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并未娶妻, 也没有婚配,家中长辈也管不到他,所以他时常宿在望春楼中, 哪有人敢来找燕绥这位爷的晦气。
小厮连连应是, 擦了擦脸上的冷汗道:“不过侯爷也应当是知道我们这里是做生意的,那位姑娘家看着就是个出身不凡的,我们也不敢得罪, 所以自然也拦不住……”
“我们这望春楼说穿了,也只是个风月场所, 这些贵客我们也都得罪不起,所以也是不敢拦,还请侯爷多多见谅。”
燕绥近些日子心情向来说不上好, 正巧这个时候还有人偏偏来找他的晦气。
他挑了挑眉梢, 啧了一声,手上拿着把玩的金箔随手搁在桌案上,“拦什么?不用拦。有人赶着上来送死,我可没有不成全的道理。”
燕绥说这话的时候尾调略微上扬了些, 听得人心中发紧。小厮心中暗暗叫苦, 怎么会有人来找这位喜怒无常的爷,望春楼中谁不知道燕绥听曲的时候最不喜欢旁人打扰。
要不是被嬷嬷千叮万嘱,小厮也不敢打扰到燕绥的雅兴。
毕竟燕绥可是能笑着直接将新科状元郎踹下楼的人,对上那些寻常小厮,就更是像对待蝼蚁一般了。
房内寂静无声, 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是这间?看这外面就装点得花里胡哨的, 确实是燕绥那玩意儿的喜好。啧, 怎么都来逛花楼了, 还把这地方给弄成这幅模样。”
小厮听得骤然一惊, 趴在地上都不敢看燕绥此刻的表情。
那几位花娘更是这样,匐匍在地,身子微微颤抖。她们都是伺候惯了燕绥的人,自然也都知道这位爷的脾气,所以也在心中为这位姑娘哀念了声。
众人心中大多都是一个念头,这个姑娘实在是太胆大了些,居然敢当着燕小侯爷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燕绥可是连新科状元都能说踹就踹的人——
这姑娘,触了他的霉头,只怕是……
众人心中不敢再想下去。
燕绥原本正在支着下巴,手指轻点在桌案上,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愣了愣,霎时停下了手。
他愣了一会儿,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把自己敞着的领口给拢好,咬牙低声道:“你们,先给我出去。”
跪着的花娘还没听明白燕绥的意思,一个头戴璎珞的姑娘从外面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郎君。
有个胆大些的花娘悄悄抬眼往上看去,才知道嬷嬷果然所言不虚,这个姑娘确实一看上去就是非富即贵,定然是陇邺贵女才能有的气度。
说来,望春楼十二阁的姑娘的吃穿用度也都是相当不凡,但是和真正的贵女比起来,难免多了几分风尘味。
也有人不免幸灾乐祸地想,就算是这个姑娘是贵女又如何,燕家这样的簪缨世家,再加上燕绥又一向都是个行事毫无忌惮的,就算是贵女,也不一定会给这个面子。
谢妧斜倚在门沿上,“你让她们出去干什么,啧,我难得出来一次,不得给你的这些美人也给我弹一曲?”
燕绥看着站在谢妧身后的景佑陵,神色暗了暗,两人视线交错之际,虽然并未有人置一词,但是却仿佛有金石相击的铮铮之声。
他落在棋差一着,终究未得圆满。
谢妧走到跪地的花娘之前,抱琴的姑娘眉眼生得极好,拿着琵琶的那个身段堪称一绝,不愧是望春楼之中的头牌。
她随便找了个墙边靠着,“你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些,居然就让姑娘家就这么跪在地上。”
燕绥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道:“我倒是没想到殿下今日居然还有雅兴来望春楼。”
他顿了顿,“……还带上了向来洁身自好的景大将军。”
在场的人倏地一惊,能被称之为殿下的……
惠禾长公主?长公主居然会出现在望春楼中?
听闻燕小侯爷从小就和长公主熟识,在长公主和景大将军赐婚的事情传出去的时候,陇邺还有着不少流言,说是侯爷和长公主怕是有些不妥之处——
怎么今日他们三位,居然同时出现在望春楼之中?
