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八月上旬, 天气依旧炽热如火,让人没有片刻喘息的时候,唯独傍晚时分, 方才能有那么些许凉风。
钱氏大案之后连着就是赵太后迁宫事宜, 前朝忙碌不已,自八月起陆旻便再未踏进后宫一步。就连赵贵妃, 去养心殿十次也有九次被挡了出来。
长日无聊, 她想找几个嫔妃过来消闲解闷,但因平日为人着实太差,无人肯来接近,只好一日日闷在宫中, 拿底下人出气。
承乾宫的宫女太监,除了吟霜红珠这样有体面的大宫女,底下没有不含恨的, 只是畏惧赵贵妃的淫威,敢怒不敢言。
这日过了晌午头,赵贵妃一觉起来, 心血来潮, 忽想到寿康宫后面的小佛堂瞧瞧。
赵太后曾放了话,这小佛堂并所有的姑子,待迁宫之后,一并搬入慈宁宫,赵贵妃想去看看事情筹备的如何。
贵妃放话,下面免不得一番折腾。
大热的天, 宫女太监们顶着烈日,抬着赵贵妃一路到了寿康宫。
宫门前下辇,守门的人见她来了,忙进去通传,少顷出来回复道:“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此刻正在后面礼佛,不便见人,请您到正殿稍作休息。”
赵贵妃笑道:“姑姑什么时候这等虔诚了,大中午头的,也要礼佛诵经。罢,本宫这会儿过来也不是为了见姑姑,倒是想瞧瞧那小佛堂收拾的怎么样了。姑母如今这等看重礼佛事宜,迁居之事本宫自然要上心。”言罢,便迈进门槛。
赵贵妃在寿康宫也是走的熟了,也没人敢拦她。
行径西偏殿时,赵贵妃只觉那殿中飘出一股子浓郁的药味儿,又见廊下角落里倒着许多药渣,不由眉头一皱,问道:“这老太妃敢是病了?”
引路的宫女回道:“贵妃所猜不错,恭懿太妃已病下好好几日了,太医来看过,只说热伤风,然而吃了许多药下去,也不见个起色。”
赵贵妃笑了一声:“想是闲的了,蓄意弄出这些病来,好叫皇上为她着急罢了。姑母迁宫大喜在即,谁有功夫管她的闲事。真是病也不知道挑时候!”说着,又一撇嘴道:“这老太妃当真是没福,姑母迁到了慈宁宫,这寿康宫可不就剩她一人了?她独个儿居住偌大一间宫室,还不是自在舒坦?倒生起病来,可见是个福薄的。”
领路的宫女是太后身侧的人,平日里见多了太妃对太后的做小伏低,也不将这位太妃娘娘放在眼里,赔笑附和道:“贵妃娘娘说的极是,太后娘娘就是心地慈善,忙着迁居事宜,抽空子还要打发人去问候两声。这太妃娘娘不早些好起来,为太后娘娘庆贺,那可当真是辜负了太后娘娘照拂美意。”
说着话,便走到了正殿。
寿康宫的正殿,殿阔地厚,殿上又安放着巨大冰盆,自是别有一番清凉。
赵贵妃坐下,便有宫人送了瓜片过来。
她喝了半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身侧服侍的红珠道:“你陪本宫到后头去瞧瞧,本宫记得后院侧间有一尊琉璃佛塔是姑母心爱之物。这段日子人多手杂,别叫那起毛头小子给碰坏了。”
红珠问道:“娘娘,这太后娘娘正在后面礼佛,不喜人去打搅,此去是否合适?”
赵贵妃摇头道:“不妨事,咱们又不去小佛堂。再说,本宫可是姑母的亲侄女,旁人不能罢了,难道本宫也不能么?”
红珠听了这话,也觉有理,便再没多言,陪着赵贵妃往寿康宫后院行去。
一路过去,倒也没碰见什么人。
踏进后院,四处静悄悄的,竟无一人侍奉看守。
赵贵妃心中疑惑,说道:“这人都死哪儿去了?姑母身边的宫人,也这样没有规矩了不成?”
说着话,赵贵妃便走到了廊上。
行经小佛堂时,赵贵妃只听门中隐隐传来些男女低声笑语,还伴着些许喘息吟哦之声。
赵贵妃当了三年的妃子,实则还是个大姑娘,听得稀里糊涂,只暗道:“难道姑母生病了不成?却又不像。”
红珠却听了个面红耳赤,半晌忽的又脸色煞白,不由掩住了口,向贵妃压低了声道:“贵妃娘娘,咱们快走吧。太后、太后娘娘会……会杀了奴才的……”说着,竟扭身就跑,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尊卑了。
赵贵妃越发摸不着头脑,一面下了台阶,一面斥道:“你这丫头,有鬼吃了你似的,跑什么!”
