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倒也料到了他今日会来, 神色镇定,缓缓起身。
才走到门边,便见陆旻迈步跨过了门槛。
她正欲俯身行礼, 陆旻便摇了摇手:“罢了, 都免了罢。”
苏若华便也直起了身子,回身却见陆旻已走到了炕边, 坐下了。
苏若华走了过去, 细观皇帝的脸色,竟是一脸黯淡沉郁。
伤感、悔恨、震怒、压抑,一起出现在了那张清隽俊美的脸上。
苏若华心中早已猜到他今日遇到了些什么事,只是立在他身旁, 静静相伴。
陆旻没有言语,坐在那里,有如一尊雕塑。
夜渐深, 灯火昏昏,风穿过了窗棂,仿佛有人低语叹息。
半晌, 陆旻方才说道:“你为何不说话?”
苏若华微微一笑:“皇上心里不痛快, 臣妾陪着就好。皇上说了,臣妾听。皇上不说,臣妾也不问。”
陆旻没有言语,忽然他长臂一揽,将苏若华扯了过去,牢牢抱住, 把自己的头埋在了她的怀中。
苏若华先吃了一惊,但旋即安定了下来。
露珠在外侍奉,眼见此景,恐皇帝力大弄伤了苏若华,便想过来,却见苏若华向她摆了摆手,便停了下来。
感受到怀中男人轻微的颤抖,苏若华心中漫过了一抹怜惜,她抬起柔软细腻的小手,轻轻抚摩着陆旻的背脊,低声道:“七郎心里难过,今儿晚上就在这儿安歇吧。一觉醒来,看着清晨的太阳,就什么都过去了。”
陆旻在她怀中,闷声切齿道:“朕要灭了她九族!”
苏若华一时无言,片刻方才轻轻说道:“皇上才处置了钱家,又办了林太后的迁坟事宜,立刻就要大开杀戒,恐要惹朝臣不满。”
陆旻咬牙道:“朕不知……朕竟被她瞒哄了这么多年!那几年,她待朕不过寻常,朕对她也无甚母子情分,然而想着母亲过世那年,她还算照拂一二,朕念着这些旧日的恩义,方才对她颇为礼遇,算作答报。然而,朕却没想到……”话至此处,他猛地一抽气,将苏若华抱的越发紧了,方又说道:“她竟然害死了母亲!内侍省来报,母亲腰后有黑斑,乃是服用了过量的苦参所遗。苦参久服,会损人肝脏,天长日久,自然妨碍寿数。朕思来想去,母亲当年在宫中默默无闻,谁会来加害她?她日常服用的药食都来自内侍省,不会有差。唯一不是官面上的东西,便是那老贱妇所赠的各种补品……”
苏若华默然,这些内情她早已知晓了,然而夜半听着陆旻那压抑着苦痛的嗓音述说往事,心底依旧是激愤难平。
然而她明了,陆旻心中的痛苦,不知是自己的几倍。
陆旻说了些话,忽然抬首,双眸乌黑莹亮的看着她,淡淡问道:“若华,朕没说是何人何事,你怎么知道的?你……早就知道了么?”
苏若华轻轻一顿,说道:“皇上,今日是林太后迁坟的大日子,恭懿太妃自缢之事,臣妾已然知晓了。臣妾虽不知恭懿太妃到底为何寻短见,但这两者之间必有牵连。皇上夤夜来寻臣妾,又讲了那番话,臣妾大约也猜到了些。”
陆旻喟叹了一声,原本宽阔的肩松垮了下来,他低声说道:“这宫里,幸而有你,幸亏有你,不然朕连个说心里话的地方都没有了。”
苏若华只觉这话不好接,便没有言语。
陆旻半晌又道:“若华,明儿朕便下旨封你哥哥做护军统领,再传召你姐姐入宫陪你待产。朕绝不会容许,有人伤了你,又或者拿你腹中的孩子做文章!”
苏若华看着丈夫笃定的神色,不觉动然一笑:“七郎放心,我不会有事。”
低声细语,两人便偎依在了一起。
翌日清晨,陆旻上朝,便下了三道圣旨。
一道是敕封苏廷授为护军统领,领把守皇宫一职。
一道则是册封苏家长女苏若云为恭惠夫人,入宫陪侍贤妃待产。
第三道则是再审苏家的案子。
三道圣旨降下,朝廷为之震动。
第一个跳出来不答应的,当然就是赵太尉,理由无外乎苏家尚是戴罪之身,虽蒙天恩赦免,但案子并未翻过,起复其子入朝为官,大为不妥。
这赵太尉经过前头苏家的事,越发的嚣张狂妄,只道整个朝堂已在己掌握之中,越发的不将皇帝放在眼中,公然在朝廷之上顶撞陆旻,甚而说出陆旻宠幸奸佞,任人唯亲,提拔外戚,颠倒纲常。
然而,这话便有些可笑了。
毕竟,他赵家也是外戚,还是大周朝势力最大的外戚。
若是外戚不宜为官掌权,那他赵太尉是否应该第一个挂印?
