镶着宝石的流苏金钗插入发髻之中。
“公主嫁的人也是人中龙凤,大名鼎鼎的景大将军。无论是身份,还是样貌都能配得上公主,这桩婚事当真是天作之合!”
被围在中间的正是惠禾公主谢妧,她有些怔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声名狼藉的惠禾长公主居然要嫁给清风明月般的景大将军,她身侧的人还违心地说着这些话,想要讨她开心。
而这世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骂她恬不知耻,用公主身份胁迫景将军就范,和她的弟弟怀明帝当真是一丘之貉。
这怀明帝自从就位以后,行事荒诞,枉顾礼法,还独自开创了‘狗叼奏折法’,从不上朝,大臣递上来的奏章全由他养的一只狗来挑选,狗选到哪个他就从狗嘴里拿出来,扫上几眼就掷骰子来决定采不采纳,更荒唐的是最后的盖章居然还是拿狗爪蘸了印泥印的。
天下人都耻笑他是名副其实的狗皇帝,得知此事的怀明帝便大兴文字狱,敢在诗里,文章里提及狗的,或者言辞对他有不敬的,通通抓去流放或者抄斩,丝毫不顾及人心向背。
这样行事,朝中老臣如何能答应,新帝继位不足三日,御史大夫章良弼就因为劝阻无能,在新帝书房外大喝一声“得帝如此,国倾覆不久矣!”说罢撞柱而亡。
怀明帝听闻这事哈哈大笑,眼泪直流,过了片刻一脚踹开在他身侧的狗,语气阴冷道:“传朕旨意下去,御史大夫章良弼妖言惑众,大言不惭,胆敢妄议国运,尸体丢去乱葬岗任畜生啃食,株连九族,全部抄斩!”
“他若想死,那朕便成全他,不仅如此,朕还让他全家上下一口不留地全来陪他!如此体恤老臣,天下百姓还敢说朕不是仁君?”
章家上下四百多余人口一夜之间全都被斩,血腥味弥漫了陇邺城整整三日。
自此以后,哪有人还敢上谏,连折子都递得少了,倒是有官员从此发现契机,在奏折上画了些小人书,惹得怀明帝很是开心,将他直接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连跳三级,升任丞相,官居一品。
这样的怀明帝行事荒诞,心狠手辣,惨无人道,偏偏对长姐惠禾长公主颇为温顺。
不过惠禾长公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行事招摇,奢华无度暂且不谈,有世家小姐稍微言辞不顺她意,惠禾长公主就直接将她廷杖致死。
坊间传闻这惠禾长公主不愧是和怀明帝一母同胞,两人行事都是如出一辙的令人发指。
而惠禾最近向怀明帝请求的,乃是当今大名鼎鼎的骠骑大将军,景佑陵。
妆发都梳理完成,喜娘惴惴不安地低声道:“吉时早就已经过了,怎么迎亲的还不来?路上怕是有些什么事情耽搁了?真是作孽,这可是长公主的大婚,居然也敢如此行事。”
比起其他人的忐忑不安,长公主谢妧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端坐在榻上,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妆娘们觉得这位传说中心狠手辣的长公主殿下比想象中来的温和许多。虽然她们梳妆已经非常小心,但是因为太过紧张,况且妆发复杂,难免会有疏漏,哪怕是刚才一个手抖的妆娘不小心弄疼了长公主——
那位妆娘当时已经面如死灰,惶惶跪地垂泪,嘴唇翕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显然已经做好了被赐死的准备。
没想到那传说娇纵无理的惠禾长公主只是略看了看她,一句话都没说,还是长公主身边的婢女道:“今日是公主殿下大婚的日子,有什么事情你们就是有几个头也承担不起。你也别跪着了,到一边去,别耽误了公主殿下的心情。”
妆娘如蒙大赦,颤颤巍巍地走到一旁默默垂泪。
原来是因为大婚,不宜见血光。
众多妆娘两两相顾,到底还是没有过多言语。
已近酉时,还是不见前来迎亲的人。
一群人心中惴惴,一边担忧着这位长公主殿下突然发难,一边又惊疑,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只怕是事情有变。
突然,一道大喝从殿外传来——
“逼宫——有人逼宫!”
