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相如刚来未久,初任最低一阶郎中,茅兰不称官职称其字,以示亲近。
“是他?”
众宾客纷纷看向司马相如,惊叹不已,如此年轻才俊,文学造诣已如此深,难以想象将来成就。
一时之间,高山仰止,众人反倒忘了第一时间恭贺。
“恭贺长卿”
还是枚乘率先打破沉默,他称赞道:“君之赋词藻富丽,结构宏大,非常人所能想象。”
《子虚赋》看似写云梦泽的地理风貌和自然富有,楚王游猎云梦之乐,最后却彰显主题,借乌有先生对子虚的批判,行以讽谏,揭示淫逸奢侈的危害。
《七发》中假托楚太子有病,而吴客前往探视,以客、主二人问答的形式铺写而成。其内容是从自文帝时的王公贵族日益奢侈腐化,精神状态也日渐萎靡颓唐的现实出发,通过对大量富于典型意义的腐败现象的具体描述,向君王痛下针砭,并积极地提出解决方法。
从核心思想上看,《子虚赋》跟他的《七发》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有一点,那就是《子虚赋》中有很强的黄老思想,而众所周知,枚乘喜好黄老。
由此种种,故枚乘对司马相如很是欣赏,不吝赞词。
司马相如忙起身,枚乘文帝十二年作《七发》,早已成名,他是妥妥的晚辈。
他谦逊有礼道:“不敢当枚生如此赞誉,前辈当面,晚辈惭愧。”
“枚生之《七发》,晚辈亦时时钻研,深受启发。”
枚乘如此夸赞司马相如,旁人眼热不已,但也只能干看着。
人家司马相如证明了自己,有这个资格。
“君之《七发》,以铺张扬厉之法,寓以讽谕劝戒,藻饰盛丽,颇具音律之美,无雕琢堆砌之感,仿若天成。”
“《子虚赋》更显强大声势与雄伟气魄。论及铺张扬厉之能事,词藻之丰富,君更胜一筹。且描写工丽,散韵相间,堪称赋之大成。”
杨玉望着互相吹捧的两人,一如旁人,表情讷讷。没办法,学霸之间对话,学渣是插不上嘴的。
他在心中暗想,这应该就是西汉中前期除贾谊外,文学水准最高的两人了。
一夜之间听到两篇优,数篇佳,更有一篇上优之作,众多宾客感慨不虚此夜,有人酒兴勃发,正值兴奋高涨之际。
突然,梁王的声音再次响起。
“上优”
“又是一篇上优?”
众人怔住,能被梁王评为上优,想来不弱于方才的《子虚赋》。
可是,此等佳作放在平日数年都未必能一遇。
今夜是怎么了,竟能接连出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失声。
茅兰念出赋名:“《上林赋》”
看众人无人发言,遂不再停顿,朗声念道。
“其辞曰:汉人经于庭,闻齐人楚人相争。齐人曰,齐大国,拥海疆之众,楚何能及?楚人曰,楚地广,方圆五千里,齐焉能并论。齐人曰,齐强也,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楚献苞茅以求和。楚人曰,楚以苞茅退齐,齐何以称强也。楚之强,庄王问周鼎之轻重。齐人曰,齐尊也,盟诸侯执牛耳天子致伯。楚人曰,楚霸也,并国二十六,益地三千里,臣中原,服百蛮。齐人曰,楚人自曰我蛮夷也。楚人曰,齐姬之淫天下皆知......
汉人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汉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
于是乎鲛龙赤螭,??渐离,鰅鳙鳍鮀,禺禺魼鳎,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讙声,万物众伙。明月珠子......泛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奄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嵷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嵳,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陁甗锜崎,摧崣崛崎......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肸蚃布写,晻薆咇茀。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琘玉旁唐,玢豳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荅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偨池茈虒,旋还乎后宫,杂袭累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乎玄猨素雌,蜼玃飞鸓,蛭蜩蠼猱,獑胡豰蛫,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若此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椎蜚廉,弄獬豸,格虾蛤,鋋猛氏,羂騕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然后侵淫促节,儵夐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轊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观士大夫之勤略,均猎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轥轹,步骑之所蹂若,人臣之所蹈籍,与其穷极倦谻,惊惮詟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他他籍籍,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轇輵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鎗闛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嫚嫚,妩媚纤弱。曳独茧之褕绁,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馀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载云?,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乡风而听,随流而化,卉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王,而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亡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见教,谨受命矣。”
“中方常胜所作”
文已至尾声,茅兰亦为文所撼,赋中描绘了上林苑规模的宏大,苑囿的斑驳陆离。山川之雄奇,宫观之壮丽,草木之名贵,鳞介之珍异,鸟兽之殊绝,内容广博,应有尽有。
全赋规模宏大,辞汇丰富,描绘尽致,渲染淋漓。
作者以昂扬的气势,推天子之苑囿,将宇宙六合,天下山川尽收笔端,描绘了天子率众臣在上林狩猎的宏大场面。
说一句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光采炜炜而欲燃,声貌岌岌其将动也不为过。充分体现了苞括宇宙,总揽人物的赋家之心。
失神片刻,方才唱出作者之名。
众人反应更不堪,表情震撼,比之方才听《子虚赋》时更甚,不知过了多久,才惊醒过来。
“中方常胜是谁?”
