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元年, 怀明帝自弑父杀兄以后,在天下广为搜寻浑身漆黑的狗,但是又要耳尖带一点儿白, 凡是能寻到此种狗的,享千金食禄,升官进爵,古有鸡犬升天一说, 而怀明帝倒是广开先河, 反而变为了人凭狗贵, 何其荒诞。
谢策斜躺在崇德殿中的龙椅上,头上的冕旒就这么歪歪斜斜地落在脸上,他手中抱着一只大概才刚刚满月的幼犬, 脸上说不上来有什么表情,好像是对权势的倦怠,又好像是什么都无所眷恋般。
他从来都无心帝位,却又被人生拉硬拽般拖上了这个位置, 朝臣背地里讽他昏庸,百姓暗中骂他是狗皇帝, 傅家当他是傀儡皇帝, 所有人都是面上敬他,怕他,却又所有人都在觊觎他脚下的位置。
谢策将桌案上面拿到的奏折随意地放在手上, 只随意地看上几眼, 就随手掷到一旁去,却不想正巧打中了李全贵的脑袋, 略有点儿硬的奏折就这么发出来了清脆的叩响之声。
李全贵没躲没避, 被奏折砸中的地方瞬间红肿一片。
谢策怀中的幼犬就在这个时候倏地从他的怀中跳出来, 然后跑到李全贵的面前,就这么将跌落在地的奏折叼在自己口中,然后哒哒哒地重新回到谢策的面前,然后将口中的奏折递给谢策。
谢策啧了一声,“这小畜生,还挺听话。”
然后他又拖长了声调,对李全贵道:“李公公,刚刚实在对不住了。朕有点儿——”
他笑眯眯地接道:“手滑。”
幼犬讨好一般地舔了舔谢策的手腕,谢策不耐烦地将这只幼犬踢翻在一侧,嫌恶一般地用帕子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那只才刚刚满月的幼犬侧翻在旁,口中发出惊恐的声响。
自怀明帝上位以后,崇德殿中哪有人敢不顺他心意,所以就算是他现在行为再如何荒诞,终究也就只是无人敢置喙。毕竟就连三朝老臣章良弼死谏,怀明帝都能杀了章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命,更遑论他们这些伺候的仆役。
可是这些,也即将要被终止了,雍州节度使早就已经在皇城外蓄势待发,只需一声令下就会攻入皇城,就连向来忠心耿耿的景家都不再忠于这样的不仁之君,加入反军。
今日虽然是长公主殿下的出嫁之日,大家其实心中也心知肚明,这恐怕也是……逼宫之日。
虽然现在还都是风平浪静,但是很快,整个宫墙内都将会成为铁骑踏平之处,而这个阴鸷而又昏庸的皇帝,就将成为史书之上在位仅仅一年,就因为荒诞无度而被推翻暴-政的,不仁不义之辈。
崇德殿中终年都是淡淡的龙涎香味,谢策手指随意地把玩着头上冕旒上垂下来的十二琉,珠子相撞之间,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这位臭名昭著的暴君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未来,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江山覆灭,也是,能做出这样弑父杀兄的事情来的人,还能指望他还留有什么良善之心呢?
崇德殿中阒静无声,殿外是一株梨花树,李全贵还记得是自己当初跟在先帝谢东流的幼时,谢东流当年所栽,现在就已经长得这样枝繁叶茂,只是可惜,先帝日后再也看不到了。
风吹树梢,时近傍晚,隐隐约约的弯月已经悄悄挂在树梢头,宫中禁卫全部大开,雍州节度使入宫闺如入无人之境。不出一个时辰,整个宫闺之中就会像是沸水入油锅一般,整个宫中都将是人声鼎沸。
傅温茂和傅温韦兄弟早就已经在府中畏罪自杀,整个宫闺,就只剩下了一点儿可怜的禁卫军。
不要说是雍州来兵,就算只仅仅一个朔方卫,也断不可能抵挡得住。
“陛下,”李全贵笑了一声,“雍州的那个李老贼,可已经在宫外候着了,况且长公主殿下又早就打开宫中禁卫,陛下难道一点儿也不觉得担心吗?”
