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杨延寿回过神来,他想起什么,欲言又止,显得很是犹豫道:“禀主君,仆擒获吴王之时,见到了吕氏季君,其......”
“哦,其如何?”杨玉浑不在意道:“很是失落?”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漠与疏离。
杨延寿心神一震,身体晃动了一下。
他犹豫片刻,郑重下拜。
因为接下来自己的言语会忤逆主君,这在杨延寿自己看来是不可饶恕之罪,但他又必须问明白。
杨玉在他心中不光是主君,更具有仅次于母亲的地位。他永远不会忘记,主君救他于水火与危难,为他保住了亡母的尊严。
彼时,母亲去世,他却无棺葬母。
人下葬时若无棺,禽兽之处也。
只有卑贱的禽鸟兽类才会死了随地挖个坑埋了,人若无棺,何其悲惨也,与禽兽何异。
所以,杨玉赐钱让他安葬母亲,等于保全了他母亲为人的尊严,也成全了他为人子的最后一次尽孝。
让母亲能有一具棺材下葬。
杨玉足智多谋也好,愚不可及也罢,位不可及,尊不可言可,卑不足道,不名一钱亦可,这些杨延寿都不在乎。
他既已诚心认主,便会终生侍奉,至死不渝。
但杨延寿唯独难以接受主君与卑劣沾染上一丝一毫。
他永远记得长安城外,主君在郑当时面前,大义凛然的说出:“梁王极力招揽于我,但念及天下兵戈将起,生灵涂炭,吾又怎能安享尊荣玉食。吾虽不才,却也有效古仁人之心,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遂毅然身入长安,一遂平生之志。”
郑当时为主君所震,几乎失声,结舌道:“君......君何志?”
主君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杨延寿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就像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
曾几何时,母亲也是这般谆谆教导自己的,虽然母亲说不出主君这般宏大话语,但母亲时刻教导他不忘良善,强时不可凌弱,弱时不可卑伏。
更不能恩将仇报,要铭记为人之道。
自从母亲逝去后,杨玉不知不觉就成了杨延寿心中的信念。
正是靠着这股信念,杨延寿对主君的命令毫不迟疑的执行,一夜杀游侠几十人,五日不眠不休疾驰至梁都睢阳,深入虎穴于敌国生擒吴王。
而主君也做到了自己所说誓言,他凭一己之力硬生生摁下了诸侯之乱这辆疾驰的马车,让其悬崖勒马。
消弭了一场兵灾,拯万民于祸难。
面对此局面,杨延寿只觉得再苦再累,也毫无二言。
可是发生在吕季孙身上的事,又是难言的事实,让杨延寿产生了一丝动摇。
毕竟怎么看,都是主君设计让吕季孙陷入绝境,毁了其在梁国生存的根基。
主君以功劳为诱饵,诱其行事。
下克上,夺中尉公孙诡兵权,卑凌尊,遗梁王以恶劣印象。此事一经发生,吕季孙等于自绝于梁国,于梁国官场将再无寸进。
等于毁了吕季孙的仕途与希望。
杨延寿亲眼看着吕季孙从天上跌落深渊,至今记得吕季孙失魂落魄,行尸走肉的场景。
据他所知,主君曾为吕氏收留,主君去梁国,也是吕季孙举荐的。
虽然他已知主君只是将梁国当做跳板,根本无意仕进于梁国。
但梁国之行的契机与条件,确实是吕季孙为主君创造的啊。
他不愿相信主君是恩将仇报之人。
这件事压在杨延寿心底已多时,每每想起,他都觉得沉重无比,以致难以呼吸。这些时日他一直在逃避,但今日他再也忍不了了,他要当面向主君问个明白。
“吕季孙啊。”说着,杨玉目光直射杨延寿。
杨延寿下意识移开目光,不敢与主君对视,但又执拗的不肯低下头,保留着最后一丝坚持。
杨玉明白,此事自己若不能给个说法,恐怕会在对方心间埋下一根刺。杨延寿或许不会怎么着,或许忠诚依旧,勤勉依旧,但缝隙始终是缝隙,难以忽视。
杨玉暗叹,却也能理解杨延寿,当初决定收留对方,不就是看重其醇孝吗?百善孝为先,一个对母亲孝顺的人,心中总还有条底线。
后来朝夕相处,日夜观察,杨玉终于确定其本性纯良,如此才彻底放心,将其留在了身边。
也正是因为对方这点,杨玉才毫不犹豫便将擒获吴王此等绝密,可影响天下走势的大事托付给对方。
换做他人,杨玉绝难如此放心。
与之相比,其强大武力反倒是其次了。
如今他享受了对方良善本性带来的好处,就该承受其带来的反扑。