“谁是中方常胜?”
无不询问起中方常胜来,此名实在陌生。
“是中方不败......中方先生,常胜乃其字。”
有反应快的宾客,将目光投向杨玉,一如那后世学渣看向学霸,敬畏莫名。
“不愧是让梁王亲迎之人,真大才也。”
“此等贤才,竟名不彰于世,我等闻所未闻,奇也怪哉......”
“想是一直避居世外,抑或我等孤陋寡闻?”
“惜乎,何以现在才出世,真我等之失,梁王之失,大汉之失也......”
“可另有著作传世?”
“嘘,诸君收声,切莫吵醒了中方先生。”
“极是,极是。”
......
杨玉早预料到这一幕,所以早早就闭上双目,装作假寐,毕竟“年龄”大了,容易瞌睡。咳,其实是他有些心虚,人家原主司马相如可就在旁边呢,他终究还有一点羞耻心。
众宾客果然放低了声音,唯恐打扰了杨玉小憩,又难掩心中倾诉欲望,带着激动之色,窃窃私语。
面对同一篇赋,各人关注却不同,他人或许陶醉于此赋的辞藻华丽,气象万千,枚乘却为其思想所折服。
此赋表面看似是渲染天子校猎,检阅各部曲将帅,写天子猎余庆功,置酒张乐,美女云集,将奢乐的场面层层递进,推向最高潮。然而在逐层推进的夸扬之后,突然转折,写天子怅然长叹:“此大奢侈。”全然推翻了前文的夸扬,暗示出作者夸饰上林,渲染田猎,是在暴露奢侈,而不是歌颂功德。
继而巧借天子之口提出了治国安民的政治主张,是言褒意贬的讽谏,委婉而深刻。然后借题发挥,语意双关,曲意讽谏,劝谏天子要以礼仪为准则,以圣王为榜样,广收贤才。最后叙述天子行仁义而天下大悦,进行正面引导,同时指出终日纵情田猎的危害,正反对照,直言讽谏,总结全文,与开篇相呼应。
其讽谏手段之高明,运用之妙,让枚乘都自愧不如,他之《七发》远远不及也。
这才是赋中精髓,否则再如何华丽,也只是堆沏雕琢言辞而已,徒有其表,却无其神。
枚乘兴奋不已,今夜连听两篇上优之赋,且无论是《子虚赋》还是《上林赋》全都暗合他的心神,让他大呼痛快,连饮三杯以纾胸臆。
庄忌与邹阳两人更是沉浸在“汉人”这个人物的设定上。作者竟一举跨过数百年时光,将汉人引入春秋时齐人与楚人的争论中。此超脱时间与空间的手法,让不是同一时期的人发生交集,思想产生碰撞,简直匪夷所思。
此手法之新奇,为两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沉迷老庄之学的庄忌更是心晃神摇。庄子那可是写出逍遥游与齐物论的人呀,他习老庄之学数十载,竟没学得一丝真谛,被困住了思想,简直万万不该。
如今一篇赋,打破了他思想枷锁。他现在只想喝的酩酊大醉,学庄周化蝶一番。
吕季孙遍观众人神情,虽未饮酒,却面色涨红,状若熏熏然。他激动的难以自抑,中方先生果然未让他失望,一赋惊动众宾客。若不是碍于场合,他几乎要大呼出声,此乃我吕氏客,吾吕氏子弟之师,大声为中方先生贺。
公孙诡面色阴沉如水,全程不发一言,羊胜盯着杨玉狐疑不定。
场中,唯有司马相如独自端坐,表情呆滞,目中有着浓浓的疑惑,几乎化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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