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种子
泰西大陆上只有三种人,
正像参加奥林匹亚盛会一样只有三种人:
第一种是来做生意的商贩,
第二种是来竞赛的运动员,
第三种是来观看的嘉宾。
一般认为,后一种比前一种要高贵得多。
而我,要做第四种人。
爱你们的——恩培多克勒。
当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大家看到了这封信。
恩培先生不见了!
最郁闷的当然是郁儿了,因为“照顾”恩培先生就是公主安排给她的工作。不过这次,公主并没有处罚她,甚至连责备也没有。
因为公主知道,恩培先生真的要走,肯定有办法。还记得第一次看病的时候,当公主奏请铁达尼二世,在第二周要嘉奖他。然而就在嘉奖的前一夜,恩培先生逃走了,只留了一封信。信上说他要么会回自己的出生地西西里岛,要么会去公主的出生地萨摩斯岛,还说什么要据此研究一下两人之间的医缘。所有的侍卫都因此被罚了半年的役金。他总是会选时机,所有人都认为不是时机的时机。
明明两天后,他们就要一起走的。即使公主不放,至少他也一定要去送自己的大哥和三弟。没有人会想到,他会错过这个送别的机会。也没有人会想到,他没有错过这个“消失”的机会。是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但是若为自由故,二哥皆可抛。
这次公主没有落泪,因为她的泪现在只属于一个人。
一个像上帝一样,从她的泪里进驻到她心里的男人。
这个男人看到信后,咳嗽不已。他正在对苏格拉底讲道,当然大家也在旁听。
“你二哥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美是什么?我们很容易说出来什么是美,比如花、鸟、鱼、月亮、白云,甚至是一件衣服。但美是什么呢?奥林匹亚盛会,认为世间有三等人。最次一等是推销叫卖的商贩,他们完全不懂什么是美,只知道金钱和利益。第二等是竞技者,属于沉浸……”萨哥拉说到“沉浸”这个词时,看了一眼旁边的卡珊卓,继续道,“这个词是公主教我的,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很多人天生就有强大的努丝,只是不自知而已。”
“那么最高等的最后一种人,便是观众里的欣赏者了。”苏格拉底感悟到,最近自己心里的种子里住着的就是第三种人。
“是的,在这个尘世间,只有第三种人是幸福的。”萨哥拉说道,“第一种人活在生存利益中,就和丛林里的动物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第二种人自认为是天之骄子,甚至其中不乏可以改变世界的巨人和强者,但其实他们也只是活在自我之中。不过有的人的自我强一点,大一点罢了。第三种人,他的生命是一种鉴赏的生命,他会欣赏所有人,所有物,所有事里值得欣赏的部分。因此他的生命是平和的、喜乐的、幸福的。”
“那恩培先生说的第四种人是什么?”希罗多德问道。很明显,他意识到这将会是哲学史上一个不小的问题。
“会不会是僧侣?”芝诺说,失去这次找回“师叔”的机会,令他心灰意冷,想到了避世甚至弃世的僧侣。的确,僧侣既不是第一种生意人,也不是第二种竞技者,更不是第三种欣赏者。
“显然,不是。”只见卡珊卓公主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说道,“就在上周,恩培先生主动告诉我说他不会跟你们回去的,会留在斯巴达陪着我,显然这是让我放松警惕的方法。不过,这封信是给你的。他说你把这封信交给巴门尼德先生,就等于完成了任务。”
当芝诺接过信时,眼睛里重新发出了光芒,希望的光芒。光芒让人身心愉悦,光芒也让人头脑清醒。他记起来了,恩培先生给众人的信最后的落款是:爱你们的——恩培多克勒。
爱你们的——恩培多克勒!医者仁心,医者父母心。莫非第四种人是一个爱人!一个热爱这个世界的人?
爱可能需要做生意,因为亲人的生存需要福祉;爱可能需要竞赛,因为个体的生命需要燃烧;爱当然需要欣赏,没有欣赏便没有爱的根基。可能是卡珊卓的出现,令他明白了沉浸也并非外人看起来的那样傻。
他了解自己的大哥,若非真爱,如何会沉浸?坠入爱河,跌进情谷。对,是突然地“坠入”,是突然地“跌进”,“突然”本就表示不曾防备,一个需要防备的爱,绝不是真爱。或者说,不是男女之爱!人情冷暖之极致,无非男女爱情而已。爱情如果只停留在生物性的层次,那只是凡俗的肌肤烂淫之辈;如果把爱情转化成社会的层面,则爱为慧引。只要转得好,任何时代,爱情都是一所伟大的学校。
沉浸于爱情的每一个人,都会觉得国王也不如自己幸福。对于这一点,伯里克利知道,萨哥拉知道,恩培先生也知道,甚至昨夜那个迷人的晚上,卡珊卓公主也知道了。只是这种沉浸,只有苏格拉底目前还不知道。
沉浸,不同于物质的生存,也不同于理智的鉴赏,它妙不可言,它狂喜而沉醉,它是悲心中的乐,它是苦内在的甜。
爱你们的——恩培多克勒,这里的“你们”显然包括卡珊卓,既然也爱她,为什么要离开她?对于这一点,所有人都不明白。可能等“消失”了的恩培先生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将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什么才是第四种人……
海,爱琴海。
为了放松和领略自然风光,同时为了先送芝诺,他们选了经过外围爱琴海的路线。
大海可以排解惆怅,它的胸怀可以容纳一切。希罗多德问道:“苏格拉底,你也成年了。你可知道爱琴海,为何叫爱琴海?”