他也笑眯眯地接着道:“长公主殿下不过就是个吃里扒外的,谢氏王朝不保,亦有不少原因是出自长公主殿下之手,以奴才以为,不如在大军进宫之前,先行杀了长公主殿下,以慰谢氏王朝在天亡灵。”
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崇德殿中,几乎没有人猜到李全贵居然敢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殿中轻微的低呼声不绝于耳,他们留在宫闺,朔方卫不杀无关之人,他们原本可以活下来——
但是现在李全贵敢对谢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谁敢保证这位暴君会不会发疯?
谢策看着毫无忌讳,但是唯一的良心,就是对于长公主殿下,谁不知道这位暴君只对长公主殿下一人温顺,现在李全贵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不就是戳着怀明帝的逆鳞吗?
众人惶惶一句都不敢言,只看到原本歪躺在龙椅上的谢策霎时间双目红了起来,然后额上亦有青筋暴起,脸上却还是那样阴鸷的笑意。
他慢条斯理地将前些时候传上来的竹简拿在手中掂量了两下,然后笑着,将手中足有一斤多重的竹简猛地掷到了李全贵的头上。
之前的谢策,确实并非故意,但是他现在下了点儿力气,李全贵的额头上就瞬时间出现了一大块的血痕,鲜血霎时间顺着额角往脸颊上流,李全贵倒也笑了。
谢策看着站在原地的李全贵,“朕倒要看看,谁敢对长姐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谁又有几条命,敢在朕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谁知道这位怀明帝早就已经是穷途末路的亡国皇帝,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还在这里逞什么威风。
李全贵任由头上的伤口汩汩流着血,“今日雍州李贼就将取陛下而代之,难道陛下当真还以为……和陛下是一丘之貉的长公主殿下还能活下去吗?”
谢氏两姐弟,死早就已经是既定之局。
谢策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恍惚,然后又很快转为毫不在意的笑,“景佑陵既然娶了长姐,他便定然能护长姐。景家家训不斩妇孺,更何况他也知晓,这一年来,长姐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这么说着,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其实早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在傅纭和谢东流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他分分秒秒就几乎没有再想活过,他被推上这埋着无数尸骨的皇位,甚至就连长姐都恨不得亲手杀了自己。
可是……从头到尾,长姐都当是无辜的。
谢策将这江山朝政搅得一团糊涂的时候,却也忘了,在自己这样胡作非为的状况之下,谢妧作为自己一母同胞的长姐,今日自己死于非命,谢妧又能如何逃脱得掉。
谢策霍得直起身,把旁边蜷缩在一旁的耳雪吓得直叫,“幼时景佑陵随我伴读,他后来又救了长姐,长姐又是本来就是无辜的,长姐一直都想杀了我,长姐从来都和我不是一路人,他不可能,也不应该……不保长姐的。”
他说到最后,就带着一点儿喃喃自语的意思来。
谢氏王朝早就已经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了,谢妧的声名亦是狼藉,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
谢策在这个时候才终于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在崇德殿中上下翻找起来,“朕,朕把传国玉玺给他们,朕还可以将禁卫军的兵权全都给他们,只要,只要他们留下长姐性命——”
他双手齐用地在崇德殿中上下找可以交易的筹码,传国玉玺之前被他用作是抛着玩的物件,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在那个旮沓角中了。
“陛下所料不错。”李全贵手上拿着拂尘,轻声笑着,“景大将军确实愿意救长公主殿下,甚至不惜与雍州李贼做交易,以自释兵权为代价,就只为了救长公主殿下一命。”
谢策听闻这句话,才恍然停下了在崇德殿中上下翻找的手,“朕知道的……对,景家一向都是如此,他们从来不会斩杀妇孺的,也不会错杀无辜之辈的,景佑陵更是向来恪守祖制,长姐……长姐会平安无事的。”
长公主殿下不仅是怀明帝唯一的亲人,亦是他昏聩的这些日子中,唯一的良心所在。
谢策停下翻找的手的时候,崇德殿中重又再没有声响。
远远地,好像是有兵甲列队之声传来,谢策好像是突然放下了心中的一大块石头,走到龙椅之上缓缓躺了下来,头上的冕旒略有点歪了,但是在这个时候,却也无人再关心这样的仪容问题了。
李全贵看着谢策好像了却一桩心事的模样,突然,轻声地,笑了一下,好似嘲讽,又好似笑这位年轻的帝王天真。
在原本寂静无声的崇德殿中,他这一声尖细的嗓音,好像是一根锋锐的银针一般,骤然扎入人的鼓膜之中,好像是日暮之时的密林一般,弥漫在里面的瘴雾终年不散,就这么悄无声息的闯进人的肌理之中。
“陛下高兴得,太早了。”
李全贵被白色脂粉涂抹的脸上,好像是一个滑稽而又怪诞的魍魉一般,他一笑,脸上涂抹的粉末就随之簌簌而落,他现在好像是当真遇到了什么快意的事情一般,笑得格外的开怀。
他看着谢策骤然变换的神色,笑得更加肆意。
“——因为长公主殿下,早就已经活不过明日了。”
霎时间好像是各种声响都静止,谢策的耳边嗡鸣一片,他猛然上前扼住李全贵的脖颈,“你这个阉人,你在说什么?再敢胡说,朕现在就掐死你!”
