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幼犬耳尖一点雪白,此刻耷拉着,粗短的爪子放在了谢策的臂弯处。谢策蜷起一根手指微微挠着那幼犬的下巴,幼犬原本湿润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看起来像是十分享受的模样。
谢策的声音嗡嗡地回响在谢妧的耳侧,她后退半步,那些远去的回忆又浮光掠影一般一一闪过眼前。
就是这只耳雪,后来被母后亲口吩咐,由凤仪殿的女官摔死在谢策的面前。
阿策生来喜欢笑,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时候就时常咧开牙还没张全的嘴,右边小小的梨涡生得极甜,可是在亲眼看到耳雪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谢妧就很少看到过他的笑了。
或者说,他后来的绝大多数的笑都是讥诮或者嘲弄的,只勾起左边的唇角,显得阴郁非常。
其实也是见过一次的,在滦州快马加鞭送来那颗夜明珠的时候,他随手将先前的那颗丢在琼月池内,讥笑道:“这样一颗珠子,配不上我的长姐。”
然后他双手捧着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来自于滦州无数百姓的性命换来的夜明珠。
眉梢微微挑着,久违地露出从前那般的笑,两颗小小的尖牙显露出来,“只有这样的珠子,才能配得上长姐。”
……
也就是说,在她以为的梦中,那个惨无人道、阴郁偏执的暴君,确实是后来的怀明帝、她自幼一起长大的胞弟——谢策。
弘历十八年,端王谢策铲除庶弟,弑君杀父篡夺皇位。在位期间在南海边境苛捐杂税,只为给长姐谢妧寻一颗夜明珠。此举在朝中上下引起轩然大波,而怀明帝却一意孤行,惹得民间怨声载道。
除此以外,他还颁布了一系列的政策,朝令夕改,颠三倒四,搅得天下犹如一团乱麻。
这位亡国皇帝是史书上罄竹难书的暴君,也是现在站在她面前,抱着一只幼犬,朝着她笑得露出唇边涡旋的幼弟。
谢妧眸光微动,心下是波涛骇浪,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伸手在耳雪的头顶上拨动两下,耳雪微微动了一下耳朵,昂起头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舐了一下谢妧的指尖。
谢妧与耳雪对视了片刻,随手将手指在它头顶上擦了擦,“阿策。它们不能留在永延殿,你也知道倘若来日母后看到你养这些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谢策的唇角耷拉下来,沉默了片刻以后道:“……我也知道母后看到这些会生气。可是长姐,它们都还这么小,若是没人喂养,任由它们自生自灭的话,在宫中必然活不了多久。况且若是被那些内仕看到的话,也肯定会被清理掉。”
他怀中耳雪似乎也是察觉到谢策此刻低落的心情,蜷缩着低呜了两声。
谢策生得乖巧,此刻眉眼低垂撇着嘴就显得格外地惹人心疼。
谢妧略微叹了一口气,“送到昭阳殿吧。”
母后对谢策的要求近乎严苛,事事以他学业为重,不容许任何影响到他的玩物。所以后来才会因为看到谢策在永延殿内偷偷养了耳雪而大发雷霆,骂他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谢妧俯身将两只仔兔塞到自己怀里,然后又拿出一只放在了谢策的怀中。那两只仔兔一只是浑身雪白的,一只是棕黄色的,而且似乎是怕冷一般往她怀中缩了缩。
只留下两撮短小而又毛绒绒的尾巴露在外面。
谢策一边跟在谢妧身边,一边道:“长姐我和你说,这三只兔子最喜欢吃菜叶子,我曾经摘过你园中的牡丹叶喂它们,我看它们也不是很喜欢的样子,可一定要记得别用那些喂它们。”
那些牡丹每株都不是凡品,他竟然偷偷用这些叶子来喂兔子,实在是暴殄天物。
谢妧忍了忍,只听到他又似乎是想到什么,补充道:“还有耳雪,我之前在册子上看过,是不能用牛乳喂它的,长姐你可一定要记得吩咐下去,要用羊乳来喂。还有还有,它现在还小,千万不能喂骨头,以免磕坏了牙。”
“我看,我不是替你养了只狗。”谢妧挑眉,“谢策,你这是让我替你养了群祖宗啊?”
