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季洵进来的时候膝盖上还有明显的湿印, 外头天太热,他等得太久,战战兢兢, 几乎要中暑昏过去了。
皇帝突如起来的搜宫废后,他完全是一头雾水, 皇后又没有亲生的皇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就算是她真的做下了, 她一个深宫妇人, 怎么不和家里通个气?
先皇后那件事应该是有实证,他们家不能不认, 皇后杀一个庶人同谋反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她已经是国母了,为了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实在是犯不上搭上全族的性命刺杀皇帝与太后。
“臣秦季洵恭请陛下圣安。”
秦季洵跪在地中, 行的是君臣大礼,殿内安置了冰盆,他满头满脸的汗, 进殿之后差点打了一个大喷嚏, 滑稽狼狈, 叫云滢看了都想笑,“臣乞求圣主天恩, 看在臣家四代忠心的份上, 叫臣知道娘娘之罪,人证物证何在,便是叫臣死也死个分明。”
秦季洵跪在地上一段时间,室内都是寂静一片的, 圣上没有说话,但他能感受到那如刀剑一般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威压如山,叫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说完这句之后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这座宫殿是他常来常往的,平时皇帝召见是看重,可今日他行大礼也不见叫起,分明是极为恼怒的。
他跪在宫殿前面,叫过来过去的宫人指指点点,就像是被钝刀子凌|迟一样,只想赶紧得皇帝召见,挨上那最后的一刀,但是真到这个档口,竟像是得了什么失语的病症,原本的巧舌如簧悉数不见了。
过了好些时候,坐在上首的圣上方才冷冷道:“糊涂的东西,你入殿这样久,只知道有朕,眼里就没有贵妃吗?”
秦季洵不是没有见到贵妃,但是贵妃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内廷的妃子就没有敢靠近前朝宫室的,如果嫔妃真的出现在这里,别说坐在皇帝身边,就算是沾一沾外朝的地界也不成,臣子们第一反应大概都是她祸国殃民,不当着圣上的面劝谏就算好的了,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对嫔妃行礼。
不过圣上从前也绝不会允许嫔妃到前朝寻他就是了。
天子的声音带了冰霜一样的凌寒,有着显而易见的厌恶,连云滢坐在他身侧被他温热的手掌握着也会不自觉更端正严肃一些,不敢随便开口。
秦季洵这个时候当然不敢尽臣子直言进谏的职责,他忙请了罪,“是臣一时糊涂,唐突了贵妃,罪该万死。”
这个时候,什么文人风骨、世家清高都没有了,皇帝一意孤行,哪怕罪名站不住脚,只要他不在乎外朝的骂名与天家的脸面,皇后被废只能是势在必行。
圣上随手将案桌上一个封存着的盒子丢到了地上,木盒上了锁,很有些份量,秦季洵的头还触在地上,差点砸到他的额头,“这些是皇后同她党羽的供词,你且回去瞧一瞧,省得将来写诏书的时候不敢下笔,反而失了你‘才藻富赡’的美名。”
历来中书省秉承君意,掌管诏书的书写与发布,门下负责审查诏令,有驳回君王诏书的权力,废后当然不是小事,虽然太后也是同意的了,可臣子们还是心存疑虑,难免会想办法拖延一段时间。
因此皇帝才要他这个皇后最亲近的弟弟来亲笔来写。
才藻富赡这几个字是当年他中榜的时候皇帝用来夸赞他的,但是现在听起来反而觉得十分讽刺,像是圣上有意在讥讽人似的,叫他心里生出些不安,仿佛这盒子有什么魔力似的,不打开还好,打开以后就再也没有一日安宁了。
秦季洵想要推辞,但是皇帝现在恐怕正在气头上,直接为皇后求情简直是要为皇后求速死,“臣老父如今病重,若是……若是知道陛下的旨意,臣倒是有许多担心。”
亲生的女儿被皇帝废黜封号位份,送出宫削发为尼,而废后的诏书还是自己儿子来写,别说是卧病在床的秦老相公,就是谁也承受不起的。
“秦文江如今大概也有六十余岁了,”圣上淡淡道:“人到中寿就很不易了,你们作为子女,当悉心照拂,朕改日也会命人送些吃食过去,必不叫他老年感伤。”
君主谈及臣子寿数,答应赐下东西可并不是平常赐膳的那种关怀意思,圣上如果真的关心已经致仕的臣子,可以让太医署的太医到秦府去问诊,又或者封一些虚职高位聊作安慰,赐吃食的含义便有些深了。
《左传》中秦国君王骂臣子,“中寿,尔之墓拱矣。”,大抵同直接说“这个老不死的迂腐东西,你懂得什么”是一个意思,中寿不过是五十岁,圣上却说已经很好,这同把人往绝路上逼迫有什么两样?
