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悦柠是在相亲那天见到的陆钊。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晴天,气温高达三十六度。
三点整,她才等来传说中的相亲对象。
双眼皮,眼尾微微上翘,看着像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银边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活脱脱一斯文败类。
苏敬茂这次的眼光总算没有出错。
不管是相貌还是气质,眼前这人都到了能让人怦然心动的级别。
“苏小姐,我有女朋友。”开门见山,一句废话都没有。
“懂了,你这是要我配合你做戏。”
苏悦柠好整以暇地搅着咖啡杯里的勺,故意为难道:“可我为什么要配合你,况且我对你还挺感兴趣的,既然两边家长都这么撮合了,我俩——”
稍顿几秒,拖着调说,“不妨试试。”
靳司让盯住她看了两秒,冷冷淡淡地扯了下唇,声线近乎刻薄,“苏小姐,我想你误会了,我来不是找你打配合,而是提醒你不要给你父亲任何的假像或者……希望。”
这回答倒出乎她的意料,苏悦柠笑了声,敬佩他的坦率,也恼他的恶意揣测。
合着自己在他心里,就是这么一个没见过帅哥、还会死缠烂打的女人。
被他这么一刺激,那股逆反情绪上来了,正想冷嘲热讽几句,忽然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对这种注视一向敏感,循着视线看去,隔着一扇玻璃,整个人突地一顿。
极短的寸头,下巴紧瘦,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纯色T恤,搭配军绿色五分工装裤,估计洗过不少次,边角泛着白,小腿又细又长,板鞋被当成拖鞋趿到没形。
太多年没见过面,下意识避开所有关于他的信息,也不去想他,记忆里的那张脸跟着慢慢模糊,可没来由的,她觉得对面那人就是他。
两个人视线相撞的下一秒,他迅速收回目光,这反应让苏悦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在害怕,可为什么要害怕,她不明白。
靳司让的余光跟着看去,微微抬眉,不到两秒,心领神会。
苏悦柠收回视线,隐约听到一声轻笑,于是抬头看去。
他神色不似刚才那般生冷,柔和几分,似放下了几分戒备心,也带着些许似找到志同道合之人后的愉悦。
志同道合之人?
这六个字在脑袋里一蹦出,苏悦柠自己都觉得荒唐。
“既然苏小姐和我一样,那我就不用多说了。”
靳司让结了账,西装搭在臂弯,“先走一步,希望不会再有下次见面。”
苏悦柠脸上依旧带笑,心里却把这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没几秒也起身离开,一路看着靳司让走向一辆红色轿车。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明艳的脸,生气满满的那种漂亮。
不像她,跟行尸走肉别无二样。
靳司让在驾驶室前停下。
他侧身对着苏悦柠,摘下眼镜的动作毫无遮拦地映入她眼底,随即一个侵略性的吻印上女人的唇。
苏家有钱但无势,苏悦柠在圈里能有现在的成就,靠得不是苏敬茂的扶植,而是自己一路的摸爬滚打,几年下来,养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德行,自认看人不是百分百准,怎么说也能认清七分。
靳司让是她为数不多看走眼了的人,看似隐忍克制,是头披着羊皮的狼,没想到骨子里是比狼还凶猛的野兽。
忽然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合理的,在爱的人面前,再沉默寡言的人也都是鲜活的。
苏悦柠饶有兴致地多看了几眼,发现摘下眼镜的靳司让虽然失去了皮囊外的那层禁欲感,灵魂却多出几分鲜活的生气。
不受控的,她开始羡慕那女人——被这样一个人全心全意爱着。
-
周六晚上,苏悦柠约乔司月出来吃日料,几天前的遭遇被她用四个字总结:“我失恋了。”
乔司月露出诧异的神色,“你见过陆钊了?”
苏悦柠一阵好笑,“合着在你心里,我这辈子只能烂死在陆钊那坑里?”
一片静默。
苏悦柠漫不经心地挑着寿司里的米饭,连带着三文鱼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后,才解释道:“我不是告诉你我爸给我安排了个相亲对象,前两天我去见他了,不说满分,九十加是有的,就是性子闷了点。”
确实闷,还是又闷又骚的那种。
乔司月以为她当初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真去见面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惜啊,已经有心上人了,”苏悦柠摇头长长叹息,“这年头好白菜就是容易被拱,剩下的都是些蔫黄瓜,还让人怎么挑?”
