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所为, 阿妧无权置喙,但是父皇也应该明白虽然氏族权势喧天,但母后这么多年却也并未作出逾矩之举, 母后不喜三弟其实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 而阿策更是性情单纯,从未起过猜忌之心, 也从未动过夺嫡之念。”
谢妧俯首叩地,“阿妧自幼从未求过父皇什么事情, 今日所求, 是因为史书所载, 历代新帝登基之时戕害亲族者不再少数, 阿妧知道三弟不当是那样不仁不义之辈, 但是阿策毕竟身为嫡子, 若日后得帝王猜忌,必然是不得善终。”
“阿妧并不是想猜疑三皇弟,只是想为阿策和母后求一个立身之本。”
谢东流默不作声地将谢妧扶起,然后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你说的, 父皇之前就已经有考虑过。”
谢东流轻微叹了一口气,“父皇思虑之后打算下一道密旨, 召朝中纯臣前来见证, 其中也会包括景佑陵, 父皇会将这道密旨给你,或者是阿策。阿策的性子父皇也一直都知晓, 这道密旨就是为了保他日后安好无虞的。至于……父皇给你的那支七杀,日后也同样都是你的。”
“而你母后……”谢东流思忖了一会儿, 接着道:“父皇在, 她便是皇后, 父皇不在,她便是太后。无论日后的氏族到底是如何处置,局势如何变化,都不会牵连到你母后。”
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明白了,关于这件事,其实谢东流很早之前就已经筹划好了,也是如他自己所说,在尽力而为。
出生皇家,本就极易身不由己,谢东流确实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周全所有人。
谢妧看着谢东流,轻声道:“那阿妧就先行替阿策和母后谢过父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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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崇德殿内出来的时候,已近午时,李全贵在殿前看到谢妧出来的时候,态度也显然比她进殿之前的时候要好上不少,这宫中捧高踩低的人不在少数,大家各为其主,谢妧也说不上是有多么在意,只抬眼看向那株梨树。
景佑陵原本站在崇德殿外的那株梨树之下,但是现在却只站着一个身穿便服的少年,看到谢妧出来还朝着她挥了挥手。
乌使没有要事不会出现在宫中,谢妧只当景佑陵突然有了急事,便走近问道:“乌使。你们家公子呢?”
乌使进宫的次数并不算是少,但还是第一次来到崇德殿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因为不熟悉崇德殿,所以刚刚也不敢贸贸然走到谢妧面前,而是拘谨着等着她自己走近。
他听到谢妧的问话,才挠了挠头低声回道:“殿下,公子是被太后召到宫中去了,公子怕殿下从崇德殿中出来以后找不到他会担心,所以才让我在此候着殿下。”
乌使说着,略微停了一下,“太后召公子进殿,是要一两个时辰的,所以公子还特意吩咐我,让殿下你不必等他,先行回府。”
“皇祖母?”谢妧心下诧异,“皇祖母怎么会召景佑陵?”
乌使啊了一声,“大约是召公子一同抄经书吧。殿下难道不知吗,今年就在殿下和公子成婚后不久,公子也曾前去太后殿中抄了经书。”
成婚后不久,抄了经书,皇祖母。
这些词汇霎时间在谢妧脑海之中,电光石火一样的乍亮。
从前那些被忽略掉的那些细节霎时间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妧得出了一个她曾经有过,但是从未被证实的猜想。
——景佑陵,是不是记得所有的一切。
谢妧在这个时候想到了皇祖母好似在未出阁的时候,曾与景家的老夫人是闺中好友,还有着亲缘关系,只是因为皇祖母常年礼佛,就算是谢东流和一众皇子和公主都不怎么能见得到皇祖母,所以这层关系也是很少有人提起过。
所以大家也都忘了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
皇祖母虽然常年对着佛龛,但是每逢节庆还是会给小辈们送些物件,而在宫中的小辈之中,皇祖母最为疼爱的是谢允,大概是看他年幼丧母,所以也多些关照。
在谢允年幼的时候,皇祖母还亲自照料过一段时间。
谢妧一直都觉得谢允和皇祖母之前的感情算得上是亲厚,但是她当年在宫中十数年,从记事时起,就从未看到谢允曾经踏足过皇祖母所居宫殿。
只因为皇祖母喜好清净,况且礼佛注重心境,不为所扰,所以不受到皇祖母诏令,几乎无人前去康慈殿。
在六月中旬的时候,皇祖母的那道懿旨,她从终年礼佛之中抽身出来,说夜间佛祖入梦,心中惶恐之余,觉得之前梧州上书之事,应当重视,谢策一人唯恐左支右绌,所以再诏一人谢允,既是为了以表皇室体恤民情,亦是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同舟共济,互相扶持。
太后常年礼佛,从来都不会干涉前朝内政,但是这懿旨是因夜间普世观音入梦而来,所以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更何况这其中说得也并不无道理,陇邺上下都以孝悌为重,谢东流必然也是其中表率,自然是应允。