他父亲的疾病是因为旧创难愈,生出背疮,又有高热不退,秦季洵怕圣上会说出赐一些诸如鹅肉脯一类的食物,这几乎便等同于赐死。
“臣父如今病重,每顿只能进一点汤水米粥,恐怕无福消受圣上的赐恩。”
他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虽说把方才那阵暑热劲儿已经消了,但是现在如果叫他脱了衣裳,大概能拧出一地水来。
秦季洵不是不能领会皇帝的意思,他战战兢兢道:“臣明日便上书求去,回家侍奉父母,还请圣上俯允。”
圣上要是真的不顾骂名,那他再一味执拗下去非但皇后的位置保不住,家人或许也要被皇帝的怒火牵连,连忙顺着圣上的意思道:“臣家中无人照应,父亲在京城病重,做儿女的却出来游玩,实在是不合孝道礼法,臣甘愿领受陛下责罚。”
皇帝出行,臣子随驾是意料中事,他不敢有什么怨言,圣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准与不准,最终还是道了一声去,叫他出了殿。
臣子在的时候云滢不好出声,但她好奇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可惜皇帝锁得太严,直接丢给了秦季洵,她看一眼都不成,“七郎,供状上面写什么来了,他们这样不服,难道一纸罪状就能叫他们乖乖认罪伏法吗?”
而且她不敢问的还有一点,皇后的弟弟虽然已经做了很多年官,可是确实还年轻得很,怎么好端端的,皇帝会让他这个时候致仕?
二十多岁致仕,这和官员给父母守丧还是不一样的 ,官员守丧之后还是可以再度入朝为官的,按照皇帝对秦家的态度,估计是不会再有起用的可能了。
“皇后叛君,就是株连她三族都不为过,只不过罢官,朕还嫌不够,”圣上的手与她一直是交握着的,他感知到云滢在他厉声训话的时候不自觉紧缩了一下,知道她方才不敢,作为最终获利的人也不好说话,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他们有胆量诋毁你的那一刻开始,就应该知道总会有这么一日。”
圣上同她说着这些,漫不经心地吩咐江宜则,“叫陆相公在外面跪两个时辰,等他醒神了,再让人送他回去。”
他倒不是说特别的硬气,想要在这个档口撞到皇帝的怒气上去,只是文人风骨,不愿意叫人说他这个人势利眼,一见妻族遭难就不管,被人拉来做个陪衬。
圣上并非不知,只是他想要这份清名,便成全他。
至于受得住受不住,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江宜则听了也觉得心惊,叫一个文臣在外面跪两个时辰虽然不至于要人的命,可也把人吓得够呛,皇帝这样做,到底是为了杀鸡儆猴,还是因为从前渤海郡夫人的事情迁怒,这就不好说了。
虽然说就是给秦氏一百个胆量,他们也不敢教唆皇后背叛君主,这件事不好宣扬出去,但是留废后的族人在朝中任职,皇帝多少有些疑心,若是他们多少有些知羞耻,就该自己递上请辞表。
“朕也有好些年没叫刀剑染血了,”圣上看着云滢的小腹,目光略有些慈爱,“就是为了他,也该除去一些权杖上的尖刺。”
皇帝同云滢说的话叫她听着有些不好的猜测,她去反握圣上的手,却有几分害怕:“七郎同我说这个做什么,还早着呢。”
圣上已经年过三十,即便是她生出皇子来,要能叫他独当一面总也要有二十年的时间,外有权臣世家,内有废后养子,对于她和孩子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处境。
这也难免皇帝会拿一批人做筏子,把一批人清出去,同时也能杀鸡儆猴,叫一些不同的尖锐声音消失,给她的孩子铺路。
“难道太医是笃定我这胎到底是男是女了吗,怎么会叫七郎这样费尽心思?”
云滢不是不高兴圣上会这样为自己的孩子谋划,但是时时还是得给人泼一盆冷水,万一真的是女孩,总不至于叫皇帝心里失落:“横竖它前头已经有一个皇兄了,我还等着洛阳那一万户实封,七郎不会是痛惜那一笔丰厚的陪嫁,知道自己当时是冲昏了头脑才将汤沐邑许出去,所以才盼着是个皇子?”