时日如今,诸王公宗亲对于赵太后及赵家,已是十分不满,虽不愿与其正面冲突,但也总想使些绊子了。
当下,以西平郡王陆斐及大将军霍长庚为首,附和皇帝的决意,霍长庚更称苏家在蒙古为朝廷平叛立下大功,苏廷授及苏若云都是有功之人,皇帝嘉奖有功之人,那是理所当然,并非为外戚之故。
赵太尉及其党羽一伙虽依旧鼓噪哗然,却是孤掌难鸣,只好眼睁睁的看着皇帝下了圣旨。
这消息,当然也被各宫的耳目传到了各位主子那边。
贤妃身怀有孕,苏家的长男即将入朝为宦,这一切都预兆着苏家的即将起复。
入宫的人,无论聪慧蠢笨,都长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何况皇帝的宠爱大约是指望不上了,自然是要竭尽所能的巴结宠妃,及这未来皇长子的生母。
当下,各宫的嫔妃,连忙备齐了礼品,前往翊坤宫登门道贺。
翊坤宫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此讯也同样传到了赵太后的耳中。
赵太后本在屋中坐着看闲书,听了这消息,忽的将手中的书抛在了地下,斥道:“大哥到底做什么吃的,这样的事,竟也没拦着?”
朱蕊慌忙跪下捡书本,又道:“娘娘息怒,皇上如今在朝中颇有一批心腹,以西平郡王及那个才封将军的霍长庚为首,他们一站出来,其余的官员也跟着起哄。太尉大爷也是无法可施。娘娘也莫焦急,不过是才起复罢了,算不得什么。”
赵太后冷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苏若云封什么夫人不过锦上添花,不算什么。这护军统领却是把守皇宫的要紧差事,皇帝此行,是把整个皇城的兵力都交给了苏家!再有霍长庚里应外合,皇帝手下的兵力,已可与哀家抗衡了!”
朱蕊嗫嚅道:“娘娘也不必太焦虑,太尉大人手中可掌握着龙虎两支精锐部队,这皇城护军连着京城步兵加在一起,也不是对手。”
赵太后摇头:“你不知,哥哥手下的兵马虽多,但大多驻守外地,一旦起事远水难救近火。这京城步兵及皇城护军便是眼前最得力的两支军队。先帝驾崩时……”话至此处,她骤然停下。
朱蕊却了然,当初先帝薨逝,赵家便是因掌控了护军与步兵,方才把控住局面,对皇室进行了一番大清洗,这方扶着陆旻上位,赵氏也如愿以偿当上了太后。
赵太后银牙暗咬:“哥哥到底是怎么弄的,能让这两个要紧的职位,落入他人手中!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朱蕊沉默不言,半晌劝道:“娘娘稍安勿躁,虽则护军统领换了人,但副统领依旧是大爷的人。大爷在军中经营多年,那姓苏的初来乍到,那些兵也未必听他的,或者干脆不服管束也是有的。”
赵太后摇了摇头,又问:“惠空那边可有消息了?”
朱蕊回道:“还不曾。”
赵太后心神不宁道:“这是怎的了,往常办这些小事,顶多不过半日的功夫。也就是两三个人罢了,至于费这么多功夫?”
朱蕊无言以对,近来的事确实令她也忐忑不安,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渐渐超出掌控,这后宫也不再是赵太后的天下了。
那消息传来,苏若华自然便忙着应付各宫过来道贺的人,人人都是一张笑脸,张口就是吉祥如意的奉承话,看着听着倒也舒心。
好在众人知道她月份大了,不宜过多打搅,往往坐不到半盏茶时候,便极有眼色的起身告辞。
好容易打发了个清净,苏若华吩咐人将宫装脱了,重新换上家常装束,在偏间里坐着歇息,含笑说道:“皇上在前头传旨,她们在后宫也不让人安生。”
露珠收起了她换下的衣裳,笑道:“娘娘如今炙手可热,这些人当然会来奉承了。”
芳年重新替苏若华泡了一碗茶,说道:“奴才却不这样以为,还是娘娘素日里的为人令人钦佩敬服,所以有了什么喜事,大伙真心的为娘娘高兴,过来与娘娘庆贺。不然,太后娘娘迁宫那日,怎么那许多嫔妃告病的?贵妃禁足至今,一个替她求情说话的都没有。”
苏若华垂眸浅笑,端起茶碗吹了吹,轻轻啜饮了一口,慢条斯理的问道:“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芳年知道她问什么,低声回道:“娘娘放心,一网打尽,还捞到了一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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