顶多就是有人心中暗自嘀咕,这太后怎么常年对着佛龛,对于前朝事务还知晓得这么迅速,不过这也就是顶多在心中暗自思忖,成不了什么气候就是。
这道懿旨来得正合谢妧的意愿,这件事她原本想要自己进宫去找父皇,但是那日景佑陵下朝以后就和自己说到已经决定好了赈灾人员,其中就是她一直所想的谢策和谢允两人一同前往。
她曾经以为这道懿旨是谢允所求,甚至还觉得谢允是不是和她一样知晓后来的一切。
但是后来看谢允的样子,也是当真并不知情。
谢妧虽然之前觉得景佑陵或许也是知道这一切,但是其中也有很多事情和他看似毫不相干,就像是皇祖母下的这道懿旨,所以终究还是没有过多猜疑。
毕竟她在之前以为,这道懿旨应当是谢允所求。
就是因为这样,她那时虽然心中有点儿怀疑,甚至于在梧州的时候也问道他如何未卜先知——
到底也并未觉得景佑陵知晓后来的一切。
景佑陵所言滴水不漏,再加上她那时候也只是略有怀疑,所以到了最后还是将这事搁置了下来。
而现在若是在六月中旬的时候,前去见皇祖母的人变成了景佑陵,那么这道懿旨,就应当是景佑陵所求,他预知了梧州水患不只是水患,这样的大费周章,根本不可能是单单能用《国史》能讲得通的。
他向来守礼端方,怎么可能会因为这样的推断大费周章般去求到太后面前,甚至是略过了父皇。
只因为景佑陵知道,父皇下旨尚且会引来争论,而若是皇祖母在这个关节下旨的话,必然是无可置喙。
这桩桩件件,根本就是筹划以后而为。
现在乌使随口说的一句话,也倏地让她想到了那天——
至此所有的不解和困惑都将迎刃而解,那些她以为顺利到不敢置信的过程,根本就不是因为她一个人而改变,而是其中都有景佑陵出手的身影。
……而他骗了自己这么久。
他和前世自己所见截然不同的态度,和前世相反的答应了赐婚,拉着耳雪所说的赔罪,和楚月珑说起所谓的自幼心悦,甚至是他在梧州所言的舍不得,不过都是虚妄而已。
景佑陵前世那般绝情地提剑而来,他其实从来都记得。
谢妧心间猛地坠了下去,站在原地看着乌使道:“……成婚后不久,到底是什么时候?”
乌使倒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都过去有些日子了,这一时要我想,还真的要好好想想。”
他说着,片刻后才猛地一只手握拳敲在另一只手上,“啊,我想起来了,就是六月十四吧,那日我在仙武门接公子,然后公子告知我要去一趟康慈殿,我还记得那日正好是归宁宴后的第三日。”
太后的懿旨在六月十五传至前朝,景佑陵偏偏是在六月十四去往康慈殿。
这样的巧合,就算是当真想要为他找一个借口,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谢妧恍然想起那日在崇德殿中,自己躲在屏风后,他躬身说道:“臣,谨遵圣意。”
她那时因为太过惊诧,她自以为景佑陵必当不会应允,所以前去想要以章如微为借口让他退婚,所以也忽略了一个极为细微,也极为致命的一个问题。
弘历十三年的中秋宴之时,景佑陵和楚月珑对话的时候,尚且不能发现自己躲在宫墙之后。
可是在之前的崇德殿中,不过只短短数月,他的感知能力就提高至此,屏风距离他所站的地方足有两丈,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他明明一切都记得分明,却骗了自己这么久。
凡是欺骗,必有破绽,自己却因为他或真或假的情动,从未察觉到。
谢妧耳边嗡嗡作响,那些她以为的,为她折腰,或许从来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罢了。
她稳住心神,站在原地默了一会儿,问乌使道:“那日在康慈殿,你确定皇祖母只传召了景佑陵一人?”
乌使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谢妧一直会问这件事情,但是还是如实答道:“太后娘娘亲厚,那日殿中确实好像只有公子一人,随后公子还去了一趟三皇子所居之处,应当是为了梧州赈灾的事情吧。”
他这么说着,还怕谢妧误会,接着道:“公子所为必然是为了梧州事务,并非是因为觉得端王殿下不堪此任,毕竟公主殿下也知道,我们前往梧州的时候还正巧碰上了瘟疫,若不是公子请旨,赈灾之途必然会是十分坎坷。”
谢妧恍然后退,脑中一片繁杂,在梧州的最后时日之中,她将银篦交予景佑陵正梳三下,是因为觉得人不该为了根本没有发生的虚妄所扰,所谓无情,从来都不该是景佑陵和自己的结局。
可是那时的景佑陵,是否也觉得这样的自己自作多情,不过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她所言及的真心,只因弘历十三年的雪而起,他不沾红尘,似惊鸿掠影,吉光片羽般而来。
可是现在,却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想,源自她一时情动而起的昏聩。
……何其可笑。
景佑陵对她说来年春猎的时候将一切所知都告诉自己,或许,也只是托词罢了。
谢妧面色未变,指甲却已经陷进了手心之中,语气有点儿淡:“……原来如此。既然他抄经书需要这么久的话,那我就先行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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