不知道怎么回事,皇帝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总会想到河间郡王的事情。
好像上一次她来书房的时候,瞧见圣上在写手诏,是关于这个养子的,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除了被送回去,也没听说他怎么样。
“那一万户朕还记着的,断不会食言而肥,”圣上说出去的话当然不会反悔,哪怕一万户是几乎可以叫他们的女儿富可敌国的汤沐邑,可是想到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也没什么可惜的,“阿滢,他这样小,有些事情、有些人朕总不能等他生出来才处置。”
赶晚不如赶早,圣上是十分在意这个孩子的,当然不允许有人成为他们孩子路上的绊脚石,既然到了这一步,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朕曾经是有想过赐死介仁的,阿滢年轻,朕长你太多,或许会有诸多不测,他又曾经在这个位置上,难保会做出什么事情,对你对未来的孩子都不好。”
圣上望着云滢姣好的面容,轻声道:“说来朕总觉得是有些对不住你的。”
宫里的嫔妃比皇帝小上四五十岁的也不是没有,她们都是君王的附属品,充当下陈,天子喜欢一件美好的玩物是不会在意这件玩物将来会怎么样的,他现在高兴就可以了。
刚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她,云滢本来就是内廷中的人,天子要做到这一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必像是那些对淑女寤寐思服的君子一样,她喜欢他,也愿意做他的娘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现下一看到她和腹中的孩子,他心里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欢喜,她就像是一道良药,能解开人的一切烦恼与忧愁,可也会叫他有数不清的甜蜜和烦忧。
担心她以后要是没了自己该怎么度日,又要替她着手一些后路。有时候甚至心里会觉得不该叫她成为自己的嫔妃,但要是再选一次,恐怕还是会有一样的路。
皇帝说得含混,云滢也没听出来他指的到底是帝位还是圣上子嗣的位置,但还是觉得好笑,无情地戳穿了他:“您长我很多怎么了,要是官家遇上我的时候只是一个太子或者还未亲政,您想立我,太后与先帝怎能同意,那不就是痴人说梦吗?”
先帝与太后就是如此,最开始的时候皇帝还没有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再加上先帝原本的性子,所以太后到皇后这个位置才会有许多波折。
云滢莞尔一笑:“我说不定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呢,说句僭越的话,太后或许还要叫我吃不少的亏,倒觉得还是现在好些。”
有些时候并不是在圣上年轻的时候才算好年纪,在遇见彼此的时候,才算是最好的年纪。
她像炉里咕噜烫沸的茶汤,有着无穷的精力与新鲜,没有一刻消停,又有独特清新的香气,叫人回味无穷,口齿留芳;他就如同一瓶陈年的酒,岁月愈长才愈见醇厚,温润清浅,却又深不见底,叫人不自觉地沉陷下去。
不过说来那个时候她才刚怀孕,圣上便再也不提起之前说过的立河间郡王为太子的事情了,但突然说起要赐死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云滢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
自古废太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而一个差点做了太子的人也同理,云滢不愿想这么多,但是圣上这个样子她又不得不想。
“七郎,其实这也没什么的,”云滢倚靠着圣上,没有外人,她也能自在些,“嫡庶与亲生养子的区别有谁不知,陛下真有了自己的嫡亲血脉,相公们就算是不喜欢我,又哪敢有这种心思?”
