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一辆马车驰行。
赵少父御车,杨玉独坐车中。
杨玉是三日前返回的吕氏,吕仲舒等人对他提前归来感到欣喜,但又对他短短一月间就变得形销骨立感到震惊。
当杨玉得知时间不过过去了一月,尚在十一月间,一下茫然了。
春日早早逼退寒冬,来到人间。
时节的错乱,这是他这段时间心绪紊乱的预兆?还是对他早早踏入大汉社会,干涉大汉历史运转的警告?
这些杨玉不知道,但他知道史书不曾记载汉景帝三年节气有异常。
也就是说,他扇动翅膀造成的第一个影响出现了。
景帝三年冬,洛阳桃花开。
面对吕氏诸人,杨玉只说了一句欲去梁国,等安定下来后可将吕於菟送去。吕仲舒闻言惊喜不已,忙将吕季孙留下的信件交给杨玉,并立刻准备车架,与远行之物。
季弟早已将自己极力劝说中方先生出仕的意图透露给他。
一来,只要杨玉愿出仕,以其才能腾达是早晚之事,届时吕氏也可借其光辉,水涨船高;二来,总好过杨玉带着吕於菟居无定所,不知所踪,让人凭白担心。若愿去梁国,那更是再好不过,吕季孙就在梁国任官,近在眼前,省的鞭长莫及。
为保无虞,吕仲舒更是派出手下头号马仔赵少父,亲自为杨玉御车。
至于吕季孙,休沐之期只有一月,早就启程返回了梁国。
杨玉以为百里献会继续在吕氏等他,但吕仲舒言在他走后,便回了北山。
大概是亲眼见证吕於菟拜杨玉为师,以为只要吕氏在,杨玉就触手可及吧。这个时代,师父与弟子关系之紧密,俨然是不可分割,在世人心中已潜移默化。
当然,杨玉猜测,可能还跟他发过“五年之内必让鸡翁上天”的誓言有关。
毕竟,这是个信奉信义的时代,季布一诺千金,传扬天下,对方不认为杨玉会肆意违背承诺。
有了这双重枷锁在身,杨玉已“逃不掉”,除非他突破世俗下线,不做人了。
傍晚时分,车行至一处城门外。
“中方先生,天色将晚,夜里行车不安全,不如进城寻馆舍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可好?”赵少父询问。
杨玉拉开车窗,映入眼帘的是一堵夯土城墙,城门上书荥阳二字。
昔日的东虢,郑庄公封段叔的京。
话说,人家段叔才是最早的京城大叔。
望着这座城池,不禁让人联想到掘地见母,不到黄泉不相见这些典故。
这一路经过偃师,巩县,成皋,单据城墙而言,都比不过这荥阳。虽都是夯土而筑,但荥阳城明显要更坚固高大。
不愧是扼守洛阳的咽喉,想进入关中,荥阳是最大障碍。
历史上七国之乱,景帝派心腹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固守大后方。周亚夫为攻,窦婴为守,荥阳不失,关中就固若金汤。
另外,汉初刘邦与项羽也在此地筑汉王城,霸王城,隔着鸿沟对峙。
此地更有秦始皇所建天下最大粮仓敖仓,刘邦能得天下,正是占据荥阳,靠着敖仓粮食生生耗死了项羽。
史书幽幽,斯人皆已不再。
“可”杨玉回神,微微颔首。
三日间行程两百里,已是人困马乏。不休整一下,恐会拖慢往后行程。
得到答复,赵少父御车进荥阳城。
应该感谢汉文帝取消了天下关卡,一路上通行无阻,连虎牢关这等天下雄关,都无人查两人传验。
车架突然停了下来,前方人声鼎沸,杨玉以为城门将闭,城外城内之人急于进出城门造成了拥堵。
可是,他打开车窗,发现行人并不多。前方倒是围做一团,进退不得。
“发生了何事?”杨玉询问。
赵少父有些迟疑,以往主君出行,有人驾车,有人前驱,有专人处理一切,他只需车中参乘,护卫安全即可。
但中方先生不喜前拥后簇,只带少量人马于安全并无多大益处,反而容易勾起他人心思。倒不如尽量不惹人注目为好。
故此行,主君特意准备了外形陈旧的车架,驾车的两马毛色杂乱,就连他这个御者也是其貌不扬,衣袍半旧不新。
任谁一眼看到,都以为无甚资财的落魄之家,不会放在心上。
但没想到还是遇到了问题。
这种情况,如果不查明原因,就无法通行。但他若是离开,又违背主君片刻不离中方先生的嘱咐。
万一他不在时,中方先生遇险如何是好?
杨玉察觉出他的犹豫,下了马车,说道:“我与你一同去察看一番。”
“真是耻辱,八尺丈夫连葬母亲的钱财都没有,竟要自卖其身,与他人为仆。”
“就是,今年春耕早临,为他人佣耕也能赚些半两钱,竟如此自甘下贱。”
“唉,我识得此人,东郭杨氏子,日夜照顾患病母亲,衣不解带,哪还有余暇顾生计。落魄至此,也是逼不得已。”
“诚然,春耕岂是一日,母亲尸身可等不得,总不能停棺不顾吧。”
“汝等少幸灾乐祸。”有人看不过去,仗义执言。
“嘿,你若是好心,就舍其千钱,让他葬了母亲。”
“乃公家无余财,堪堪饱腹,何来的千钱?”
“无钱聒噪甚,去休,去休”
“可有人买回家去,此等体格,一人当得几人用,岂不值了?”
“吃饭也当得几人分量,家中多少粟够得他食?”
“自己衣衫单薄,母亲身上却穿着甚厚,看来也是个醇孝之人。”
“吾看不尽然,若真是醇孝,拼得偷盗砍头也要为母亲挣一副薄棺。”
赵少父双臂一撑,为杨玉挤开一片空间,两人默不作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哈哈,二三子说的有理,这杨无疾就是一伪孝之人,送上来的财货不要,宁肯让母亲吃糠咽菜,每日稀粥度日。”
“是极,落得今日下场,乃咎由自取。郑公看其一身力气,想招揽于他,其竟敢拒绝,言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郑公二字一出,周围一下安静下来,众人露出忌讳之色。
“呸,不识抬举,活该如此。”
说完,人群中一人一口唾沫吐出,正中杨无疾脸上。
“哈哈,宋二,往日投壶耍钱不见你赢,今日却这般准头。你这厮莫不是私下里练过,想吓乃公一跳不成。”
众游侠一哄而笑。
杨无疾无动于衷,呆傻了一般。
杨玉忍不住朝其看去,初春寒意未消,这人却只有一件薄衣覆体,浑身冻得青紫。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跪在地上,脖颈上插着一束稻草。
杨玉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插标卖首,代表着自愿卖身为奴。
“杨无疾......”
杨玉嘴中念着此人之名。
一群佩剑游侠聚在一起,尽情嬉笑嘲讽,旁人远远躲开,不敢招惹,即使有人看不过去,也是敢怒不敢言。
这群游侠整日里穿街过巷,好事不做,坏事做尽。依附于豪强郑公,素来横行无忌,鱼肉乡邻。
杨玉注意到杨无疾暗暗握紧了双拳,看来也不是无动于衷。
又几人甘愿唾面自干。
不愿同流合污,却被人轻贱,想来也是悲哀。
有人看不过去,悄悄放下几十钱,被一群游侠发现,抢走了钱不说,还将那人一顿毒打。
听得阵阵惨嚎,杨无疾手臂上青筋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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