红珠失魂落魄的向外疾走,迎头却撞上了朱蕊。.
朱蕊穿着一领淡色衣裳,面上未涂脂粉,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蛋,烈日下头,恍如鬼一般。
红珠见了她,惊叫了一声,又捂住了口。
朱蕊的脸色比红珠更差,向着赵贵妃福了福身子:“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此刻正在礼佛,不便见客。”说着,斜斜看了红珠一眼,又道:“这丫头如此大呼小叫,言行失态,恐要惊了太后娘娘。她的过犯,当由太后娘娘亲自发落。奴才斗胆,请贵妃娘娘先往正殿歇息,这婢子就留在此处。”
红珠脸上顿时血色尽失,扑通一声跪在了贵妃跟前,口张了几张,却说不出话来。
赵贵妃却并不敢替她求情,她知晓姑母对于朱蕊的信任看重,远胜过自己这个侄女。甚至于,朱蕊还能替太后训斥管教自己。
朱蕊发话,她不敢争辩什么。
当下,赵贵妃自己往前殿去了,抛下了红珠。
红珠瘫在地下,仰头看着朱蕊,仿佛在看一尊罗刹。
苏若华午休起来,在偏殿之中同几个交好的嫔妃喝茶谈天。
她本性温柔和气,即便贵为贤妃也从不摆什么主子架子,人便都爱往她这儿来。
座中颇有几个风趣健谈的嫔妃,聊起往日见闻轶事,将大伙逗的笑声不断。
如此一个夏日午后,陆旻虽不能过来相伴,倒也不觉寂寞。
正在谈笑之中,露珠从外头端了一盘荔枝进来,放在桌上。
苏若华便让众人道:“今岁的新荔枝,姐妹们也都尝尝。”说着,吩咐露珠分给众人。
几个嫔妃都有些不好意思,其中有一个王婕妤,性格倒是活泼大方些,径直拿了一个,笑道:“贤妃娘娘好意,嫔妾却之不恭了。嫔妾听闻,这些荔枝还是岭南将荔枝树挖出,栽在盆中,由漕运送入京城,所以才有这么些鲜荔枝。这些果子十分贵重,每日采摘几颗,落果几颗都是有数儿的。到底还是贤妃娘娘得皇上意些,旁人那里,哪有这样新鲜珍贵的果子?”
另一人听着,便接口道:“嫔妾也听说了,今岁荔枝歉收,送进宫来的也就格外的少。除了太后娘娘、皇上那儿,整个后宫也就贤妃娘娘这儿有了。咱们姐妹,也是托赖着娘娘沾个光儿。”
有人便提醒道:“刘才人,贵妃娘娘那边也是有的。”
刘才人恨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横了她一眼,斥道:“这能一样吗?贵妃娘娘宫里有,贵妃娘娘自个儿享受啊。对咱们姊妹来说,那不跟没有一样?谁像贤妃娘娘一般,菩萨心肠,有些什么好的,也还都惦记着咱们。皇上也真是的,放着这么好的娘娘不心疼,倒把那个赵贵妃放在心坎上,真是有眼无珠!”
先前那人似有几分害怕,劝道:“刘才人,你在这儿说说也罢了。出去可得忌讳着些,仔细隔墙有耳。”
刘才人倒越发激动起来,将手一扬,高声斥道:“我怕什么?!我的宫份,已被赵贵妃扣了七成了!若不是贤妃娘娘肯给口饭吃,我那儿的人都要饿死了!有本事,她倒是把我的宫份扣光了!索性,索性将我也赶出宫去罢了!”
王婕妤看她闹得不像话,便出言制止:“刘才人,慎言。贤妃娘娘怀着身孕,这般大呼小叫,仔细惊了娘娘。”
刘才人猛地一惊,忙起身向苏若华赔罪。
苏若华本在一旁看她们你来我往的津津有味,忽见她请罪,含笑受了,方才令她起身,微笑道:“本宫没那么娇弱,大伙尽管自在说话罢。若是连个说话的去处也没,这日子也未免忒乏味了。倒是多谢王婕妤,心细惦记着本宫。”
王婕妤受宠若惊,满面堆笑连声道不敢当。
众人说着话,吃了几枚果子,便丢了一桌子的果皮果核。
芳年过来收拾,忽然低声道:“娘娘,适才人来报,慎刑司杖毙了一个宫女。”
众人顿时一静,苏若华问道:“杖毙的是谁,所为何事?”
芳年答道:“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红珠。奴才听闻,好似是她误闯了太后娘娘的小佛堂,惊扰了太后娘娘礼佛,还有些什么大不敬的言辞。太后娘娘震怒,交由慎刑司发落。慎刑司判了五百板子,这人当然是不在了。”
苏若华听着,一时没有言语。
王婕妤禁不住道:“这个红珠,还是贵妃娘娘身侧的红人,得脸的大宫女。贵妃娘娘极喜欢她,到哪儿都带着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这怎么……说杖毙,就杖毙了?”