国赖长君,有些时候嫡出的幼子反而不能继位,云滢能理解皇帝的担忧,但是他思虑与疑心实在是太重了一些,如果说真到了那一步,只要臣子们有心,河间郡王可以,旁的宗室也可以。
“七郎要是真的想对我们的孩子好,还不如多多保重自身,你亲自教着他不才更好些吗?”云滢笑着道:“少想些这种没用的事情,想多了容易生出皱纹。”
“所以朕最后也只是将这道诏书暂存内廷,”圣上说起人的生死表情并没有多少变化,他道:“周王也还是有眼色的,郡王如今无错,朕也不会将事做的太绝,若朕确实同阿滢能有一位玉雪可爱的公主,再将介仁记在你的名下也无不可。”
论理河间郡王已经是圣上的皇子了,只是身份太尴尬,若是皇帝有自己的嫡子,可能就不会叫皇后来抚养他,而是随便记在别人那里,叫哪个嫔妃养着。
只是这些未雨绸缪,到底也是后话了。
云滢去过前面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人的,当然她本来只是想着去送膳,也没想着瞒着谁,若不是皇帝将她留在殿里见臣子,也不会有什么人在这个档口拿事做文章。
圣上才要废皇后,贵妃便进了前朝与皇帝同坐,贵妃在内廷中和圣上再怎么不论尊卑外人都不清楚内里实情,自然也没什么实际妨碍,但是皇帝默许人到外朝这无异于在表明,他是有几分愿意叫旁人知道贵妃在他心里的地位。
甚至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贵妃极有可能会被立为皇后。
太后这几日正在气头上,被秦氏这样一激,头痛加重了不少,她如今知道不好烦扰云滢一个有孕的女子,要训也只能训皇帝的,毕竟要是他不准,贵妃也进不去。
“官家到底是什么样的章程,”太后恹恹地倚靠在回心堂的床榻上,连目光都带了些无力:“这废后的风波尚未平息,你这是在胡闹些什么?”
皇后的亲弟弟来写废后诏书,这种法子亏他也想得出来,听说那个秦四看完了皇后述罪书后与妻子都要吓得半死,连夜写就一篇废后的草诏。
言辞犀利,直斥皇后,而后又因为自己抢夺民妇、不堪为士子表率的理由请求辞官,为自己的夫人赐了诰命,回府中照看父母高堂,捐献家私一半充军,乞求皇帝对秦氏稍加怜悯。
人家家里人都这样急不可待,旁人更是没有了反驳的借口,这道诏令十分顺利地发了出去,而废后秦氏也被褫夺一切待遇,暂时幽禁凝清殿,等到圣驾回銮,再送入寺庙削发为尼。
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皇后出家做尼姑,为皇帝祈福的先例,但是她们曾经是圣上的女人,皇帝还是活着的,所以不必削发,甚至还可以有人服侍,皇后连头发都被削了,除却是因为是失贞的罪责,大抵还因为她自诩吕武,太后也就有心叫她尝一尝做尼姑的滋味。
这同废了元后不同,秦氏的头发一剪,几乎就不会再有回宫的可能——毕竟几千年才有一个则天皇帝,皇帝对她一点情分也没有,她的养子又没了继位的可能,她大概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再回到宫中。
国不可一日无后,皇帝要废,便得另立一个新的出来,他这个时候让云滢到外朝,这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事情了,臣子们又不是不清楚,从前除了皇后,哪里会有嫔妃到这种地方去?
“阿娘是知道朕心意的,何必还要把朕单独叫来问?”
圣上看向太后,她不再光洁的额头上显出明显岁月的痕迹,精心保养的头发也白了许多,可见秦氏这件事将她气成什么样子,倒也不好用当初是她立了秦氏这种话来激太后:“两次前车之鉴也足够了,朕也不想再选一个朕年纪足可以做她父亲的皇后进宫,贵妃委屈,她也会委屈。”
他既然喜欢云滢,也不愿意再有旁人,再选一个人进宫又有什么意思,叫云滢的孩子只能称呼亲母做姐姐,叫新皇后步秦氏的路,在坤宁殿里守活寡吗?
太后对云滢如今当然看重,但也不妨碍她会觉得贵妃一家独大是在步自己的路,将来有干政的嫌疑,她听了皇帝的话忍俊不禁,面上也多了几分精神:“皇帝瞧瞧自己说的这是什么胡话,贵妃今年难道就年过双十了吗?”
十二岁就有第一子的皇帝可不在少数,皇帝这样说可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毕竟现在就有一个年轻的娘子得宠,很难想象皇帝还能说出这种话。
圣上对太后的质疑并不觉得奇怪,他平静道:“阿娘说的是,朕偶尔也会觉得在这一桩上对不住贵妃,所以并不愿意也叫旁的女子年轻轻地进来守活寡。”
“混说!你难道为了她以后还能不再选秀吗?”太后嗔怒道:“你是皇帝,别说三十岁,就算是六十岁九十岁,召年轻嫔妃侍寝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哪里用得着这样?”