霎时间就像是水入油锅,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人声,脚步声,物件坠地声,人影攒动。
好似人人都撕裂了温顺的面具,没有身份也没有了规矩,每个人都只剩下了求生的本能。
无论是婢女还是太监都纷纷不顾一切地往宫外跑去,有侍卫勉强拿着刀想要维护纪律,被逃窜的人们直接撞飞,这宫中如同沸水一般点燃。
昭阳殿中,那十几位妆娘面面相觑,不过很快就有人挡不过求生的诱惑,不管不顾的往殿外冲去。
其他人看长公主并不阻拦,也再无顾忌,最后走的反而是那个站在一旁默默垂泪的妆娘,她转头,面上还带着之前哭过的泪花,迟疑道:“公主,你也一起去逃生罢,留在这宫中活不了的。”
那妆娘只看到长公主摇头,对她微微一笑,身着织金华服,妆容秾艳,恍若九天神女。
“不用管我,你去逃命罢。”
偌大的昭阳殿只剩下了谢妧一人,空荡荡的殿内,那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在她身上,身上的嫁衣绣满了珍珠珐琅以及宝石,每一颗都是用金线穿起来的,下摆处更是用金丝绣满了并蒂莲花,被光照得熠熠生辉。
她头顶攒珠金丝凤冠,满身极尽奢华之能事。
远远地,有刀戟交错声和战士们厮杀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地方传来,血腥味甚至都弥漫到了昭阳殿。
有人呐喊,有人哭泣,有人咒骂,有人怒喝。
不知多久以后,陇邺皇宫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谢妧听到有脚步声自远而来。
她抬头,只看到一个身穿婚袍的青年男子站在殿外,手中提着一柄长剑,还在往下渗着血,一滴一滴,应当是刚刚从战场上厮杀归来。
他本是逆光,等踏入殿内,夜明珠的光霎时照亮了他的脸。
谢妧才看清他的长相,皎若寒月,高不可攀。他似乎生来就是这样冷清又无情的模样,又或者,这样的无情,只是单单对她一人。
他神情淡漠,和身上颜色灼烈的婚袍截然相反。
本该是她的夫君,景佑陵。
现在却提着剑,缓步朝她走来。
景佑陵一步一步踏进殿内,凌厉的剑光刺向谢妧的脖颈,却在不足一毫之处堪堪停止,带着寒气的剑只要微微一动就可以刺破她的脖颈。
谢妧神色丝毫不变,依旧是端坐在昭阳殿繁复的床榻上,似乎现在抵着她的,不是一柄散发着凛凛寒气的利刃,而是一枝少年郎递过来的杏花枝。
景佑陵并未一剑将她封喉,垂眼看她,“殿下不怕死吗?”
谢妧抬眼看他,却突然笑了。
不同于刚刚对待妆娘的那个笑,这个笑容更显得她少了几分明艳,多了些稚气。
“我当然怕死,”她抬手抚上景佑陵的脖颈的突起处,“但是我在赌。”
“赌什么?”
“当然是赌,我的丈夫,景大将军你,舍不得杀我。”
景佑陵闻言嗤笑一声,毫不拖泥带水地提剑刺向谢妧的心口——
“那公主殿下你,还真的是自以为是。”
谢妧双眼涣散间,只看到那个恰似寒月的男子拿着一方洁白的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剑。
他站在昭阳殿内,却遥远得不沾染半分红尘。
景家规矩众多,据说其中一条就是战后拭剑,不可耽搁。景佑陵向来端方,想来必定恪守家训。
只是他现在所为,却也实在无情。
谢妧突然想起来之前他们还没走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之时,圣上曾经有意为他们赐婚。陇邺就有人笑称这长公主和景三公子两人八字不合,天生不配。
果然是真的。
顺治元年,在位不足一年的怀明帝就因为暴虐无道,行事荒诞而被骠骑大将军逼宫而死,这位史上称之为‘狗皇帝’的怀明帝在被刀戟刺死之前还在笑,怀里抱着自己那只狗。
“你们急了,哈哈,你们要把朕杀了,哈哈哈!朕还以为你们能干什么呢——”
他被笑着戳死在皇位之上,连着他的狗被同一把戟贯穿。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怀明帝在位期间朝政决疣溃痈,民不聊生。
是以这位狗皇帝在史书上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而他的姐姐惠禾长公主,在新婚当夜被丈夫骠骑将军景佑陵刺死,没有人觉得这个和怀明帝狼狈为奸的长公主可怜。
包括亲手刺死她的,景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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