阴阳本是两面,杨玉早有心理准备。
且说实话,此事杨玉只会感到高兴,对方敢“质问”他,就说明其本质不失,杨延寿还是那个杨延寿。
这样的人在身边,杨玉夜里睡得着。
若真是哪天杨延寿不再是杨延寿了,杨玉也许就该考虑将其驱离,从腹心位置上调开了。
“不错,吕季孙之事,吾乃故意为之。”杨玉颔首,承认了此事。
这一切确实是他的谋划,这是事实。
杨延寿浑身一震,有些难以置信,信念险些崩塌。
好在长久以来的相处,杨玉在他心中塑造了牢固的形象。
他才未第一时间发问,而是静静听杨玉述说。
“千岁,还记得洛阳道途,你问了吾什么吗?”杨玉深深看了对方一眼,问道。
杨延寿想了想,面色严肃道:“仆当时问主君,本可平安无事离开,为何多此一举,偏要弄巧脱离梁兵,以得罪于梁王。”
“吾说,若想仕于天子,就必须与梁王脱离关系。梁王有谋储之心,他日必为天子所忌,与之交好,会遗大患。”
“吾当时担忧,欲与梁王脱离关系,只那些恐还不够。”
“主君是指吕氏季君?”杨延寿突然说道。
“不错”杨玉默默颔首:“吾与吕氏有旧,为吕氏子弟之师,为吕季孙所举荐,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吕季孙在梁国任职一日,吾就永远与梁王脱离不了关系。”
杨延寿沉默了下来。
“且......”杨玉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吾今后为了取信天子,必然会继续做出些举动,多半会让梁王震怒,吾担心会于吕季孙不利。”
“主君是怕梁王降罪吕季孙?”杨延寿问道。
“不,吾是怕吕季孙受吾牵连。”杨玉摇头,他相信梁王这点操守还是有的,不会株连无辜者。
但梁国其他人就不知道了,比如中尉公孙诡。
将来他的敌人必然越来越多,当那些人发现奈何不了他,必定对他身边的人出手。他杨玉不是神仙,无法预料未知的人与事。
历史上,刘启摆平了诸侯王国与勋贵百官,到了后期,因为梁王有谋储之心,成了景帝刘启最大的潜在敌人。
届时,他与吕季孙虽各为其主,但哪里能完全不受彼此影响。
只要他在长安一日,梁王就不可能重用吕季孙,同样的,只要吕季孙在梁王麾下一日,天子也不会完全信任杨玉。
所以,吕季孙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虽然这么说对吕季孙不公平,但事实就是如此。
为了以除后患也好,未雨绸缪也罢,杨玉都要先解决此事......毁掉吕季孙在梁国继续出仕的可能,逼他离开梁国。
而且,就算杨玉什么也不做,随着他越爬越高,将来吕季孙的命运其实也已经注定了。
他在梁国注定是落魄的。
当然,杨玉不是绝情之人。
正如当日函谷关前,他问杨延寿自己是否要预留后路一般。
他也早已为吕季孙找好了退路。
所以,他说道:“吾早已派人传书信于吕氏,邀吕季孙来长安,上林县县尉一职,吾已为其备好。”
吕季孙现任梁国曹掾,乃四百石的秩位。
而上林县看似如今还没设县,连个空架子都没有。但拔地而起只是时间的问题,想必景帝会给以高规格,直接定为大县,如此一来大县县尉也是四百石的秩位。
看似是平调,但从关东到关中,从诸侯麾下到仕于朝廷,两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更关键的,吕季孙将在杨玉手下任官。
跟着杨玉做事,升迁还是问题吗?
杨延寿惊讶不已,他下意识想问此事可是真的,但马上便醒悟,主君从不说谎,或着说主君不屑于说谎。
主君的智谋足够达成一切目的,谎言小道耳,主君不屑为之。
主君既然如此说,那就一定是真的。
一时间,杨延寿又羞又愧,他伏首下拜,重重稽首道:“仆该死,万万不该质疑主君。”
杨玉忙搀扶,杨延寿因为愧疚,死不肯起。
杨玉好不容易扶起对方,默默打量他,诚恳道:“千岁当知道,吾何时怪过你,也永不会怪你。”
一句话说的杨延寿热泪盈眶,恨不能以头抢地,以死谢罪。
“千岁当记得,你我一体,无分彼此。有什么话大可直接言说,万万不可生了嫌隙。”杨玉谆谆叮嘱道,他对杨延寿寄予厚望,自然不会因为眼前一点小事就怪罪对方,因此说的是情真意切。
“诺”杨延寿重重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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