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妧最近几日一向都是有些睡不好的, 大概是因为昨日之前喝了点儿酒,除了之前醒了一回儿,之后反而比前几日睡得更好了些。
现在时候已经说不上早, 再等谢妧梳妆完毕, 只怕是会更迟些。
景佑陵却在这个时候仿佛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用帕子将自己的手擦拭干净以后停箸道:“不用赶,我已经秉明过, 等你梳洗以后再去奉茶也不迟。”
谢妧侧了侧头,公主之身虽说是下嫁景家, 但是礼不可废,景家又向来都相当守规矩,她没想到居然在奉茶方面都这么迁就与她。谢妧将手上的餐食推开, 唤剪翠前来梳妆。
她虽然向来肆意, 但也并非是全然如此,既然景家已经做出了让步,她也没有毫不领情的道理。
景佑陵的屋子原本根本就没有梳妆镜,据说这是他的妹妹景梨为谢妧挑选的, 搁置在景佑陵装点相当冷清的屋子里, 谢妧不知道为何,突然脑中冒出来一句铁汉柔情来。
……只是景佑陵和铁汉相差甚远,自己也从来都不是他的柔情。
剪翠来替谢妧梳妆的时候,景佑陵抬了抬眼退了出去。剪翠拢了拢谢妧的头发,用篦子一一梳顺, 谢妧看到镜中的剪翠垂着眼睛, 仔仔细细地梳了三下道:“一梳梳到底,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谢妧没想到剪翠突然冒出来这么一番话, 她将拿起剪翠手上的篦子,顿了片刻,又反梳了三下。
反梳三下,白头不偕老,殊途不同归。
剪翠掩唇,看了看门外压低了声音道:“殿下现在这是在做什么,新妇梳头哪有反梳的?这兆头……”
她垂眼对上了谢妧的眼,却看到谢妧的眼中一片清明,显然是知道反梳三下的意思的。正梳三下是白头偕老,举案齐眉,而反梳三下则是和这个截然不同的意思,殿下……不可能不知道。
她知道,却还是这么做了。
景佑陵是什么人,是陇邺最名声在外的少年将军,享有第一公子的美誉,想要加入景家的贵女如同过江之鲫。剪翠也曾想过谢妧对这门婚事是不是有些不满意,但是没想到谢妧在这个时候居然反梳了三下。
谢妧抬手将手上的篦子重新递给剪翠,剪翠没接,低声询问道:“殿下应当是知道反梳三下是什么意思,现下殿下嫁娶才不过是一日的光景,就算是奴婢逾矩,奴婢也想要问清楚,殿下现在是怎么想的。”
谢妧去上书房的那段光景,别人不清楚,也没有人比剪翠更加清楚。
“和你想的一样。”谢妧抬手抚了抚镜中的自己,“反梳三下,白头不偕老,殊途不同归,我知道。”
她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解释,“接着梳妆,随意些就好,不要耽搁了奉茶的时辰。”
谢妧自然没有再穿从前的那些宫装,选了件颜色清减些的银纹绣百蝶的软罗裙,比起之前在宫中的时候,梳妆的时间自然是快了不少,等到梳妆完毕,也不过将将辰时过半。
恰巧景佑陵今日穿的也是一件绀青色的锦袍,两人颜色相近,倒也算得上是相衬。
景佑陵看到谢妧这样出来,略微顿了顿,“殿下随我走吧。”
景家世代为将,但是府内的装饰却像极了文臣世家,假山亭榭,雕梁画栋相得益彰,寻常府中经过的仆役大多都是各房之中伺候的丫鬟,但是景家却小厮和丫鬟各占一半,大抵是因为景家的少爷不许丫鬟伺候身侧。
谢妧回想了一下,景佑陵的院子,果然是一个丫鬟都没有。
难怪他这么绝情,只怕是生来除了妹妹景梨和母亲赵若蕴,就没有再和其他姑娘打过交道了。
哦,还有章如微。
谢妧这么左边看一看,右边看一看的时候,步伐难免就稍缓了下来。等她再回头看到景佑陵的时候,两个人的距离就已经落下了一丈远。
“我说,你能不能走慢些?”
景佑陵侧身看了看落在身后的谢妧,嗯了一声,然后步伐果然稍缓了下来。
谢妧快走了两步到了他的身边,问道:“今日我去奉茶,原本就算不上是早,你的父亲母亲不会为难我吧?景煊将军向来都是板着个脸样子,连父皇都敢直谏,还有你的妹妹景梨,听说寻常姑娘家有了嫂嫂大概都是不喜欢的,若是她也不喜欢我怎么办?”