谢策手下劲逐渐收紧,手腕上的青筋逐渐显露,他好像当真用了死劲,所以现在李全贵的脸上全都是涨红之色。
而李全贵就在这个时候,面上还是笑着的,甚至脸上的褶皱都笑了出来,“不出十二个时辰,她就会浑身腐烂而死,从内脏一直烂到肌理,最后那样一个如花似玉,金枝玉叶一样的殿下,就会烂得连人样都没有。”
李全贵每说一个字,谢策的手就重上一分,直到听到了最后,谢策的双目就变得通红。
没有人会比谢氏皇族更加明白李全贵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毒,伴随着历代帝王的七杀,其中还有着一味毒药,只有历代帝王有权力使用,沾之即死,毫无生还之路。
李全贵笑出了声音,甚至还笑得咳嗽,“可怜长公主殿下自幼就和陛下感情甚笃。而她在这慢慢溃烂的十二个时辰以内,也会知道,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陛下您,亲自杀了她——”
五脏俱焚,更甚于砒-霜之上……是谓七杀。
会在浑身上下的溃烂之中,感受着肌肤的每一寸都逐渐化为脓水,在这最后的十二个时辰以内,每一秒钟都将是凌迟,每一个人都是面容狰狞地死去,甚至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肉。
因为太过残忍,所以这个密药,就连历代帝王很少使用。
只有对上十恶不赦的罪人的时候,才会用上这个毒。
而先帝谢东流在位期间,因为实行仁政,所以从未用过这个药,但是在谢妧和谢策幼时,曾看过皇祖父德帝用过此药,服用者浑身腐烂,从内腑一直烂到皮肤,生不如死,死状奇惨。
……而谢妧会在万念俱灰之中,以为是自己的亲生弟弟,下令杀了她。
怀明帝做过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早就已经弑父杀兄,现在就算是再多上一个杀姐,其实也根本算不上是有什么。
甚至恐怕在后世史书之中,还会觉得怀明帝此举,是蓄谋已久。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长姐与你无冤无仇,”谢策单手将李全贵的脖颈狠狠扼住,拖离地面,咬牙问道,“没有朕的命令……你怎么敢对长姐下手?”
历代七杀从来就只听令于谢氏帝君之令,还从未出过违背君意,擅自行动的先例,谢策怎么也想不到,一直身在崇德殿中的李全贵,居然还有如此胆大包天的时候。
偏偏下手的……还是谢妧。
李全贵猛然呕出一口血,然后骤然反扼住谢策的脖子,然后将他反压在殿间的盘龙金柱之上。
“陛下问奴才为什么,”李全贵沟壑布满的手指上面亦是青筋,“陛下当日杀了先帝的时候,怎么就未想到今日?奴才是忠于谢氏皇室,但也从未想忠于你这样猪狗不如,弑父杀兄的牲畜!”
李全贵抬手将谢策的腿上关节给卸了,拎着他,像是提着一个破布袋子一般,扔在了皇位之上,哐当一声闷响。
“奴才杀你,陛下将生死置之度外,奴才觉得没意思。”
李全贵略微尖着嗓子,轻声接着道:“奴才要看陛下,看着长公主殿下,一点一点地,在万念俱灰之中成为一个烂人。”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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