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一天后,午后,破碎的云团匆匆奔逃,没跑多远,就撞上了前面的大片乌云,黑云把云团堵得无路可退,黑云压城,暴雨将至。
操场上人影全无,鸟叫声也停了,风也蛰伏起来,静待时机成熟,翻云弄雨。
西南角,一个女孩抱膝蜷缩在栅栏边上,头埋在膝间。
那是失魂落魄的颜昭。
颜昭做了一晚上噩梦,梦到那双脚。
她没见过死人,昨天在梅香家,远远看见芳芳姨躺在床上,芳芳姨的身体被挡住,颜昭只能看见床尾的一双脚,死了的,向外翻的脚,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很恐怖,头皮发麻。
她越想越头痛,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
叶小舟逃走的一瞬间,推了颜昭一下,致使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警车上。
她想不通,明明只是带回公.安局配合调查,可小舟叔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拼命逃跑。几个警.察在后面追他,他跑上了梧升大桥,毫不犹豫就翻跳下去!
警.察说,人没了,就像跳进大海的鱼一样,不见了。
他为什么要跑呢?
颜昭捂住肚子,难受地死死闭上眼。
芳芳姨死了,小舟叔跑了,梅香的行踪成了谜。
西南角的双杠旁,白烬野的耳机里放着动感电音,燃血的节奏如钢珠般砸着他紧张的神经。
不远处,那团蜷缩在角落的身影开始绞动起来。
白烬野摘下耳机,担心地望过去,下一秒,颜昭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倒靠在栅栏上。
白烬野犹豫着,试探着前进,一手把耳机都摘了,揣进兜里。
“你怎么了?喂!醒醒!”他蹲下来扶着她,用膝盖给她虚弱的身体做支撑。
颜昭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口中发出难受的喘息。
白烬野拿出手机,拨了120,挂断电话后就把她往起扶,那时他还在长身体,吃得少,胳膊腿都像麻杆,好在常年练舞,腰间还算有力量,勉强把她瘫软的四肢抡到背上去,他摇晃了两下,背着她站了起来!
从操场西南角跑到大门口,并不是一段短途。
闪电撕扯乌云,一串闷雷如击鼓一样在头顶炸开,雨水紧随其后,狂风大作,暴雨突临。
“该死!”白烬野咒骂了一声,雨水很快就淹没了他薄薄的唇。
天地万物都笼罩在水雾里,他牙关发抖,背着她奔跑起来,耳边只有雨水、心跳声和运动鞋急促而连贯地踩在水坑里“噼噼啪啪”的声响。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入耳朵,很快就被淹没在嘈杂的雨声中。
“什么?!你说什么?”白烬野听不清,急得大吼。
“卡片……卡片……”
“什么卡片?”
“内衣里……”
“啊?”白烬野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同学……内衣里……有……有卡片……”
救护车终于到了,白烬野和背着的人全给浇成了一坨。
他也跟着上了救护车,顾不上湿哒哒的自己,一上车就跟医生汇报:“她说卡片,内、内衣什么的,您快给看看。”
医护人员露出疑惑的神情,她拉开颜昭的校服拉锁,把她的T恤掀了上去。
白烬野痴痴地看着,突然就转过头去,视线避开她的身体,低下头,把手撑在头上,剧烈运动后的急促呼吸使他感到肺腔像撕裂了一样疼。
他再次抬起头,看到医生从颜昭的内衣里拿出了一张卡片。
还真有一张卡片!
医生拿起卡片看了看,拿出笔在本子上记录了一下,又拿出手机拍了张照,最后把卡片递给白烬野。
“她的情况我们了解了,这个你替她收好。”
白烬野接过卡片,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正在淌水的眼睛,视线慢慢清晰。
卡片上写:“医生护士您好,我是一名药物性耳聋基因携带患儿,请您救治我时务必禁用以下抗生素:链霉素、卡那霉素、地贝卡星、妥布霉素(抗普霉素)、巴龙霉素、庆大霉素、大观霉素、西索米星……”
密密麻麻的药物名称,写满了这张名片大的卡。
白烬野捏着卡片,看了好久,神色复杂。
044
医生给颜昭上了呼吸罩,颜昭慢慢睁开眼,呼吸罩里喷薄出一层雾,医生知道她在说话,安慰:“看到了你的卡片,放心吧!”
颜昭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穿越漆黑的梦境,她又回到了警.察局,坐在昏暗的询问室里,厉风的脸冷若冰霜:
“你觉得梅芳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芳芳姨,是个什么样的人?
