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的消息迟迟都没有传来, 而时间就转瞬到了盛夏,其实曲州的春夏并不像陇邺那么分明,前些时候还是春寒料峭, 可是一旦入了二月中旬, 就不见丝毫凛冽之意, 取而代之的就是姑娘家轻柔的绢纱,和世家郎君们的檀木折扇。
曲州前段时间是梅雨季, 谢妧原本想前些时候动身回到陇邺,去问问情况,但是却又因为这淅淅沥沥飘落下来的雨,只能暂且搁置在曲州。
一直到了七月,距离景佑陵在朔北生死未卜已经足有四个月, 曲州的梅雨才终于堪堪止住。
曲州距离朔北实在是太远,各种杂七杂八的小道消息倒是有了不少,有的说是景大将军殒身于朔北一战, 已经扶灵回到陇邺,也有的说是景大将军吊着最后一口气,大概是有什么执念未了。
这些不知来路的消息,传到曲州的时候早就已经是杂芜得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对, 哪个是错。
“长姐打算明日回陇邺吗?”谢策放下自己手中的鸟笼,“之前长姐就提过这件事情,因为正逢梅雨季而未能成行, 是觉得在曲州不好吗?”
鸟笼中的翠翠这段时间会说了不少话,此时也歪着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似乎是模仿谢策的语调, “长姐, 长姐!”
谢妧垂着眼睫,“曲州很好。但我想回去。”
曲州当然很好,元宵的时候可以自由出入府中,可以看十五的灯会,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摊贩,可以听到江南独有的软语,就连吆喝声都带着一点水乡的意味,在这里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所有人对待他们都是真挚而诚恳。
这是谢妧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看不到的人间盛世,和让人觉得亲切的烟火味。
他们所来江南,也不过短短半年,谢策在这里认识了不少很有意思的人,甚至路边的摊贩看到谢策前来,说不定都会多送给他两根葱。
但是谢策其实自己也在模模糊糊之中知道原委,之前在得知景佑陵生死未卜的消息的时候,谢妧的神色就很是有点儿恍惚。
虽然长姐和景佑陵在出征之前就已经和离,但是长姐其实向来心软,景佑陵现在连点儿消息都没有传来曲州,长姐心中有点儿着急其实也说得上是正常。
谢策难得地默了默,然后轻声问道:“长姐这么想回去……是因为景大将军吗?”
谢策和谢妧两人一同长大,谢策哪里看不出来谢妧的真正所想,他们两人的和离来得突如其来,几乎是在没有人想到的情况之下,就连谢策最开始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的大为震惊。
他原本想带谢妧来曲州散心,却不想现在到了如今,谢妧还是放不下。
虽然谢策也明白,景佑陵现在毕竟是生死未卜,谢妧放不下也实在是正常。
景佑陵曾经救过谢妧两命,他们现在在曲州得到的消息又这样芜杂,可是他私心里,还是不想让谢妧回到陇邺去面对那些事情的。
毕竟景佑陵身负重伤,若是当真殒身于朔北,谢妧又在他出征前夕同他和离,谢策实在是担心长姐若是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会自责一辈子。
而就算是退一步说,景佑陵若是得以痊愈,谢策又担心他们两人嫌隙渐深,到头来伤心的就只有谢妧一个人。
所以他一直私心之中,在拖延回陇邺的这件事。
谢妧想到她梦境之中景佑陵半跪在昭阳殿外,心间没由来地骤痛了一下,无论如何,她都得知晓景佑陵现在到底是什么境况,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日后的朔北安定。
谢妧轻声嗯了一下,“……我与他,还有一些因果未了。”
一时沉默以后,谢策开口。
“长姐,你知道吗,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你和他之间其实并无堪配,长姐性子从来不会被规矩所困,而景大将军却是广为人知的端方寻矩,我那时候就在想,若是长姐嫁入景家这样的人家,日后会不会也变得死气沉沉,变得一点儿也不像长姐。”