“你爸知道这事吗?”
“你说我那相亲对象有女朋友这事?”
乔司月点了下头。
苏悦柠嘲讽般地勾起唇,“苏敬茂哪会在意这个?别说现在还没什么,就算我跟这人结婚了,这男人在外面养小三,苏敬茂也不会管的……司月,你知道吗?我就是个工具人。”
那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心不在焉。
苏悦柠开车送乔司月回去的路上,车内安静到了极点。
车到小区门口,乔司月轻声问:“你累不累?”
话里有话,成功把苏悦柠问住了,想在她面前坦诚点,又怕她担心,可那声“不累”卡在喉咙怎么也挤不出,索性别开脸,保持沉默。
车窗打开,新鲜的空气灌进来,吹散压在心头的恐慌。
等到滚烫的风第十次扑到脸上,她终于不可控制地想起了他。
想起他皱着眉头,嫌弃自己娇气,拿“公主”这称呼反复噎她;
想起有次她摔伤了腿,在荒无人烟的山区,他背着她跑了十多公里;
想起那年夏日,他落在自己唇上柔软濡湿的触感。
他那么张扬肆意、不可一世的人,只有在抱她吻她时,才是小心翼翼的。
-
“司月,我累了,很累。”
“去找他吧。”
-
之后那一个月,苏悦柠都在忙着准备节目,腾不出时间去想他,更别提去找他。
有次路过相亲去的那家咖啡店,下意识往街对面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真看到了一道和他酷似的身影,可偏偏双脚就跟被钉住一样,只能看着那人慢慢走远。
她终于找回些意识,抬腿没走几步,差点被绊倒。
低头一看,鞋带已经散开,可能是心里急,手忙脚乱的怎么也系不好,抬眼,那道身影消失在绿荫的另一边。
不安占据大脑,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失了方向。
九月下旬,节目重新开始录制,休息时间,她找到林屿肆,没头没尾地来了句:“把陆钊的电话和地址发给我吧。”
林屿肆弹了下烟蒂,侧目看她。
她的脸埋在烟雾里,模糊了瘦削的轮廓,红唇还是清晰,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九年前我逃过一次,再逃就太怂了。”
这片天安静了会,衬得远处宋霖与何睿插科打诨的笑声突兀的响亮。
“地址我会发你手机上,至于手机号,”林屿肆轻轻笑了声,带点嘲讽性质,“他从来没换过。”
平时抠抠搜搜到不行的人,话费倒是一点不心疼,顶着一个外地号码在杭城用了这么多年,说什么也不愿意注销。
问他,只说:“万一有人给我打电话了。”
那人是谁,林屿肆不用多问也知道。
喧哗与寂静的碰撞里,苏悦柠心口微微一滞,过了很久也只吐出两个字,“是吗?”
“他在等你,”林屿肆最后说,“一直在等你。”
-
重逢后的第二次见面,气氛依旧紧张。
苏悦柠照着林屿肆给的地址,找到了陆钊家开的小炒店。
陆啸不在,店里零散坐着三桌客人。
看见她时,陆钊整个人一僵,过了好一会才问:“要吃点什么?”
轻描淡写的语气,他在装作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苏悦柠没点破,笑盈盈地问:“你这有什么招牌菜?”
“没有。”
瞧这生意做的。
苏悦柠没什么胃口,随手点了几样菜。
陆钊看了眼账单,“就你一个人?”
“你也可以坐下一起吃。”
“……”
陆钊跟她没什么话好说,掉头走出几步,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腿怎么了?”
“瘸了。”言简意赅的回答,避开了所有沉重繁琐的细枝末节。
“怎么瘸的?”
他没回头也没说话。
苏悦柠哼笑一声,像完全没放在心上,低头玩着手机,直到听见砰的一声响,眼皮一撩,笑了。
“我点的是番茄炒蛋,你这算什么?”
