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子于郊外迎吴王。
从轵道亭至长安城一十三里,一路清道,但两旁围观之人却是人山人海。
朝廷并不阻止此事,反而有点乐见其成。
吴王入朝,一场空前的诸侯之祸消于无形,值得举国同庆,自然要与万民百姓共同见证。
城内也是万人空巷,整个长安城上至天子,中至满朝公卿,下至贩夫走卒,可谓是倾巢而动。
“来了”
远处烟尘遮天蔽日,一路迤逦而来。
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天子下了车辇,遥望前方,忍不住心潮起伏。
这位先帝时就不朝,自己继位后更是勾连诸侯,阴谋叛乱的吴王,如今终于来了。
在天子身后,是三公九卿,一众两千石高官。
单从此阵容来说,是给足了吴王面子。
但唯有深知内情者才知道,这份重视,天子不是给吴王的。而是做给关东诸侯王,做给留在长安的诸侯王子弟,做给天下万民看的。
“罪臣刘濞,拜见天子。”
吴王哪怕心中万分的不甘,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老实下拜。从颤抖的嘴唇,通红的眼眶来看,似乎全因是见到天子而过分激动。
刘启也是如此,看着刘濞臣服于自己脚下,浑身发抖。
落在普通百姓眼中,就是一副情深意笃,相见恨晚的画面。
恐怕没多少人知道,双方这份激动皆来源于恨意,彼此都恨不能掐死对方。
刘启很想看着刘濞一直这么趴在地上,心底更有种冲动,上前狠狠踩踏几脚。但为了大局着想,刘启只能硬生生忍住。
两人皆是演戏的行家里手,如果单论演技而言,刘濞无疑是更胜一筹。
年轻的天子还不懂得遮掩心思,或者说不屑于遮掩,此时此刻他是胜利者。
胜利者掌控一切。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方为天子也。
如今诸侯王之祸消弭,天下再无人能制年轻的天子。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遮掩?
但好在巨大的惊喜没有冲昏刘启,他还有一丝理智。
不然,面对乱臣贼子刘濞,刘启是万万不肯给好脸色的。
不说杀了刘濞,明正典刑,但挖苦嘲讽一番是免不了的。
吴王刘濞固然因为吴太子之事恨刘启入骨,但刘启同样恨极了刘濞,就是因为此人图谋不轨,多方勾连诸侯意欲为祸,让年轻的天子饱尝内忧外患之困。
但这是中方先生早已定下的策略,刘濞死不得,还要借他来安抚关东诸侯王。
所以等吴王刘濞拜了三拜后,刘启立马上前,扶起吴王。
“请吴王伯父与朕同登车,朕要与伯父深切交谈。”刘启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罪臣不敢”刘濞直接拒绝,但顾忌到还有围观之人,为避免太过强硬。迟疑了下,又说道:“获罪之身,不敢亵渎天子车架。”
“嗳,伯父说哪里话。当年长安一别,朕与伯父已二十年不见,如今甚是想念,伯父勿要再推辞。”刘启笑眯眯道,话语中暗含恶意。
所谓的当年长安一别,指的自然是刘启砸死了刘濞太子,刘濞含恨而去。
刘濞身体一震,差点当场就翻脸,但最终念及子孙血脉与吴国国祚,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只能硬生生忍下。
刘濞差点咬碎牙齿,笑容就这么僵在了脸上,沉默了下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就是刘濞当下的残酷处境。
成王败寇,也许他早该想到这一步。
刘启却不管对方,靠近一步,拉住刘濞手臂,于耳边冷声道:“伯父今日可是万众瞩目,伯父啊,你可别忘了笑一笑。”
刘濞差点就当场甩开刘启的手,但刘启死死抓住,不让对方得逞。
两人互忍着心中的厌恶与杀意,把臂言欢,同登御辇。
大军开路,天子卤簿在前,郎卫环绕左右,天子车架启动了,朝长安而去。
今日注定会被史书铭记,吴王刘濞被抓了回来,景帝出城与对方挡着全长安的面,上演了一出君臣相得,叔侄情深的相见大礼。
事情似乎圆满了,接下来应该就是入宫,举行宴会以款待吴王。
是这样吗?