“可是我后来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觉得长姐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所见的明媚,从不输我从前见到的任一面。旁观者清,我和长姐自幼一起长大……长姐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谢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看着谢妧道:“日后长姐就是重蹈覆辙也好,就是永不相见也好,我希望长姐永远都是如此。就像长姐同我说的,永远在我身后一样,我也永远都会站在长姐的这一边。无论怎么选,我都会如长姐所愿。”
谢妧一直都在拿谢策当孩子看待,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虽然有的时候有点儿迟钝,但是其实在对待谢妧的事情的时候,看得其实比她自己更为通透。
她自以为将自己的那点儿心思藏得很好,可是哪里瞒得过和她自幼一起长大的谢策。
谢策朝着谢妧笑了一下,“那我们明日就准备回去吧,正好今日还可以带点儿东西回去给母后,父皇,还有三皇兄。江南的稀罕物件我见了不少,也要带回去给他们见见。虽然往日里上贡的也多,但是哪里能样样件件都上贡。”
“前一个月下了那么久的雨,正好最近天气也好,长姐在府中也有些日子了,不如今日就随我一同出去逛逛。”
谢妧看了看外面肥阔的芭蕉叶,在日光之下打下了一大片的阴翳,风吹叶动,之前她因为担忧朔北状况,确实也一直都没有什么心思出府,现在难得天放晴,他们又将离开曲州,确实应该再看看。
更重要的是,她也不希望谢策过于担心自己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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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市集其实格外热闹,大概是之前连日的梅雨,让不少人都歇了出门的心思,这突然一放晴,不少寻常都不出门的人也想着出来走一走,街上漂浮着淡淡的柰花的香味,现在正是柰花开花的季节,岸边载种了不少。
亦有佝偻着背的老妪,正在拿着一把蒲扇,面前的竹篾筐之中,放的就是用柰花编成的手环。
听闻江南有句话,就是‘今世卖花,来世漂亮’,亦有不少脸带面纱的富家小姐驻留于此,想为自己挑选一串更为适合的柰花手环。
谢策一路上已经挑选了不少可以带回宫中的物件,有些是用叶子做成的蟋蟀,还有些用核桃雕出来的小船,零零碎碎的挑选了不少,装的他手上的小布袋子鼓鼓囊囊的。
今日的市集确实格外的热闹,人头攒动,谈论的声音也如沸水一般,甚至比当日上元灯节的时候人还多些。
谢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拍了一下脑袋,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我知道今日为什么街上人这么多了。之前楚承平和我说过,就是今日,这条街上好似有位富商的小姐抛绣球招亲入赘来着。”
谢策说着,指了指前面,“……好像就在前面。长姐,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今日以后他们就要离开曲州城,谢妧看得出来谢策对这个十分感兴趣,自然也不会扫了他的兴致,只是她对这件事实在是有点儿兴致缺缺,就只是略点了点头。
这位富商家中姓王,在曲州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年岁已经大了,但是家中独独只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始终都未找到合适的人家,毕竟家世相当的,哪里愿意入赘。
虽说是抛绣球招婚,但是对于选中者的品行和才能还是需要过关,但是对于家世却没有什么要求。
打得是日后让这位上门女婿来打理这偌大家业的主意。
谢妧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谢策在说着这些话,一直听到了最后,也就只听到了一句抛绣球入赘。
她一直在想,若是现在从曲州出发的话,快马加鞭,差不多就是一个半月可以到陇邺,朔北的消息怎么都该传了回来。
谢妧始终都不敢相信那日风雪一别以后,自己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就是他在朔北生死未卜,她原本以为就算是不复相见,也应当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甚至就算是到了现在,也依然有点儿没有真实感。