景佑陵垂眼,顿了片刻道:“我还以为殿下不会在意这些。”
“在意倒也确实算不上是在意,毕竟恐怕陇邺喜欢我的人也说不上多。若是在意这些,那我不得天天气得吃不下饭?”
谢妧抚了抚裙摆,“只是日后总归还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能和平点相处,自然就是更好了。”
谢妧抬头,对上景佑陵的视线,“但若是实在不喜欢我,那我也没有办法。”
“殿下不用担心。”他站在原地,“他们都会很喜欢殿下的。”
走了大概一刻钟,才终于到了正厅之中,景佑陵一向喜静,所以他的院子离正厅有些远,平日里也几乎不和堂兄之间有什么来往。
正厅之中林林总总坐了满堂的人,景家只有景煊这一只最为出挑,其他的人都是些副官之类的官职,所以谢妧只能是认得出来个脸,说不上是熟识,甚至连脸都对不上。
其中有个长得和景佑陵有几分相似的人,正在上下打量着谢妧。这个人虽然长得有几分像景佑陵,但是相比于景佑陵,却多了几分阴恻恻的意味。
他的眼睛更为细长一些,而且瞳仁是黝黑的,肤色也稍黑一些,更当像是一个武将一些。
应当是景大公子,景佑陵的堂兄,景桓之。
对于景桓之,谢妧还是有些印象的,因为这个人后来和谢策关系极好,可以说是在武将方面,是谢策的左膀右臂。
这个人极为喜欢投机取巧,在后来的国运式微之时,常常撤军而走。
当年的东境,可以说是被打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当年景煊死守朔北,陇西有燕家,东境和南边的滦州却是夹缝之中求生,叛军也正是从东南之处直捣黄龙,再加上景佑陵,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
景桓之只是上下打量着谢妧,景佑陵侧头看到景桓之的眼睛,略微皱了皱眉头,然后上前一步挡开了景桓之的眼神。
厅中原本寂静无声,然后突然传来一个笑声,只看到坐在下首的一个中年人朗声道:“佑陵这个孩子一向都是挑不出错处的,怎么今日来的这般迟,伯父茶都喝过几杯了,怕不是有了媳妇儿,忘了规矩吧?”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又呵呵笑了一声,像只是在开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一般。
景佑陵道:“若是晚辈记得没错,奉早茶的时辰应当是在巳时之前。”
现在还在辰时,自然算不上更是迟,言下之意,就是这位伯父是多管闲事了。
谢妧看着这个坐在下首的中年人,实在是不知道他是谁,毕竟这在场之中的,能够被她认识的也就只有景煊这一只,其他的这些人,若不是景桓之后来的事情,那她说不定还真的是一个都不认识。
刚刚因为景佑陵的的上前一步,所以谢妧站在他的侧后方,她低声问道:“方才那个说话的,是谁啊?”
谢东流都从来没有因为谢妧的迟到而说过半句话,况且她现在还是在巳时之前,她倒是很好奇,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胆子在她面前置喙。看样子,应当是景家的一个旁支,估计着也就是个四品以下的武将。
谢妧说的这句话,声音算不上是大,但是在场习武之人耳力都极为出众,那个原本开口的中年人瞬间脸色微变,哼了一声。
景煊也坐在上首之上,轻咳了一声,大意应该是提醒景佑陵,当做没听到这句话就好,给他伯父略微留些面子。
却没有想到,景佑陵丝毫都没抬眼看上一眼,就低声解释道:“我的大伯,昭武校尉景睿。”
谢妧哦了一声算是知道了,昭武校尉是六品,而她是享千邑有封号的长公主殿下,若是从前在宫中,这位昭武校尉对上她,是要行叩拜之礼的。
景佑陵刚刚的声音平淡无波,谢妧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却仿佛无形之中狠打了景睿一巴掌一般。
昭武校尉这样的官职在寻常家可能是圣上开恩,可是若是在景家,就实在只是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官了,景煊执掌朔北,景佑陵是朔方卫主帅,这两个名号可谓是盛名在外,被自己的侄子都压一头,难怪景睿上赶着来找不快。
景桓之看到自己的父亲被呛声,倒是也不恼,笑眯眯地对景佑陵道:“三弟今时不如往日,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又生得容貌过甚,若是三弟想藏着迟些被我们这群粗人看到也是正常。”
“况且毕竟现在三弟也已经是圣上的乘龙快婿,就算是不领军,日后也定然是加封进爵,自然是不守纪些,也可以谅解。”
他的声线比起寻常少年郎来说要尖锐一些,谢妧啧了一声,这景家听上去规矩森严,但是里面的人也并不全然都是什么君子之辈,不过是披着端方守礼的外壳,里面还是一群渣滓小人。
景煊前世死守漠北,景桓之弃城而逃,高下就可分了。
谢妧原本站在后面一些,然后她上前一步,笑道:“你又是谁?”