满满一盆的鸡蛋,不见一块番茄肉,汤汁却是红的,拿起筷子尝了口,有番茄味。
“你拿番茄酱炒的呢?”
陆钊依旧没理她,进了后厨。
两分钟后,苏悦柠跟着进去,帘子一掀,陆钊在忙没注意到她,反倒是她一眼扫到桌上的餐盘,放着满满当当的西红柿,看样子煮过,软塌塌的。
想起很多年前,他俩的第一次约会,他带她去了一家中餐厅,她点了份西红柿炒蛋,西红柿被她全部挑开。
那时他嫌弃地说了句:“不吃番茄你点什么番茄炒蛋?”
“我喜欢不行?”
“当然行,我尊贵的公主。”
“你这是在嫌弃我?是不是以后不想养我了?”
“养,我养还不成吗?”
……
苏悦柠忽然笑起来,笑到眼睛都起了雾,悄无声息地离开后厨。
没多久,陆钊也出来。
这次她没再故意找存在感,托腮安安静静看他忙碌的身影。
两个人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又对上几次。
最后一次,苏悦柠扯住他的T恤下摆,卷了几下,然后用力往回拉。
事先毫无防备,因而被拽了个踉跄,陆钊扭头,眼神阴凉,对上她一脸无辜的模样,心里的气泄了七八分。
直到她一句:“你这衣服穿多久了,都洗到发白了。”
陆钊脸色瞬间变得沉冷,也不管隔壁桌有人叫他,单臂撑在桌面,身体略微前倾,带点压迫性的姿势。
大片的阴影覆盖在脸上,苏悦柠的目光依旧不躲不闪。
他的眼窝好像更深了,应该是没休息好,黑眼圈很明显。
她无意识地抬手,在半空被他攥住,回神后不咸不淡地笑了声,“两个小时过去,这是你第一次正眼跟我对视超过五秒。”
陆钊眸光闪烁了下,强装镇定地没有挪开,“吃完就赶紧走。”
“你这没人等位,我坐着又不耽误你做生意。”不走的意思。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不答,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口鸡蛋,慢慢悠悠,磨蹭到快打烊才离开。
四周黑黢黢的,看不见一个人,陆钊拉下卷帘门,蹲在台阶上点了支烟,抽到一半,听见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飞快抬头。
苏悦柠把把塑料袋往台阶上一搁,邀请道:“喝酒吗?”
陆钊起身直接离开,半路停下,“别再来烦我。”
苏悦柠终于失去耐心,气急,一嗓子吼回去,“陆钊,你知道吗?你就是个怂货,我就没见过比你还怂的!”
“苏悦柠,你懂个屁!”
他声音忽然轻下来,从怒吼变成呢喃,“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还是没能压住心里的怒火,“陆钊,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吗?你他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让我上哪知道去?”
这块区域算不上热闹,加上夜色已深,周围没什么人经过,他们的争执声被放大,划破这片寂静的夜。
所有的顾忌在这一刻被怒火冲淡,紧跟着理智全无,陆钊把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一股脑全说了,“那天在路上撞见你爸后没几天,你爸单独来找过我。”
“单独”两个字实在微妙,苏悦柠愣住。
“不仅是我,还有路迦蓝,”陆钊神色绷得难看,“你爸他,看不上我们。”
在他看来,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然而在大人的认知里,喜欢从来不是一件纯粹的情感,它必须得掺进去一些现实因素,比如身份、比如家世。
过去这么久,锐气被磨平不少,当初的羞辱已经成为不了他们如今的阻碍。
现在的他,是真的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
在原地站了很久,苏悦柠才回过神,麻木地沿着马路走了段距离。
今晚应该来场暴雨配合她的情绪,偏偏一片晴好,风柔和到了极点。
在车水马龙中,她再次失去方向,蹲下,抱住自己的身体痛哭不止。
-
半夜十二点,乔司月赶完稿子,正准备回房睡,听见门铃响了几声。
苏悦柠抬起手,朝她晃了两下,“要一起喝酒吗?”
借着楼道的薄光,乔司月认真看她,她眼睛却一片通红,“怎么哭了?”