走了大概只有盏茶功夫,就看到不少的人攒聚于此,只看到二楼的高台之上,有个头戴面纱,身姿极为曼妙的姑娘站在看台之中,旁边一个梳着双髻的丫鬟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个极为精巧的绣球。
而在另一旁,还有一个身穿绿色锦袍的中年男人,身材略有点儿臃肿,身量不高,但是浑身上下很有一副富贵的气势,想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王富商了。
谢策和谢妧站得地方并不算近,谢策拉了拉谢妧的袖子,往里面挤了挤。
他小声地朝着谢妧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抛绣球招亲呢,居然这么热闹。虽然是入赘,但是这位王姑娘确实气质出众,又是出身于富贵世家,将来还可以执掌家业,怪不得这么多人都想前来试试。”
周围全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喧嚣之中,谢妧好似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色锦袍的郎君,日光将他的衣袍边缘染得发光,就算站在这样汹涌的人流里面也丝毫不显得狼狈,反而端方如陇邺世家公子典范一般。
但也只是转瞬一现,这个人就淹没于人流之中。
谢妧只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
那人原本应当在朔北,又或是在陇邺,怎么可能此时身在曲州。
谢妧自嘲于自己的荒唐心思,世间往来的人有那么多,有几分相像又更是再正常不过,叶稷的眼睛尚且如此像他,有人的身形像他,也并不奇怪。
谢妧这几日无可避免地想到那日入梦之时,他单膝跪于昭阳殿外的场景,还有自己曾在梧州所梦的时候,他满身颓败地将冽霜和折下的海棠,放于琼月殿外的树下。
周遭分明是人声鼎沸,可是谢妧却好像清晰地听到那日的风呼啸而过,和他远去的脚步声。
其实谢妧也并非有那么想回到陇邺,她太怕看到的,是景佑陵殒命于朔北,她将他拦在了风雪以外,怕他日后也永葬于朔北的风雪之中。
谢妧还在愣怔,二楼看台上的那位王姓富商就已经开口,脸上带着一点儿和善的笑容。
“鄙人非常荣幸各位乡亲父老今日给鄙人这个面子,大概的流程乡亲们也都知晓了,此番作为,也是想给小女一份缘分,毕竟是天促良缘,鄙人日后也能放心地将家业交给未来的女婿。”
此话一出,下面有连连附和的人,虽然这世道男子入赘的极少,大多觉得此事有伤男子风骨,但是这王姓富商家中条件也确实优厚,再加上这位王姑娘身姿窈窕,入了赘也是可以打理家中基业的,所以必然是有不少人动了心思的。
谢策却看着那位站在看台上的王姑娘,小声对谢妧道:“长姐,你信不信,这位王姑娘现在就已经有了相中的人选了,等会儿抛绣球的时候,必然也会往那里扔。”
谢妧依言往上看去,确实看到那位王姑娘头戴面纱,眼眸似春水般,因为谢妧站得离看台很近,所以能看得出来这位王姑娘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同一个地方。
她似有所感地朝着那里看去,却也只看到了乌泱泱的人群。
谢妧突然想到了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个白袍郎君,她几乎有一种直觉,就是这个王姑娘所看的人,应当就是自己之前偶然看到的那位白色锦袍的郎君。
毕竟身姿如此出类拔萃,寻常人只要有一点儿像景佑陵,就已经足够出众,而那人身姿却又实在像极。
想来站在人群当中,也是一眼就能看到的出众。
看台上的丫鬟将手中的绣球递给自家小姐,那位王姑娘含羞带怯地环顾了一下站在下面的人,然后如春水一般的眼瞳,就直直地看到了站在边缘的一个人。
早在最开始站在看台上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到了那个人,只因为此人实在是太过出众,出众到她几乎一下子就知道了,此人必然不是曲州人。
因为如果曲州有这么一个人物的话,必然不能是寂寂无名之辈。
王姑娘在面纱之下,轻轻地咬了自己的唇瓣一下,其实之前父亲说抛绣球招亲的时候,自己是很不情愿的,因为自己年纪已经算不上是年少,父亲又是老来得女,偌大家业无人继承,寻常人家都不愿意入赘,所以才一直拖到了今日。
可是现在,她看到站在很是边缘处的那个郎君的时候,又觉得此事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她纤细的手指在绣球上略微摩挲了一会儿,然后看着那位郎君所在的地方,直直地抛了过去。
“这也实在是太偏了些吧——”
“别挤别挤!”