芳芳姨是个会说话的聋人。
健全人将聋人称作“聋哑人”,聋人叫健全人为“听人”。很多听人觉得聋人就是哑巴,嘴巴和耳朵都是坏的,可事实并非如此。
大多数聋人只是听力有障碍,声带都跟正常人一样,只不过有人从婴儿起,就没听见过声音,加上没有经过训练,所以自然不会说话。就像从小生活在狼群里的人类狼孩,虽然听力和声带全都健康,但也不会说人类的语言,这是一样的道理。
芳芳姨是后天失聪的,听不见,但是能说话,只是语言能力逐年退化后,说话的语调有点像老外说汉语,没有声调变化。
颜昭在很小的时候被妈妈带到工厂时,就注意到了芳芳姨。
电子厂是福利工厂,四分之一都是残疾人,他们被称为“自强人”。
厂里有一条鄙视链,健全人歧视那些胳膊腿不全的残疾人,胳膊腿不全的人歧视聋人。因为如果你是肢体残缺,你起码还可以跟人打一句招呼,起码能给外界了解你的机会,善良的健全人往往会因为你是他熟悉的残疾人而对你格外帮助。
可如果是个聋人,连和正常人的基本交流都做不到,只能和会手语的同类抱团取暖,和其他人就像不在同一个世界。
芳芳姨在这座福利工厂中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她能对健全人招呼一句:“老赵下班啦?”也能挥舞着手语,跟聋人小团体宣布新厂规。
颜昭的父母都是这个小团体的成员。母亲是先天耳聋,父亲是一岁时打了链霉素,丧失了听力。
他们很怕刚出生的颜昭也听不见,经常用盆啊碗啊在她耳边敲,小颜昭一被吓哭,父母亲就高兴得不得了。
谁能想到两个聋人的孩子,一出生就唱唱跳跳,要多机灵就有多机灵。
颜昭四岁的时候,父母听说了基因检测,就带着她去检查,很遗憾,颜昭还是遗传了药物性耳聋基因。但是爸爸告诉她,只要避免使用致聋药物,她就是会一直是个听人,是健全的孩子。
父亲不让她接触致聋药物的同时,也不准她接触聋人。
颜昭和梅香在厂里的幼儿园里相识,很快就玩到了一块,两个小孩形影不离,连午睡都要挤在一张小床上。
颜昭的父亲下了工就偷偷溜到幼儿园来看她,透过幼儿园门上圆圆的小窗,父亲看到颜昭只和梅香玩,脸上就一片忧愁。
回到家,父亲蹲在小颜昭面前,把一个奥特曼和一个小怪兽摆在小桌上,又指了指颜昭幼儿园里的合照,把梅香和颜昭用彩笔给圈了出来,朝颜昭郑重地摇摇头。
父亲不允许颜昭学手语,颜昭与父母亲的交流都靠颜昭聪明的小脑袋瓜去猜。
颜昭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把颜昭比作奥特曼,把梅香比作小怪兽,奥特曼和小怪兽是不能成为朋友的。
颜昭说:“人们都不愿意跟小怪兽玩,就奥特曼愿意陪小怪兽打打闹闹,他们为什么不能成为朋友?”
父亲听不到她说什么,固执地摇摇头,又拿出两只小狗玩具,和一只蝴蝶玩具,他把小狗和小狗摆在一起,把蝴蝶丢得很远,朝颜昭摆摆手。
颜昭不高兴地嘟起嘴:“蝴蝶也经常落在小狗的鼻尖上呀!是不是同类有那么重要吗?”
父亲再次摇摇头,而且是闭着眼,表示无论她说什么,父亲的想法才是对的,聋人和聋人做朋友,听人只能和听人交朋友。
幼儿园里那么多小朋友,颜昭一个都不交流,只找梅香,这是不对的。
颜昭说:“爸你相信吗?我和梅香不用说话,用眼睛就能联系,我们俩才是同类。”
父亲被她欢喜的笑容激怒,一把抓起那只蝴蝶玩具,狠狠丢出窗外!
颜昭抱着手臂“哼”了一声,跑开了。
整个幼儿园时期,她还是只跟梅香玩,对其他小朋友一概不理。
小学一年级,颜昭不好好听课,逃课跑去梅香家,被父亲揪着领子拎回家打了一顿。
小学二年级,颜昭写作业的时候从家里溜出去,和梅香到厂区里用吸铁石捡废铁,蹬着腿被爸爸扛回了家。
从那之后,颜昭去梅香家找她,芳芳姨就堵着门不让她进了。梅香躲在芳芳姨腿后,怯生生地望着颜昭。
“你去找别的孩子玩吧!你回家告诉你爸!我们家梅香不缺小伙伴!自己人瞧不起自己人!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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