说完,转身拿出一双新拖鞋放到她脚边,起身后接过塑料袋。
苏悦柠换上鞋,“不想哭的,情绪上来了,实在忍不住。”
没一会,又说:“我不知道该去哪,只能来找你了,你家那狗男人不在吧?”
“在站里,这几天都不会回来。”乔司月将塑料袋放到茶几上,拨开,里面全是啤酒。
苏悦柠娴熟地单手拉开拉环,“你还记得吗?我以前最讨厌喝这玩意,苦到舌头疼。到英国后,有天忽然开始怀念起这味道。”
灌下一大口,呛到喉咙生疼,用力咳了几声,涨得满脸通红。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怀念的从来不是酒,是人,你,阿肆,还有他。”
“别喝了,”乔司月摁住她的手,“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陆钊——”
话被打断,苏悦柠苦笑着说:“和他没关系,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只能看到自己的痛苦,从来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他守护自尊有错吗?
没有。
她在他那得不到安全感,心灰意冷地选择出国又有错吗?
也没有。
可为什么他们都没有错,还是被迫分开了这么多年?
“还有迦蓝。”
听到这名字,乔司月呼吸滞了滞,随后听见她说:“也是我爸干的。”
嫌弃路迦蓝不干净的出身,又厌恶她大胆乖张的行事作风,觉得会带坏自己女儿,于是背地里找到她,一顿冷嘲热讽。
路迦蓝心气高,骨子里却是自卑的,那会她是真的怕了,怕自己不体面的身份曝光后,连带着最好的朋友都遭到非议。
这种情况下,她只能故意疏远他们,试图用更加乖戾的行为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我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还让她离我越远越好,当时她听了得多生气多难过,事后我还跟个受害者一样,从始至终都没给她好脸色,她怕是到死都不会原谅我。”
乔司月一瞬不停地盯住她看,见她开始哭到发抖,将空调升了两度,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轻声说,“路迦蓝几年前给我写过一封信,悦柠,她没有一刻怨恨过你。”
这封信是在大一那年收到的,信封上没有署名,乔司月当时忙着别的事,暂时将它抛之脑后,没想到这一忘就是几年。
直到几天前整理旧物时才想起,更没想到这封信会是路迦蓝寄来的。
“我自私自利了二十年,这辈子只为自己活过,可能是快要死了,所以想当回诚实的好人。
其实那天我是因为看到你了,才会对他说那句话。
因为我太不甘心了,我喜欢了他这么多年,最后却败在血缘伦理上,还有他满心满意藏着的你。
患病后我经常在想,要是没有这层身份,身上这一半相同的血,他会不会在你出现前,喜欢上我。
这答案在你离开明港后,我从他的反应里窥探到了。
他那样的性子,要真喜欢一个人,哪还顾得上什么伦理道德。
或许我早就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每天都在拿着“因为他是我哥哥,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借口继续自欺欺人。
我哥他是真的喜欢你,很喜欢你,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能不能回明港或去B大见见他,他的手机号一直没换。
还有苏悦柠那小辣椒,我看的出来,她也是真心拿你当朋友。
我知道她去了英国,想打电话给她,但我已经没了立场去关心她。
她这人念旧,又爱凑热闹,一个人在英国生活肯定不习惯。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多打几个电话给她。”
……
乔司月的声线轻柔和缓,带着一种安抚性质,苏悦柠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抹了把眼泪,没吭声。
给她足够的缓冲时间后,乔司月说:“你还记得吗?你一直让我对自己好点,那你呢?你对自己好吗?”