景家世代家规森严,景三公子更是出了名的端方,这怕是第一次来这风月场。
还是陪着长公主一起来的。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惊疑不定的同时觑着那位景三公子的脸色,只看到他站在长公主的身边,手上拿着一柄剑,面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景三公子,”燕绥笑了笑,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殿下向来喜欢胡闹,来这里我倒是不怎么奇怪,但是听说三公子向来都是恪守家训,想来也不曾涉及这样的风月场,我倒是好奇,三公子怎么就陪着殿下一起来了这里。”
他说着,挑了挑眉毛,“不过既然是来了这里,那便是客,我自然是没有不招待的道理。”
燕绥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朝着跪在地上的伶人道:“没听见刚刚殿下的话吗?起来继续吧。”
望春楼之中的伶人平日里都见过不少大场面,皇亲国戚也并不是没有见过,但是现在若是公主,那还是当真没有见过。何况还是最受圣上宠爱的长公主殿下,难免有些惶恐。
若是心思灵巧些的姑娘,心中总觉得燕绥对景三公子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不过这也不该是她们这些人应当关心的事情。望春楼之中的伶人相比于宫中歌伎,也丝毫不落下风,还要更加风情万种些。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弹得却正巧是这曲扬州慢。
谢妧向来都是能坐着绝对不会站着,正巧看得有些倦了,而燕绥的这件屋子里正巧是只有一个主位,她就走到了坐在主位上的燕绥身边,“起来,站着去。”
相当的不客气。
若是寻常的燕绥,必然是会和她争辩一番,却没想到今日十分的爽快,当即避让开了身子。
谢妧在屋内看个热闹,燕绥却径直走到了景佑陵的身侧,挑着眉毛笑了笑,“出去聊聊?”
景佑陵抬眼看了看谢妧,倒是一句话也没说,随着燕绥走了出去。
此刻望春楼的廊道上空无一人,燕绥倚在墙上,“我还以为景三公子会拒婚。毕竟三公子这样的人,风光霁月,我倒是当真好奇,三公子怎么就会娶了长公主?”
他说这话的时候,姿态算不上是郑重,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望春楼之中常用的熏香是芙蓉花香,燕绥手上夹着一枚金币,这枚金币在他的指间滑动了几番,最后又回到了燕绥的掌心。
燕绥听到景佑陵缓声说道:“殿下是金枝玉叶,我想要求娶,应当也是人之常情。”
景佑陵说着,又侧头,“侯爷似乎总是对这件事情相当关注,知道的是因为侯爷和殿下两个人自幼熟识,若是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和八方客之中的舆论,有些渊源在内。”
“这些对殿下名誉有损,侯爷若是自己不在乎,也应该顾虑殿下的声誉。”
景佑陵点到即止,燕绥缄默片刻,却突然冷不丁地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三公子是那种对这些都不太在乎的人,没想到今日一看,原来还是有些在意的。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介意将话再说的明白一些,谢妧向来不喜欢景家那些条条框框,所以我断言——”
“你们的姻缘,只怕是长久不了。”
景佑陵闻言倒是一点儿怒意都没有,他听到这句话,垂着眼睛看着燕绥,“长久不了?就算是长久不了,那也和你燕绥,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向来待人冷漠,还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么绝的话的时候。
燕绥嗤笑一声,“谢妧带着你来望春楼找我,你不觉得倒是有几分意思吗?”
景佑陵抬眼看着燕绥道:“六月初八,到今日,已经不足十日了。”
……
谢妧听了一曲扬州慢,觉得这望春楼不愧是陇邺的销金窟,这里的姑娘个个千娇百媚,嗓音也大概是来自江南,吴侬软语,唱到人的心里去。
她出门得急,倒也没带什么赏赐,就只得让燕绥先记着,要将这几个姑娘一一赏赐了。
谢妧踏出门,就看到景佑陵和燕绥站在一起,两个人面色如常,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见她出来,燕绥首先挑挑眉毛问道:“这些儿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伶人,怎么样?”
谢妧拊掌,“怪不得你平日里就喜欢来望春楼,我瞧着那个绿萝姑娘,那个嗓音当真是好听。”
……
马车即将驶进仙武门,谢妧今日到处逛逛,实在是有些累了,一路上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加上今日起得很早,所以就靠在马车上这么眯了一会儿。
直到马车稳稳地停在宫墙之外,景佑陵唤她一句:“殿下。”
谢妧这才堪堪转醒,景佑陵一直送她进了仙武门,她道:“剪翠现在在仙武门内等我,况且现在禁卫军就在不远处,就不必送了。”
在她即将踏进宫墙之内的时候,景佑陵站在她身后突然开口:“殿下。”
谢妧顿步,回头看他。
今日的日头原本就极好,所以哪怕是在日沉的时候,余晖也格外的浓稠。日暮时节的光将他的眉眼和衣袍都染了些颜色,他就这么站在宫墙之外,站在陇邺的纲常世间之中。
谢妧看到他的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
他这样的人拿着糖葫芦大概都会有些奇怪。
这么一个看着冷清的人,却拿着一个小孩子喜欢的吃食。
景佑陵将手上的糖葫芦递给谢妧。
谢妧看着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了解过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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