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白天终于过去,夜色深深。
宫中暗流涌动,宫外更是波谲云诡,四处都不太平。
季府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
一将探宫失败的萧允翊安顿好,季沛便找了自己几个亲信以及幕僚,关在书房里研究今日的一切种种。他一定要将陛下每一招、每一式的心思都分析透彻了,然后才能想出具体的对策。
虽然那些一并跟进来的宫人全都是麻烦,每一个人都是陛下的眼睛,陛下的耳朵。
但是无论是那刘嬷嬷,还是其他的宫女太监,都是打着管教和服侍允翊公主的名义,挤进了季家的门。
所以要想解决之法也容易。
只要季沛支开允翊,再在商议重大事情时严加看守,然后暗中派人盯牢那些宫人,倒也没有那么被动。
这也正是季沛不打算按照萧允翊想的那样,直接在季府里把这群眼中钉子处理了的真正的原因。
而且他也正想要借着刘嬷嬷,向陛下传递讯息:季家上上下下,对天子依然是忠心耿耿的!
即便这正大光明的塞人行为恶心了季沛,可他也会恭敬执行皇帝的命令。
这正是季沛想要演给皇帝看的,也是他想要演给全京城的人看的。
然而,就在季沛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打算蛰伏忍耐的时候,一只信鸽却趁着夜深人寐时候,扑棱着翅膀从季家的高墙上一跃而过。
刘嬷嬷面上终于没了笑。
她唇形微动用诡异的法子吹了一个哨声。
鸽子的白翅挥振间,便洒下一些涂抹好的药粉。
莫名的,那些原本精壮有力的护卫家丁们便突然觉得眼皮昏沉,困顿地打了个瞌睡哈欠,更加注意不到这只训练过飞行动静的信鸽了。
“季家果然不简单,尤其是户部尚书大人。陛下英明神武,早早把我送进来,好盯梢这群不安生的。”刘嬷嬷眼里沉了一道暗光,她没有多停留,叫来鸽子递了密信,便脚不沾地地离开。
这里虽然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而是细季府,但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他抬头往
一抹白影在京城的夜空中一闪即逝。
穿过朱红色的漆墙,越过碧翠色的楼宇,最终停在一只骨骼分明的手背上。
那人沉默着取下鸽爪中的小卷筒,翻开来粗略一览,确认无误之后便转身便走进内殿。
他身材高大,体格板阔,跪地低头之间更是果断有力,每一个动作都严丝合缝,像是精密的机关一样,毫无破绽。男人把头压低,双手却高高捧起,“陛下,这是今天刘嬷嬷传回来的。”
“不出陛下所料。经此一事,从公主口中得知了太后、还有顾文君的话,季沛从此不仅对敬王产生了怀疑,而且也对陛下更加忌惮,不会再轻易做决定了。”
男人沉声答复,言语之间似是充满了敬佩。
可他的面容始终压低,隐在黑暗里,透露出一丝古怪的压抑和暗沉。
而在他对面,却是被琉璃灯烛点亮如同白日的案桌,那金椅上坐着的人,也像是罩了金身,身长面俊,尤其是那一双深邃锐利的长凤眼,一定能让所有人都过目难忘。
在这样出众的人物映衬下,换做谁都会被比下去,显得暗沉无光。
也只有这样,这才配得上当今天子,一国之君的风范。
正是挑灯处理奏折的萧允煜。
他手中动作未停,仍然伏案翻阅着那一道道折子。直到等了一会儿,萧允煜才意识到不对,这才抬起头。
按照以往的时候,都是刘喜陪着他,也是刘喜先去接东西,再转交给陛下。可是为了安抚顾文君,外加敲打刘喜,萧允煜把自己身边最好用的太监支使出去,反而多了一些不便。
又用不惯其他宫人。
所以萧允煜就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处理公务。
一想到顾文君,就又想起那人突然提出要走的事,萧允煜的眉宇间压下一道不悦的阴影,他轻启薄唇:“把信放桌上吧,朕之后会看的。”
跪伏得如同青铜像一般,一动不动的人终于起身,姿势标准地把密信恭送到陛下的桌前。
可是他却没有像之前那样退出去,仍然不动如山地伫在一边。
萧允煜长眉微挑,一眼就看出这闷葫芦心里压着的不服,他眸中暗光微闪,干脆放下笔和奏章,冷声问话:“秦川,你站在这里不说话,是像学刘喜,做朕的服侍太监吗!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不如直接说清楚。”
这下,才终于让他缄默高大的暗卫开了口。
“陛下,为什么不让我跟着顾文君,要是有我在,今天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顾文君也不会受连累。”
秦川紧闭的嘴巴里蹦出一长串话,一听就知道已经在肚子里打转了许久。
但这些话只是给萧允煜心底深处那一微末的怀疑和忌惮添了一把火,他一瞬间从书桌前站了起来,霍然起身的速度条块,衣袂翻飞的间隙之中,碰掉了一些折子,萧允煜却根本不屑理会。
只是压暗了眼底的深沉。
“秦川,你是在质疑朕吗?”萧允煜的声音越发得冷,“你别忘记你自己的身份!虽然你现在已经不是锦衣卫大都尉,可依然是朕的暗卫首领,轮不到你去保护一个地方郡县的解元!”