她继续沉默。
“悦柠,我们最亏欠的不是别人,是我们自己。就像你认为的因为你的自以为是,误解了路迦蓝和陆钊,让他们受到了伤害,可归根结底,在这两件事情里,受伤最深的人是你。”
“这些年,你一直没停止去爱他们,你在用自己残留的爱反复折磨着自己。”
苏悦柠在朦胧中去寻她的眼睛,“那我该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再去找他一次,把你心里最真实的感受,全都告诉他。”
-
第二天晚上,陆钊回到公寓,已经过了十二点。
雨下得突然,离开前没带伞,一路淋了回去,看到门口的花坛边上缩着一道瘦小的黑影,脚步倏然顿住。
那天的不欢而散,让他觉得自己和她之间已经走到了底,再无半点转圜余地。
没想到,她会以这种狼狈脆弱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循着声音,苏悦柠缓缓抬头,雨下大了些,视线一片模糊,依稀能辨出他笼在雨夜里的高大轮廓。
她扯了扯唇角,没说话,脸又迈进双膝,蹭了几下半湿半干的牛仔裤,然后将下巴搁在膝盖上。
陆钊无措几秒,喉结剧烈滚动了下,是他应对不安和痛苦时的反应。
半晌,将下巴一仰,刻意显露出一副冷漠无情的嘴脸,“给我进屋去。”
苏悦柠当作没听见,坐着纹丝未动。
陆钊被气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淋雨,就自己换个地淋,别在我面前碍眼。”
“我淋雨,”苏悦柠终于抬起头,雨滴无遮无掩地砸在她脸上,紧接着陆钊看见她眯起眼睛笑了下,“你会心疼吗?”
陆钊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喉咙再次胀得难受,发不出一个字音。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时隔多年,对她,他是真的束手无策。
苏悦柠胡乱抹了把脸,没多久又被雨水浇湿,索性不管不顾,垂眼继续说:“我不知道要去哪。”
“九年前,也是这样,到国外后的每一天我都在问身边的人这里是哪?他们每次都会回我England。”
她更加迷茫了,她为什么会在英国,为什么要在这里,她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我在英国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英语也不好,刚到那,不知道闹了多少笑话。”
“我没有一刻想留在那里,可是也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可以不用留在那里,也没有一个人来接我回家。”
陆钊从兜里摸出一根烟,今夜没有风,但雨大,烟点不上,那一点火星很快被浇熄。
他衔着烟,挨着她坐下,双手搭在两膝,滤嘴被咬到变形,烟丝跑了出来。
“你后悔吗?”
后悔没有留下我。
没有给他充足的时间思考这个答案,苏悦柠自顾自往下说,“不管你后不后悔,我后悔了。”
她侧目看向他,“每一天都在后悔。”
陆钊没有回答,呸了声,满嘴的烟丝全掉到地上,顺着流动的积水滑进下水道里,“淋完雨了,就回去。”
“回哪?”
“回你自己的家。”
“我家在哪?”
“……”
“我好像没家了。”
陷入一种僵持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钊绷着脸,嗓音也沉哑,“你确定你想好了?”
黑沉的眸子更像在说:我给过你反悔机会的。
那天她见面的男人清雅俊朗,西装革履,不像他,灰头土脸的,还有一段不干不净的过去。
怎么配得上她。
苏悦柠没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许久才把问题抛回去,“那你会让我后悔今天的选择吗?”
两个人互相打着哑迷,可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一根烟没抽,肺腑的窒息感却在不断加重,陆钊重重咳了几声,“进去。”
一种妥协,一种邀请,更是一种承诺。
苏悦柠指甲抠了下虎口,感觉不到疼似的,加了几分力。
陆钊哑着嗓子说:“陆啸不住这。”
她轻轻哦了声。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一卫,厨房开放式,或者称不上厨房,就放了个电磁炉。
客厅放着一张小沙发,茶几很干净,台面上空无一物,不像家,没有半点烟火气。
陆钊回房拿了间干净T恤,“把衣服换了。”这么晚了,店铺都关门,只能委屈她凑合穿了。
苏悦柠应一声,接过T恤搭在椅背上,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从最上面的衬衫纽扣解起,藏青蓝衬衫黏在皮肤上,她拨开,露出一截细瘦的锁骨,再往下,米白色的蕾丝边裹住的轮廓分明。
陆钊愣了愣,她对他有着一种天然的吸引力,经过时间的洗涤,半点未消,反而又加深几分。
可现在不是时候,他压着心头的欲,攥住她手腕,拦截她接下来的动作,“去卫生间换。”
苏悦柠停顿几秒,转身的时候,瞥见他通红的耳廓,勾了勾唇角,“能顺便洗个澡吗?”