“诶,我的鞋,我的鞋!”
在各种杂乱无章的声响之中,那只绣球如王姑娘所愿一般,朝着她所见到的那位郎君那里飞去。
就在这颗绣球即将要落在那位郎君怀中的时候,原本一直站在原地的他,略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将手中拿着的剑微抬,绣球撞到了剑柄之上,硬生生地换了一个方向。
红色的穗子在半空之中轻微的晃荡着,然后坠在了一个身穿缁衣的清秀郎君怀中。
在这须臾瞬间,谢妧几乎霎时间听到了海潮奔涌而来的声音。
因为没有人会比谢妧更能熟悉那把剑。
冽霜通体光洁无尘,剑柄之上则是银色的暗纹,站在人潮汹涌处的郎君,就连伸出来的手都是这般瘦削且白皙。
谢妧从未想到,自己刚刚惊鸿一瞥看到过的人,居然就是自己这几日周而复始入梦来的人,也没想到在自己即将明日前往陇邺的时候,他……居然来了曲州。
世事杂芜之间,谢妧听到自己胸腔之中剧烈的跳动,周遭的声音如潮水一般退却,好似来自千万年以后。
分明已经尘埃落定,绣球也已经有了得主,但是站在看台之上的那位梳着双髻的丫鬟却朗声道:“绣球并非是那位身穿缁衣的郎君所得。”
她遥遥指了一下站在边缘处的人,“我家小姐所抛的,应当是那位郎君,若不是因为被剑所挡,绣球原本应当是那位郎君的。”
周遭看热闹的人自动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大抵都是有点儿看热闹的意思。
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恐怕这位王姑娘的绣球抛得如此之偏,也是因为早早就看中了这位手中拿剑的公子,所以自然对最后拿到绣球的那位郎君有点儿不满。
不过这倒也是确实,只因为这位白袍郎君生得,实在是太过出众了些。
可是那位丫鬟话说完了许久,那位白袍郎君也依然没有什么说话的意思。
说来也是,这剑分明就是他自己出手去挡的,恐怕还当真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
一直都未得到回应,那个脸带面纱的王姑娘也忍不住顺着木质楼梯走了下来,她快步走到她先前就看中的郎君面前,温声道:“若不是被剑所挡,小女原先的绣球,应当是公子你的。”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在人潮退却之际,谢妧也看到了站在很是偏远的地方的那个人,身穿白色锦袍,浑身上下就是让人难以描摹一二的冷淡,他站在那里,仿佛就是天生皎月一般,永远不会为谁折腰。
——正是景佑陵。
他这么骤然出现在这里,好似梦中周而复始出现的场景,终年如一日的疏离,却又近在咫尺。
谢策站在谢妧身侧,在一旁几乎说不出话来,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他,景……”
一直到走得近了,王姑娘才看清这位郎君,也是确定了此人必然不是曲州人士。
他整个人都疏离而冷清,眉眼却昳丽,看到有人走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景佑陵敛容,“在下并无意求娶。”
此言一出,周围霎时间寂静了下来。
他向来就是这样,连一丝一毫的念想都不会给人留,好像天生都是如此无情模样。对待楚月珑是如此,对待章如微是如此,对待这位王姑娘,亦是如此。
“公子也不至于如此戏耍人,”丫鬟看到王姑娘突然变得黯淡的脸色,很是不平,“我家小姐也并非是什么无理取闹之人,我家小姐花容月貌又家财万贯,公子需得给我们好好解释,为何无意求娶?”
景佑陵突然略微抬起眼,之前人潮退去的时候,只剩下谢妧和谢策还站在原地,谢策眼睛瞪得浑圆,而谢妧则站在日色之下。
他们分别之时,隔着的是陇邺的风雪,可是现在却又已经是长夏,再旷日持久的风雪,也依然会消弭于炽热的长夏之际。
他遥遥看着谢妧,淡色的眼瞳稍有点儿深沉。
——“因为,在下家中,已有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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