谢策咧嘴笑,握着她的手晃了晃,“阿策知道长姐向来最好了。”
四月的陇邺说不上春寒料峭,但是也远谈不上温暖,只是日头不小,饶是才巳时过半,就已经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谢策此时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妧的身后,他向来话多,却在半途之中霎时沉默了一下。
谢妧挑眉看他,却听见他在身边小声道:“长姐,前面的人好像是……景三公子。”
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口处骤痛,略微抬眼看向自远而来的人。
景佑陵身姿颀长,发间散落下来两条伶仃而又极细的银链,隐匿在发间,时隐时现却亮得惊人。他生得极为出挑,哪怕是在世家公子颇多的陇邺城,也只有他一个人能称得上是惊才绝艳。
谢妧垂了垂眼,看到景佑陵手上拿着一把剑,剑柄上系着的穗子垂在手腕处,行走之时穗子几乎纹丝不动。
这柄剑,名唤冽霜。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剑如其名一般寒气逼人,也像极了他本人。
景佑陵出身于武将中家教甚严的景家,是以缓步走来之时几乎是如同世家公子典范一般的端方。
他天生瞳仁比寻常人淡些,所以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身侧经过的谢妧和谢策,然后又在看到蜷缩在谢策怀中的耳雪时顿了顿。
声音似凛冬之时吹来的晚雪,“端王殿下,长公主殿下。”
景佑陵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伴读,所以谢策一直都有点怕他,只将怀中的耳雪朝里塞了塞,呐呐道:“景三公子。”
他有官职在身,只不过气质实在不像寻常的武官,所以一般的人大多还是唤他景三公子。
谢妧想到他那时提剑站在昭阳殿内的场景,蜷了蜷手指,一言不发。谢策站在她身侧,小幅度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提醒道:“长姐?”
景佑陵垂眼看她,两人相视之间,谢妧看到了在他淡漠的瞳仁中的自己,也恍然回到了那天他们两人身穿喜服,一个是助纣为虐的亡国公主,一个却是清风明月的大将军。
他似乎生来就是这般。
谢妧抬了抬眼,眼睫颤动道:“景三公子。”
景佑陵微微点头以示回应,发间的银链随着他的动作也略晃动了下。
他似乎又是垂眼看了谢妧一眼,极为出挑的眉眼略有郁结,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待景佑陵走后,谢策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长姐,你刚刚怎么看景三公子看傻了?不过我好像还真的曾经听说,父皇属意景三公子为驸马。若是长姐当真喜欢,我就算是绑也要把他绑成你的驸马,亲手送到昭阳殿中去。”
听到谢策这么说起,谢妧才突然想起来,其实这件事,她记得。
弘历十四年,圣上为最为疼爱的长女惠禾公主挑挑选选了好几位出挑的世家公子,在几番抉择后,还是选中了景家三公子景佑陵。而在问及这位景三公子的意愿之时,他直言现在边关未定,他身为朔方卫主帅,无意儿女私情。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是那时坊间多有传闻,长公主殿下娇纵,怕是景佑陵违抗圣意也无意求娶,而章家小姐静如弦月,知书达理,从小与景三公子就是青梅竹马,堪为良配。
这件事原本只是景佑陵和圣上两人私下商议,却不知道为何闹得沸沸扬扬,实在有损谢妧声誉。以至于圣上原本属意的第二个人选燕绥也搁浅了下去,准备将最为疼爱的长女多养在身边几年再嫁出去。
只是后来诸多变故,那些事情终究还是再也没有了下文。
“多半不成。”谢妧摸了摸怀里仔兔的头,答得心不在焉。
谢策却仿佛在这时候来了劲头,追问道:“他景佑陵生的这么好看,陇邺的世家公子确实找不出另一个如他这般出色的。我可是听到其他的郡主公主许多都是对他有意,若不是父皇为你留着他到现在,怕是早就被那几位抢了去,长姐你当真不喜欢?”
“……我觉得,我与他八字不合。”她低眼,“况且,他未必想做这个驸马。”
谢策听到这话不乐意,哼了一声,“我还说他是配不上我的长姐呢,向来只有长姐选别人的份儿,他哪里来的胆子不想做长姐的驸马。不过也好,他看着就是个不近人情的,真要我说,还不如燕绥呢。”
谢妧笑了笑,“景佑陵有位青梅竹马,听说自幼一起长大,怕也是轮不到那些郡主县主的。”
“章家的那个章如微?”谢策双手圈在胸前,“不过就是得了个好名声,景佑陵若是不喜欢长姐喜欢她,那实在是瞎了眼。”
“不过说回来,长姐你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谢妧怎么可能知道的不清楚,因为,前世她在大婚之夜被景佑陵一剑穿心,其中大半就是因为……章如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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