片刻,听见男人极低地嗯了声,然后起身朝玄关走去。
苏悦柠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陆钊头也不回地答:“家里没吹风机。”
苏悦柠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
没几分钟,人就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纯黑的吹风机,和洗发店用的型号相近,模样有些老旧,估计是问邻居借的。
苏悦柠拿着它进了浴室。
淅淅沥沥的水声持续了一阵,然后才是呼呼的风声,闹得陆钊心烦意乱。
门开了,苏悦柠趿着拖鞋走出来。
白炽灯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脸色微微发白,两腿又细又长,裸在空气里,瞧着无辜又孱弱的模样。
他别开眼,“姜茶在桌上。”
“哪来的?”
“问隔壁要的,”紧接着补充道,“一老太太,人好。”
他在有意无意地在对她解释着什么,这成功将苏悦柠取悦,喝了口姜茶,笑说:“你以前可不是这副德性。”体贴到不像他了。
陆钊懒懒散散地掀了下眼皮,像在问:我以前什么德性?
苏悦柠淡淡说:“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和感受。”
沉默片刻,“以前是我混。”这点他不否认。
她点头应和,“现在也混。”
话题一切,“我晚上睡哪?”
“睡沙发。”
“……”
苏悦柠觉得荒唐:“你就让我睡沙发?”
陆钊递过去一个“不然你想睡哪”的眼神。
她理所当然地回:“睡你房间。”
这次轮到陆钊沉默了。
看出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苏悦柠捧着肚子笑到不行,“你想和我睡?”
陆钊脸一黑,转身进了卫生间,“我睡沙发。”
对着他微跛的走路姿势,苏悦柠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
三四点钟,陆钊被闹醒,连忙把腿缩回去,“你干什么?”
黑灯瞎火的不睡觉,跑到客厅耍流氓摸他的腿。
一副被调戏的良家妇男口吻,苏悦柠听得有些无语,稍顿后切入正题,“你这腿还能根治吗?”
陆钊神色一凛,不吭声。
“当我是傻子还是哑巴?”室内晦暗,她眼里的亮光微闪,“不知道的事情,我不会张嘴问?还是你觉得你那好兄弟真能藏着你的秘密一辈子不说?”
林屿肆告诉她,他的腿伤是去国外找她时意外伤到的,骨头接回去了,但也落下了病根。
苏悦柠下意识以为他口中的意外是类似车祸这种事故,这会愤愤不平道:“谁这么不长眼撞的你?”
听她这么说,陆钊不由松了口气,还算林屿肆嘴巴紧,没把最关键的信息泄露出去。
“一个意外,怪不了谁。”
“真不能根治了?”
“就这样吧。”能跑能跳的,对生活没什么影响,根治什么?多浪费钱。
苏悦柠默了默,“下雨天是不是会更严重?”
陆钊慢半拍地唔了声。
苏悦柠冷冰冰地扔出两个字,“真惨。”
眼泪却是热的,砸到腿上,有点痒,他猛地一怔,起身开了灯,看见她缩在沙发边,薄薄的衣衫下肩胛骨突起明显,脸上一片晶莹。
“你又哭什么?”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眼睛疼不行?”
“行,公主大人怎么都行。”
熟稔的口吻,两个人齐齐愣了下。
苏悦柠换了个姿势,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钊盯住她发旋看了会,闷声道:“我给不了你更好的生活。”
这话把苏悦柠逗笑,“我当初和你在一起,是图你能给我更好的生活?你可太高估我了,我没这种远见。”
“……”
“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
冗长的沉默后,陆钊说:“过几天去领证吧。”
她怔了怔,扭头看他。
“不是找不到家了?“他眼眸黑而沉,“给你一个。”
-
领证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简单,苏悦柠回了趟苏家,在书房翻了很久才在一个不显眼的储物盒里找到户口本。
傍晚,苏敬茂回来,苏悦柠留下和他吃了最后一顿晚餐。
苏敬茂装作不经意提了嘴,“你和靳叔叔的儿子怎么样了?”
短短的一句话,苏悦柠听出来了试探意思,无所谓地一笑,“黄了。”
苏敬茂眉心紧拧,“怎么回事?”
“他配不上我。”
“苏悦柠!”比刚才更沉冷的语气。
“他嫌我粗鄙没文化,看不上我,”她还是笑,“这答案苏总满意了吗?”