不,远远不是,如果这么简单,刘启就不是那个刘启了。
碍于场合,他无法亲自发泄情绪,但可以安排别人来。
这口恶气不出,他枉为大汉天子。
故这一路上,早有天子使者高声宣扬:
“吴王腿疾已好,入长安朝见天子。”
“吴王腿疾已好,入长安朝见天子。”
驰道两旁,长安百姓轰动,挤在路边翘首以望,议论此事真假?
若说天下热爱看热闹的人群,那么历朝历代非京城人民莫属,一来各代京城必是居民最多的城市,人多了也就有了群众基础。二来,论生活条件哪里比得过京城百姓呀。
物质条件富裕了,精神需求也就起来了。
凑个热闹,吃个瓜,乐一乐,这一天的日子多美好呀。
“吴王病了二十多年,如今突然好了?”
“嘘,你们还真信这个?吴王刘濞那老小子不老实,当年他来长安朝见文帝时,乃公可是亲眼见过的,一副鹰视狼顾之相。”一头发花白老翁鄙夷道,仿佛在说黄口小儿就是见识短,容易为人所骗。
“老丈此言虽俗,理却不俗。当年高祖便有‘吴王濞状有反相,并以天下同姓为一家,慎无反’之语告诫之。”旁边一位儒生摇头晃脑。
一听是高祖刘邦的预言,周围之人纷纷打起了精神,做出倾听状,表情敬畏。
让此儒生虚荣心暴涨,他慢悠悠道:“如今看来,其......这老小子果然不老实,接连二十年不朝,视朝廷礼法于无物。”
“其身为诸侯王,腿疾有何影响?还能让他亲自走路不成?就算路途遥远,二十年爬也爬来长安了。”说着说着此儒生义愤填膺起来,身为一方诸侯,竟带头破坏礼法,简直不可宽恕。
刘濞虽身在车内,但这一路窃窃私声不绝,一字不落的钻入耳中。
刘濞恨得牙根直痒痒。当年他被眼前之人砸死了太子,一怒之下返回吴国,以腿疾为借口再也不朝。
文帝将吴太子尸体给他送回,刘濞又送去了长安,并说天下都是刘氏的,埋在哪里不一样,就是表明不愿忍下这口气。
文帝自感理亏,加上为人仁德,为了安抚刘濞,赐他鸠杖,算是承认了他以腿疾不朝之事。
如今却被刘启拿来暗刺他。
刘濞认定了此乃预谋之事,若没人鼓动,庶民哪里敢妄议诸侯王。
就算他这个诸侯王如今被锁困,没了爪牙,那也是王者。
刘濞鼻息粗重,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咯吱作响。但他始终垂下头,对方现在一定是小人得志的猖狂模样,心中想必很得意吧。
他死也不愿去瞧对方那丑陋的嘴脸。
他所猜不错,刘启此刻心情大快,终于将憋闷的心情发泄了出来。
没了外人在旁,两人对对方的厌恶毫不掩饰,一人面色阴沉似水,满脸晦气,一人嘲讽尽露,快意无限。
隐藏在人群中的一些人心中却是震恐无比,尤其是在城外亲眼看见吴王刘濞身影的人,更是惊恐不已。
“祸事了”
他们还不知道天子下召废削藩令之事。毕竟天子连丞相府都瞒着,更何况他们。
然而刘濞可是实打实的来了长安,此事万万做不了假。
心中本能的以为,诸侯王们被刘濞所卖。
说好的一起起兵反叛,你却偷偷来了长安朝见天子。
此事给这些人心中造成的震动,不亚于天崩地裂。
这些人自然是宗室了。
来源于天下诸侯王,或为诸侯王庶出子孙,或为旁支别系之人,在长安或任职,或闲居,有些人是真的贪恋长安繁华不肯回封地,有些人却是充当诸侯耳目的角色。
以这些人的身份是有资格出席宴会的。
然而无论在饮宴过程中,还是接下来数日,一个个竟都老实无比,直以为大难临头。整日战战兢兢,闭门不出。
当然,消息是早就传出去了,这些人暗暗祈祷关东诸王们能早些收到消息,不要被刘濞卖了还继续蒙在鼓里。
不然,到了约定的日子,诸侯如约起兵反叛,却猛然发现前有朝廷大军拦截在前,后有吴卒阻以后路,釜底抽薪。
天啊,简直是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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