刘才人冷言冷语道:“得脸又如何?充其量不过是个奴才。赵贵妃骄矜跋扈,自然是家传的。太后娘娘看那宫女不顺眼,打死又怎样?”
苏若华听她言辞冒犯太后,便出声提点:“刘才人,不可对太后不敬。”
刘才人讪讪一笑,拿了一块梅饼,遮掩了过去。
苏若华心中微微有些奇怪,然而当着这些嫔妃的面也不好仔细盘问,便说道:“好歹也是入宫一场,人死债消。赵贵妃忙着迁宫事宜,未必顾得了周全。待会儿打发个人去内侍省知会一声,烧埋银子别忘了给人家里送去。”
芳年答应下来。
王婕妤又拍马屁:“贤妃娘娘当真是仁德大度,这赵贵妃身侧的侍女,死了也要过问一声,真不愧贤这个封号。”
苏若华笑了笑:“本宫曾经也是宫女,知道当宫女的苦楚。这宫里的日子,谁过谁明白。”
一两句话,说的众人都不言语了。
如贤妃所言,宫里的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进了宫,主子也好,奴才也罢,不过都是一日日苦熬着罢了。
众人坐了片刻,王婕妤便说不要打搅了贤妃休息,招呼大伙一起离去。
苏若华并不甚挽留,含笑与她们别过。
待这些嫔妃走了,春桃过来收拾,嘴里说道:“这些人也总算是开了窍了,跟着那个赵贵妃,只有被凌虐的份,所以转过头来投奔咱们娘娘。”
露珠插嘴:“奴才却以为,还是娘娘仁德,所以感召的六宫心向娘娘。如赵贵妃那般倒行逆施,只能把人全都撵跑罢了。”
苏若华任她们两个叽叽喳喳,问芳年道:“可打听清楚了?这红珠到底是为什么被杖毙的?”
芳年回道:“打听却是打听了,只是慎刑司的人也说不清红珠到底犯了什么罪,只说太后娘娘对她擅闯寿康宫小佛堂的事极其恼怒,也没叫慎刑司怎么审问,着人拖了过去,就下了懿旨杖毙了。”
苏若华越发狐疑,说道:“赵太后固然残暴跋扈,但近些年来为名声起见,倒多有收敛。这红珠不过是个宫女罢了,何况又是赵贵妃的爱婢,即便犯些小错,看在贵妃的面子上,一般也都宽恕了,如何就打死了?倘或无人准许,她又怎会闯入小佛堂?”自语了两句,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时候的情形,可能问出来?”
芳年点头道:“这个倒是不难问,赵贵妃午歇起来,去寿康宫盯着迁宫的事情。到了门上,寿康宫人说太后娘娘正在礼佛,请贵妃到正殿歇息。只有红珠陪着贵妃娘娘,再之后就听说出了事。至于到底怎么回事,除了朱蕊,倒也没人瞧见。”
苏若华纤细的指尖轻轻扣着桌面,沉吟道:“这怕是红珠撞破了太后娘娘的什么秘辛,所以太后容不下她。”
身边的三个宫女都是苏若华的心腹,听了这话,知道事情轻重,各自缄默不言。
唯有芳年低声道:“娘娘所思,奴才倒也想到了,然而那小佛堂能有什么秘辛?”
苏若华摇头浅笑:“你也未免把本宫看成神仙了,本宫又不是能掐会算,如何得知?”话出口,她却猛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本宫若无记错,太后娘娘的小佛堂是从外面请了尼姑进来诵经的?”
芳年点头道:“娘娘记得不错,那佛堂里有三个姑子服侍太后娘娘,每日讲经说法。”
苏若华便道:“打发个人去内侍省,把近三个月的账簿都取来,只说本宫要查账。”
芳年不明就里,还是依言行事。
打发的人跑的飞快,眨眼功夫就把账本取回来了。
苏若华只挑寿康宫的那几页来看,吩咐露珠念白棉布的数量,令春桃在一旁计算。
只念了三个月的,她便令停下,微笑道:“你们看出名堂了么?”
三人面面相觑,露珠说道:“好娘娘,您就快告诉奴才们吧。奴才们都笨,及不上娘娘聪慧。”
苏若华说道:“你们瞧,这佛堂的三个姑子用度是额外计算的。她们是三人,三个月所用白棉布的数量不过三两罢了,少到可以忽略不计。这里,是你们三人所用的白棉布,三月之间用去了两斤有余。”
露珠与春桃尚在懵懂,芳年却已醒悟过来,登时大惊失色。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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