苏敬茂深吸一口气,面色恢复如常,“这个黄了就黄了。”
苏悦柠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擦了擦嘴,“我看你干脆搞个花名册,让我慢慢挑。”
苏敬茂手背青筋崩起,发怒的前兆。
苏悦柠看在眼里,没什么情绪地说:“爸,我以前是真的以为你是爱我的,但我现在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你需要的、守护的、珍视的从来不是我,是你的钱和你所谓的体面。”
苏敬茂一愣。
苏悦柠笑说:“我妈说得没错,你根本不会爱人,不仅不会,还总想着操控别人的人生,让他们和你一样失去爱人的能力。”
离开别墅,苏悦柠沉沉吐出一口气,低头检查了下包里的户口本,还好没落下。
陆钊在别墅区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掐灭手里的烟,迎上去。
苏悦柠自嘲一笑,“就在刚才,我大概失去了几亿家产。”
陆钊很快反应过来,脑子里想的却是:几亿是几位数来着?
操,他得卖多少道菜才能赚到。
苏悦柠没察觉出他的异样,“走吧,回家。”
陆钊低低嗯了声,不动声色地牵住她的手,收紧。
半小时后,车停在陌生的小区门口。
苏悦柠一脸莫名其妙,“来这干什么?”
“不是你说的要回家?”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了出来,“你买了房子?”
全新的房子,家具齐全,装修风格也是按她喜欢的来,估计花了不少钱。
陆钊点头。
苏悦柠顿了下,“什么时候买的?”
“去年。”
“你哪来的钱?”
“没那么多钱,只交了首付。”
“为我准备的?”
“嗯。”
她抿了抿唇,“要是我永远都不回来呢?”
他回:“你这不是回来了。”
可能是心里存着点期盼和念想,总觉得她会回来,总觉得他们还能再见面。
平时舍不得花钱,就那几件T恤反反复复地洗,洗到发白还在穿。
陆啸嫌弃他过得太糙,去商场买了几件新T恤,花了近一千,还故意把吊牌摘了,从根源断绝他想退换的念头。
为此,陆钊跟陆啸置了长达半个月的气。
陆啸只能保证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张,随即问:“抠抠搜搜的,存这么多钱到底做什么?”
陆钊几不可闻地说了三个字:“娶公主。”
当时心里想的是:万一他们还能和好,他就得提前规划好一切,她这么挑剔的一个人,一定得给她最好的。
当然首先他得给她一个家。
苏悦柠又哭又笑,垫脚堵上他的唇,亲了会离开,“脖子酸,你能不能蹲下来点。”
陆钊勾起唇角笑了笑。
这是她重逢后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不免一愣。
陆钊没给她太多出神的时间,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放倒在沙发上,吻上。
最开始只是轻描淡写地一个吻,上手后,才开始朝着无法控制的势头发展。
苏悦柠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陆钊正在做饭,她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在书房角落发现了一个红丝绒首饰盒,盒上积了些灰,打开是一枚钻戒。
心口突地一跳,拿上戒指跑到陆钊面前,“这是什么?”
“戒指。”
她当然知道这是戒指,也知道这是他用来送给自己的,唯独不知道——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索着镶在戒指上的钻,哑着声音问:“什么时候买的?”
“不记得了,反正挺早的。”他含糊其辞,不肯也不敢告诉她真相。
空气有了一霎的安静。
苏悦柠闭了闭眼,不依不饶地问,“很早是什么时候?”
陆钊目光落在她身上几秒,逃开,声线忽然变得比她更哑,“你出国后没多久。”
确实挺早的,都过去九年了,长到他都快忘记了还有这枚戒指的存在。
“阿肆说,你去国外找过我,是带着它来找我的吗?”
许久,响起一声极为压抑的“嗯”。
十八岁的少年,带上用所有积蓄换来的戒指和不成熟的誓言,漂洋过海地去见他的心上人,路上却被几个当地混混打到头破血流。
他们想抢他的戒指,他一直没有松手。
不能松,那是他要送给她的。
她还在等着他,他得亲手把戒指戴进她的无名指,然后和她说,“柠柠,跟我回家吧。”
苏悦柠已经哭到泣不成声。
陆钊指腹抹去她的泪,“我没跟他们服软,这辈子能让老子服软就一个人。”
他眼神锐利,藏着不容忽视的锋芒,一字一顿地说,“只有你一个。”
她不是问他,没能留下她,后不后悔吗?