“陛下你!”秦川这下忍不住,讶然抬头,露出一张惊愕交加的俊朗的面容。
因为秦川怎么也想不到,萧允煜竟然会这么评价顾文君。他一直藏匿于暗处,所以看到的也就更多,再没人比他看得更清楚,陛下对顾文君的心意。
萧允煜踱步,从案桌前走出,一步步缓缓走到秦川面前。
那冰冷的目光死死地攥住了秦川,仿佛把秦川整个人都拖进了冰天雪地之中,冻僵在冰层之下的冷水里,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只是一个瞬间,秦川便当机立断地跪了下去,用力到在铺了丝绒毯的地板上都砸出一声闷响,也不顾自己的膝盖会不会受伤。
因为那一刻直视了陛下的圣颜,秦川额角不断冒出冷汗,满脸津津。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冒犯。
陛下只不过是试探,可是他却毫不迟疑地跳进了陛下挖好的陷阱里。
秦川心里咯噔一响仿佛绑了一块巨石,拽着他的心脏沉入底处。他心知不妙,“糟了,陛下察觉不对了。”
果然。
下一刻,萧允煜便冷冷警告:“上一次,朕就已经觉得奇怪,你为什么唯独对顾文君那么关心在意,这一次,朕都把你撤走了,你还来问顾文君的事情,秦川,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唇瓣微颤,秦川的嘴巴张了张,想要辩解,可最后还是紧紧合上,不发一言。陛下对他有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欺骗陛下,也骗不了自己。
萧允煜也不想听他的解释,继续冷声道:“朕不管你心里对顾文君打的什么主意,都给朕收好了!你时刻记住,朕才是你的主子,无论‘秦川’这个身份是什么,是死了还是活着,你都是在为朕做事。”
有那么一刻,秦川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甘。
难道他这一辈子,连为自己争取一样东西的权利都没有吗?
为什么!
就只是因为陛下是主,他是奴。
是!
陛下确实是天下之主,也确确实实是他秦川的明主。陛下也能文能武,克己出众,是天生的帝王。
可即便陛下再如何心智深慧神机妙算,秦川也还是知道,连陛下都不知道的一件秘密——
顾文君其实是个女子!
这秘密或大,或小,全看顾文君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物。
但事情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秦川也再骗不了自己。他曾经动了一念之差,替一个乡下女子隐瞒下性别身份。在那时,这只是一件很小的秘密。
小到,秦川觉得不告诉陛下,也毫无所谓。
那是现在,这个秘密却变得很大,被他自己心底纠缠的私|欲,和这皇城后宫涌动的阴谋,还有陛下的青睐宠信,一起堆叠畸变,成了一团乱麻。
如今这个秘密,已经大得让秦川光是吞下隐藏,都觉得无比艰难,也大得让秦川连想吐也吐不出来了。
现在开口|交代,也无从说起。
也许再过去不久,这事终将成为一场巨大的灾祸。
心念急转间,萧允煜的一道冷喝,突然把秦川从那想法的旋涡里拽拉出来。
“秦川。这一次,朕就看在你过去功劳苦劳的份上,不和你计较,可是,再无下一次的可能了,你听到了没有!”
帝王一怒,血流千里,伏尸百万。
那凝聚了龙威的森寒冷意直直向秦川袭来,激得他突地醒了。
“咚!”
是秦川猛地使了力气,在地毯上磕头,砸出一个沉重大的响声,他心中一番剧烈波动,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压制下自己那翻涌的不甘。
“我真是该死!我的一切都是陛下给我的,我又凭什么再去肖想其他!”
他把自己的头磕出血来,在贵奢的地毯溅开一朵小小的红花,秦川一字一句地挤出话来:“是,陛下,是秦川想错了,以后没有陛下的吩咐,绝不会自作主张。”
头顶上扔下一道沉而冷的命令。“你出去吧,你把刘喜带的那个小文子叫进来,给朕磨墨。”
秦川无声地点了头,等到陛下走回去,重新在书桌前落座,秦川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顾不得额头上的血,踏步出门。
可是脚步只是刚跨过门槛,萧允煜又倏地补上一句话,状似无意道:“以后,你和其他人一样,都叫他为顾公子。”
顾公子?
秦川身形一僵,心里咂然生出一抹苦笑。皇帝竟然如此霸道专横,就连顾文君一个称呼,也只允许自己一个人叫。
现在连他这个暗卫之首,也要把顾文君叫做顾公子。
陛下似乎根本不打算放顾文君离开。
那以后的以后,这顾公子到底是“顾大人”,还会是“顾妃娘娘”呢?
思及,秦川心中一沉。
仍是一丝私心作祟,他想:“她要走,我要帮她。顾……顾公子,她不能再留在这吃人的皇宫里了。”
但哪怕是这一点私下的碎碎念头,秦川还是下意识地遵从了陛下的恩令。
打从心底里,也改唤了叫法。
效忠陛下,便终身是臣子。到头来,他还是个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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