窘迫。
全雅典,甚至整个大陆都听过这个浪漫的名字,可是它为什么叫爱琴海?难到这片海的形状像琴,对乐器自己一向是没有接触过的。或者命名的人喜欢竖琴?不知道便不可以胡说,苏格拉底说道:“请您给讲讲吧。”
希罗多德环游过整个大陆,埃及的金字塔,苏美尔的楔形王表,印度婆罗门的的精舍,特洛伊的木马,这些文明或保存或陨落的遗迹他都瞻仰过、凭吊过。不过他印象中最深、最惊险、最刺激的一次,就是早年环游意大利的西西里岛。对,就是恩培先生的故乡,西西里岛。那是准备登岛的前一个深夜,希罗多德不知何故睡意全无,于是起床观星,此时恰好岛上的埃特纳火山喷发。这次规模不是最大的,但是当岩浆冲向天空的时候,美得就像一种焰火,像一条火龙,像一朵花——毁灭一切污秽的红色莲花。他对于所有的神话传说也都烂熟于胸,这是一种对历史的热爱。毕竟,神话老了,人类才开始历史。
只见他说:“在地中海有一座海岛,名叫克里特。岛上的国王供奉着一头叫作米诺牛的怪兽,当时弱小的雅典每九年就要送七对童男童女,让怪兽吃掉。后来雅典国王的儿子忒修斯长大了,英勇善战,武艺高强。他为了不让无辜同胞再受屠戮,便决心和侍卫乘船挂着象征九死一生的黑帆出发,去克里特岛上杀死怪兽。”
世界上总有人会做破场的事,这可能就是很多人讨厌逻辑的原因。擅长于此的芝诺发话了:“可是这和爱琴海的得名有什么关系?”
殴打历史学之父是可恶的,打断历史学之父的话依然可恶!希罗多德显然没有了兴致讲接下来那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和行刺怪兽的传奇。只见他没好气地说道:“雅典国王担心儿子的安危,就和儿子做了一个约定!如果能杀死怪兽,返航时便将不吉利的黑帆换成白帆。这样远远看到,就知道儿子胜利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返航的时候不知道是侍卫粗心还是王子想给父亲一个惊喜,黑帆并没有换成白帆!
当国王远远看到挂着黑帆的“忒修斯之船”出现在海岸线上的时候,老国王悲痛欲绝,痛不欲生,他无法想象自己如何面对儿子残缺不全的尸体,便投海自尽了!整个希腊为了纪念这位父亲,便以他的名字来命名这片海。而老国王的名字就叫——爱琴!”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即使萨哥拉儿时便已经在教廷的古堡听过,这次听了依然感受到一种沉浸。这显然是一个悲剧,但这个悲剧中竟然也蕴含着一些更深刻的“美”在里面。对,是美——悲剧之美!这种美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欣赏的,但是能够欣赏的人,思想会得到启迪,灵魂会得到净化!每一个伟大的故事都是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在一个爱人心里就会生根发芽,结出香甜的累累硕果。甚至,会成为一片繁茂的森林,覆盖整个大陆,向这个星球献上自己的慷慨。就是因为有这些种子,文明的种子,伟大的种子,令这颗星球更加的美丽,更加的生机盎然!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在送芝诺下船的时候,包括希罗多德,每个人都送芝诺了一份礼物。
萨哥拉从怀里掏出来了《梵歌》,说道:“这部书本来就是给你的。我已经手抄一本,抄的过程中,领悟还更加深刻了呢。”
芝诺流下了眼泪,又一个人在萨哥拉面前流下了眼泪。谁也不会想到这么健壮的一个汉子,会在一群男人中流下眼泪。但所有人都能看到这泪水里面的温度,这热泪里面的感激。此时的热泪胜过了千万句感谢的言语,最深刻的东西,本不必用语言来表达。但是男儿岂可轻易受人馈赠?于是芝诺在心中暗暗立誓:学成之后,必有报答,以我芝诺的方式!
誓言具有和种子同样的力量,一个誓言就是一粒种子。有多少人浪费了曾经的种子,又有多少人种错了种子呢?
希罗多德看了一眼他,说道:“在墨城时,我为你收集了三个墨伽拉学校发现的悖论。你这个研究啰嗦的人既然怕啰嗦,我本打算给你只讲一个的。不过,为了你的热爱,我破例给你讲上两个!
其一,说谎者悖论。一个说谎的人说——我正在说谎。你来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其二,谷堆悖论。一粒、两粒肯定不能称作谷堆,而量变和质变肯定不同。那么请问,从第多少粒谷子开始,才叫谷堆?”
芝诺震撼了,还有这么简短而迷人的悖论。他也懊恼,第三个悖论应该是什么。他发誓,从此再也不会无礼地打断任何人的说话了!
轮到苏格拉底了,年轻的苏格拉底能送什么礼物呢?
只见苏格拉底拿出了一个小包袱,在斯巴达时,大哥沉浸于爱情,希罗多德先生沉浸于风土人文历史,自己排练了一个《黑豆》的戏剧。当然这个是“致敬”前辈的,但在文化落后的斯巴达宫廷也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得到的赞赏装了三个包袱,皇室出手毕竟阔绰。而这个是中等的一个,苏格拉底一贯不喜欢极端。
对于一个需要拜师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实惠的呢?
所有人都笑了,因为苏格拉底真的长大了。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精神可以是种子,物质也可以是种子,如果善于使用的话,同样可以是伟大而芬芳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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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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