景桓之比他的父亲更为稳重一些,倒是也丝毫不恼,拱手道:“在下景桓之,在任左中郎将。”
“原来是左中郎将。”谢妧笑了笑,“在场之人之中,最先说话的是昭武校尉,然后又是左中郎将,我不懂你们武将之中的规矩,但是想来和宫中也大差不差,本宫看着,上首坐着的是怀化大将军,我身边站着的是朔方卫主帅,应当不应该是两位先开口吧?”
“不过这既然是家中,想来是有些本宫不知道的规矩。”
景桓之知晓这位惠禾长公主殿下一向都是个不怎么守规矩的人,没想到居然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话来堵后路,偏偏她说的也并没有什么错处,若是景睿之前的一番话还只是无心之失,但是两人接连抢在景煊之前,确实是过些僭越了。
景桓之咬牙:“臣,僭越。”
既然谢妧用了本宫的这个自称,那么景桓之自然也只能自称为臣。
经过这么一番事情以后,众人心中果然是有些几分计较,这长公主殿下,就算是嫁到了景家,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还是如同以前一般的跋扈,不过谁让这位身后的人是当今圣上呢?
谁不知道圣上最为宠爱的公主,就是长公主殿下?
周遭霎时都没有人敢再说话,原本都以为这位殿下怕是不会再跪了,却没想到谢妧和景佑陵却还是如同礼制一般,朝着赵若蕴和景煊奉茶。
景煊忠心为国,这么多年戎马倥偬,守卫疆土,自然是当得起谢妧一跪的。
谢妧接过旁边的丫鬟递过来的茶盏,先是递到了景煊的面前,只看到景煊虽然丝毫未笑,但是却朝着她点了点头,谢妧心下稍安,然后递到了赵若蕴的面前。
赵若蕴只尝了一口就将茶盏搁置在小几上,拉着谢妧站了起来。
“先前几年的春日宴上,我就觉得我与殿下有些缘分。”赵若蕴笑了笑,“没想到还果真是有些缘分。佑陵一向都是寡言少语,我从来都没看到他对哪个姑娘家上过心,寻常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大多都该定下来了,哪有像他这样一问到这个事情就推辞的。”
“先前圣上来探过口风,我原本还以为这事儿不一定成,没想到佑陵那孩子原来这么多年对其他姑娘家不理不睬,是为了殿下。若是这样,我这个做娘的,也确实该安心了。也是没想到,我和殿下的缘分,原来还在这里。”
赵若蕴拉着谢妧的手,说话不急不缓,语调极为温柔。
她说着又抬头朝着谢妧笑了笑,从旁边摸出来一个匣子来,只看到古朴的墨绿盒子上面满满都是岁月的痕迹。
赵若蕴将这个盒子打开,递到了谢妧的面前,谢妧低头看,暗色绒布的内衬下,里面躺着一块说不上大的玉佩。
这玉佩晶莹剔透,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是块当真难得一见的和田玉。和田玉虽然对谢妧来说算不上是什么稀罕物件,但是这块却极为精致,成色也是万一挑一的好。
赵若蕴将这块和田玉放在谢妧的手心,托着她的手将合拢收好,“这块和田玉做了两块玉佩,是佑陵他父亲在佑陵出生那年在朔北找到的,就是想着给佑陵和他未来的媳妇的……”
“现在,就是殿下的了。”
这块玉入手的触感温润,谢妧有些愣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石,傅纭生性强势,几乎从来没有温声和她说话什么话,所以她从来没感受过这样温声细语的长辈。
只是和景佑陵一对的玉……等她离开景家,到时候还给景佑陵就是。
等到出了前厅,谢妧和景佑陵一起在回去的路上,她的手上拿着赵若蕴给她的和田玉,这玉佩上面是鱼衔牡丹的纹路,上面的牡丹连花蕊都纤毫毕现,在鱼口之处,却有一块小小的缺口,应当和景佑陵的那块是可以拼起来的。
她顿了顿,问道:“你的那块呢?”
景佑陵拿出自己的那块,谢妧接过来,这块是一个明月潮岸的纹路,和谢妧的这个拼在一起,是个花好月圆人常在的寓意。
谢妧看着这块玉石,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曾经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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