怎么不后悔?
每分每秒、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恨不得回到过去,把姿态放低点。
别那么心高气傲,别为了所谓的自尊把更重要、更值得珍惜的人逼走。
要学会服软,只对一个人服软。
低头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那是你喜欢的姑娘,你得习惯低头,你得宠着她护着她,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
然后把她留下来,一辈子。
苏悦柠盯住他看了很久,硬朗的皮相,眼皮、嘴唇薄薄的,头发长了些,但还是寸头,像校园文里混不吝的校霸,只有笑时会多出几分张扬的少年意气。
好像这些年流逝的只有时间,其余什么都没有变,他还是他,依旧天不怕地不怕、身上藏着一股永不服输的劲。
苏悦柠声线都哭到颤抖,“你是白痴吗?真想被他们打死吗?”
“不就是一枚戒指”她说不出这种话,只能反反复复地骂他是个傻子。
“不是单方面地挨打,我还手了。”陆钊缩了下腿——
一种无意识的自卑反应。
还手了然后被打得更惨了,膝盖粉碎性骨折,中度脑震荡,身上没有一处皮肤是好的,最后在医院躺了两三个月。
身上的伤不算什么,在他清醒后,才知道其中一个混混在这场冲突里意外身亡。
那地方没有监控,缺少关键性证据,光靠目击者的供词翻不了案。
最后他因过失杀人罪被判了四年。
苏悦柠哭不出来了,彻底没了眼泪,双眼无神地望着落地窗外的天。
陆钊敲出一根烟,很快燃尽,又点上一根。
林屿肆抽烟是闲着没事干,他抽烟,是因为瘾,戒不掉的瘾。
苏悦柠跟着点上一根,在国外的那几年,说不上学坏,却也做了很多在国内不敢做的事,抽烟泡吧。
但她心里一直有杆尺,反复告诉自己再想放纵,也只能到这为止。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直到日薄西山,苏悦柠才开口:“我看明天这日子挺好,去领证吧。”
想和他过一辈子这个念头里,或许掺杂了几分想将过去的遗憾填满的执念,更多的是有增无减的爱意。
她很确定,这么多年进入她心里的只有他一个人,她再也腾不出其他的爱给别的男人。
所以,兜兜转转还得是他。
陆钊顿了好几秒,说不激动是假的,烟都吐得断断续续,平复心情后说:“明天不行,你再忍忍。”
苏悦柠被气笑,这话说得她有多急不可耐一样。
见她有些生气,陆钊摁灭烟头,解释了句:“明天民政局不上班。”
“哦。”
-
“陆钊。”
“嗯。”
“我相信你。”
“嗯。”
“你可真冷漠,能不能给点别的反应。”
“别吵,我在心里哭着呢。”
“……”
-
领证当天上午,苏悦柠临时有事,就把时间调到下午三点。
心里记挂着这茬,办事效率很快,恰好办事地离民政局很近,她提前半小时到了,没几分钟,接到陆钊的电话,问她在哪。
“民政局门口。”
“这么早?”
“不急,你慢慢来。”
陆钊开了锁,一面说:“等着。”
两个人的电话一直没断,陆钊摸出耳机戴上,将音量调高后放回兜里。
半路苏悦柠说:“刚才看到路上有人穿着演出服,我又想起高二那年,我导的那部舞台剧,没想到最后被你捡去大便宜,当了我这辈子导演的第一部剧的男主角。”
陆钊的记忆跟着被拉远。
他记得很清楚,那部舞台剧改编自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
里面有句很经典的台词:【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
现实中他不是盖世英雄,她也不是紫霞仙子。
他只是个混账,而她是他的——
“公主。”
还是那个熟悉、又带点调侃意味的称呼,苏悦柠笑得眉眼弯弯。
“干什么?”
“你的混账骑着自行车来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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