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问向吕於菟:“汝父说,夫子不是每日都授课,时常陪你玩耍,可有此事?”
“嗯”吕於菟点头,眼睛放出光芒,显然想到高兴事。
这些吕季孙都看在眼里,暗暗惊奇,但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妥。
他又问:“那夫子亲自入庖厨做饭,不光如此,还教你做,真否?”
“真”
吕季孙悄然皱了下眉。
“於菟现在已会独自生火,烧火烧得可好了,还会熬粥。”吕於菟兴奋道。
“你还会作甚??”吕季孙面色古怪。
“於菟还会挖土窖,储藏蔓菁,如此冬季可保新鲜。”吕於菟小声道:“夫子说的。”
“还会自己晒丝被,洗衣服。”
吕季孙越发皱眉。
“於菟还会晒柿饼。”吕於菟提高音量,高兴道:“於菟房中藏了两大瓮,整个冬季都饿不了肚子了。”
“......”吕季孙瞪大了眼睛,忍不住看向吕仲舒,面色不好看道:“仲兄,这可是你亲生的?”
吕仲舒一愣:“嗯啊。”
等反应过来,不由气急:“当然是我亲生的,你......以为我虐待了他不成?岂有此理,我就这一个血脉,爱护还来不及,昏了头不成虐待于他。”
吕季孙皱眉:“那於菟为何房中藏两大瓮柿饼,还说整个冬季都饿不了肚子了?”
再想到刚才吕於菟说的那些话,他忍不住大声指责道:“还有,洗衣庖厨,为何让於菟做这些橦仆奴婢做的贱事?”
吕季孙越说越怒,豁然而起:“汝简直言行不一。这是我吕氏子孙,你若不想养就交给我,我来养。”
堂堂吕氏胄裔,哪一个不是生来富贵,何曾这样卑贱过,若不是有心对待,岂会轻贱如橦仆奴婢。
吕仲舒也大怒,站起身来,指着吕季孙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
吕於菟惊呆了,其他人也懵了,怎么说着说着两人突然怒目而向?
“主君息怒,季君息怒。”尼玛两位掌财连声劝慰。
“这是中方先生教他的,汝若不信亲自问这孽子。”吕仲舒终于喊了出来,为自己受无妄之灾觉得委屈。
“好哇,孽子都说出口了,还说没有轻贱他?”吕季孙愈发大怒,突然他回过神来,诧异道:“中方先生教的?”
细细回想,刚才於菟好像说了中方先生教了他很多。自己问教了什么,然后才有了接下来的。
奇怪,自己怎么突然也像仲兄一样变得浮躁起来?
吕季孙有些懵,皱眉问吕於菟:“中方先生为何教你这些贱人才做的贱事?”
吕於菟挠头,歪着头努力在想什么。
看他回答不出来,吕季孙看向吕仲舒,后者气恼,扭过头去不理他。吕季孙又看向李马两位掌财,至于赵少父,知其乃粗鄙莽夫,直接略过,哪怕他装出努力思考的模样。
“夫子说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农为大事,乃国之根本,《上书》洪范八政中,食为政首,如何能算鄙事?孔子错了,不光鄙视稼墙,还被弟子记在《论语》中误导后人,总有一天要给他改过来。”
李马两位掌财刚要回答,只听一道稚嫩的声音煞有介事的说道。
“......”
吕季孙望向吕於菟,表情骇然,其他人也愣住了,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从五岁幼儿口中说出的。
吕仲舒狂喜,这是我儿,这是我儿。
吕季孙抓住吕於菟,激动道:“於菟,这是谁教你的?”
“夫子呀”吕於菟不解,刚才不是问过吗。
吕季孙一怔,皱住眉头,陷入思考。
细细思量之后,潜意识中觉得吕於菟说的有道理,但又总觉得别扭。
农与食当然算大事,当然重要,秦重农抑商,耕战为国策。汉立国以来,轻徭薄赋,鼓励农桑,先文帝更是数次下旨劝农,吝惜衣食,舍不得一丝浪费,日夜担心百姓无粮可食,无衣可穿。
天下再无这般爱民的皇帝。
今上登基后,效法先帝。
四月赦天下,赐民爵一级,五月,除田半租。天啊,三十税一的田税,自古以来再没有这般低的。
有传言,因削藩天下诸侯渐有动荡之势,天子八成又要大赦天下。
如此种种,谁敢说农与食不重要?
但既然农与食重要,那么从事农与食之人重要与否?他们从事的算鄙事吗?
可是这天下权贵豪强众多,家中有几人亲自从事农食这等大事,不都是橦仆奴婢在做吗?
这些是什么人?是贱人呀!
包括吕氏也是如此,以商传家,经营豪富后购得大量田地,全靠橦仆奴婢耕种打理。
农重要,食重要,国家重农,皇帝悯农。
可是天下无数从事农食之人除却庶民外,皆是贱人,权贵豪强世人风俗视其从事之事为贱事。
就如他,刚刚不也说於菟挖储窖,晒柿饼是贱事吗?
从事农食这等国家大事之人,是贱事贱人。
贱人所从事的贱事,却是国家大事。
贱人又如何能从事国家大事?
天啊,这简直是悖论,吕季孙快晕了。
一方面觉得是悖论,是不对的,可是成长经历所受的教育与世俗看法又告诉他确实是贱人,贱事。
吕氏是食肉者,就应该这么认为。
两种念头在心中纠缠个不停。
吕季孙想不明白,或者说哪怕觉得有些道理,以上说法也无法彻底说服他,只能将问题抛给吕於菟,或者他口中的中方先生。
“就算农与食重要,但自有贱......他人做,你跟着中方先生,可学文,学数,为何学这些不重......紧要之事?”说完觉得这不是他一小儿能决定的,改口问道:“中方先生世之贤者,才学博古通今,心算无人可及,为何偏偏教你那些?”
“还有,你父亲断然不会短了你饮食,为何在房中藏柿饼?”
“嗯”吕於菟想了想,说道:“父亲也这般让我问过夫子。”
吕季孙一愣,看向吕仲舒,后者扭头,轻哼。
吕季孙意识到自己可能冤枉了仲兄,有些讪讪,只能催促吕於菟。
吕於菟说道:“夫子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屋不扫何扫天下,一身不立,何以立世人,自己空腹却说饱他人,徒惹人笑。他不想教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不通人情世理之人,此等人纵饱学诗书,满腹经纶亦不过一书袋,博士足已。理政御民入室登堂哪个做的来?上报君王,下安黎庶更是妄谈。”
“至于藏柿饼,是夫子见於菟不爱惜食物,饿了於菟一天,傅母不忍於菟挨饿,偷偷塞柿饼给於菟吃,於菟觉得很好吃,就决定多藏一些。后来於菟觉得不该欺骗夫子,就向夫子坦白认错,夫子说藏柿饼很好,既然藏了不妨多藏一些,并告诫於菟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做人当居安思危,福,福......’”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嗯”
吕季孙惊了,激动道:“这些......当然是夫子说的,对吧?”突然反应过来,不由有些泄气。
“嗯”吕於菟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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