太后的年纪毕竟也大了,圣上只是在皇后一事上不肯让步,但是其他地方是从来不反驳她的,“阿娘想到哪里去了,采选既然是规矩,朕这一朝总也得选上几次的。”
太医的意思是太后这个病恐怕是拖不了太久的,至多不过明年,快些也就是今年冬天的事情,人活七十古来稀,她时日无多,这个时候同太后争执这些是非还有什么用处。
莫不如顺着她些,叫她欢喜,也能少些对云滢的猜忌与不放心。
宫中总是要进新宫人服侍,而他与阿滢的孩子也总有会到娶太子妃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也该办一场选秀,给太子选一门好亲事的。
“你若真是这么想,倒还好些,”主少母壮之事,先帝防过她,她如今也得防着云滢一些:“七郎大了,吾也老了,你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
“但七郎如今怎么有些沉不住气了,好歹也得等贵妃生养了皇子之后才好放出风去,叫臣子们有些准备,”太后慈爱地嗔怪了一句:“你现在就要封她,将来不是皇子,她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也没什么底气。”
贵妃腹中的孩子为皇子,那大臣们就算是再怎么不满,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也会认同,但如果只是有孕,似乎并不叫人信服,反倒是显得皇帝急不可耐,失了仪态稳重。
“阿娘这话便不对,若是生养皇子才能做皇后,那不知道朕要换多少回皇后才行,”圣上笑着侍奉太后用药,目光里的坚定却不容太后反驳:“皇后是朕的妻子,只要人品贵重,阿娘与朕中意就好,至于子嗣一事……您再为我选一个进来,也不见得立时三刻就能有孩子的。”
太后定定地看向圣上,他眼中一片清明,不似自己,已经显出岁月的沧桑与混浊。
曾经惊艳君王,不惜叫他夺人|妻的女子,终究不再了。
骄傲如她,也会老的。而由她亲手养大的雏鹰羽翼丰满,早就能够自己做主了。
过了片刻,太后方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些事情皇帝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那七郎思忖好以后定下就是了,”太后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前头选进来的也不好,如今我年迈眼花更是不会选了,你喜欢谁,就立谁罢。”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颇有释然的意思,杨怀业新给她开的药容易困倦,圣上服侍母亲用完药后也就不便久留,告辞往前面去了。
宋嬷嬷见圣驾远行,方有些疑惑地问道:“娘娘当真同意官家立贵妃做皇后么?”
在她看来,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太后从前对皇帝的婚事一向看重得很,贵妃虽然出身书香官宦门第,但是和百年勋贵比起来,底子还是太单薄了。
而且云贵妃从未执掌过中馈,又如何执掌内廷?
“不同意又能怎么办,七郎已经是铁了心的,吾还能有几天活头,等到哪天合上眼,照旧得由着他,”太后淡淡道:“谁还不是第一次做皇后了,只要她像是皇帝待她般这样有心,什么做不成?”
她要是不同意,皇帝大概就会寻理由拖下去,贵妃生得不是皇子又如何,选秀也是一件劳民伤财、周期甚长,太后是耗不起的,到最后还是得立贵妃。
太后懂得怎么拿捏君王的心,也知道怎么用权术驾驭臣子,但是在选儿媳上的眼光却不大好,连年轻些时候选出来的两位都与皇帝是这样的怨侣收尾,怎么能有自信说现在年迈眼花,身体虚弱的档口一定能选出一个好皇后?
“既是命数如此,也无可奈何,”太后略带了些自我宽解道:“皇帝命里合该有这么一个人,他自己选的皇后总归怨不得别人,如果这样叫他畅意些也好,省得吾到了地下也合不上眼,总放心不下他。”
甘露十五年秋,皇后以毒害先皇后与私通外敌,意欲谋反罪失宠于上,上与太后大怒,废皇后秦氏为庶人,削发为尼,另赐贵妃云氏与德妃协理六宫之权,贵妃保管皇后印玺,摄皇后行事。
虽说贵妃不大住在蓬莱殿里,但是蓬莱殿也已经按照皇后的规制重新布置了一番,供贵妃一笑。
谁不知道德妃身体弱,若说是协理六宫其实也没什么可管的,她人又是在宫中,几乎就是一个幌子,在贵妃得封皇后之前装装样子,要是真敢与贵妃争风才是昏了头的。
云佩知道凝清殿的那阵子事本来担心得不知道怎么好,后来知道那些皇后殿中的宫人内侍一连被杖毙了好几个之后,偷偷哭过一场,现下妹妹问鼎后位在即精神才勉强好些,梳洗打扮之后来蓬莱殿给贵妃道喜。
也好问一问长生的下落。
但是她刚一进宫殿,几乎就被唬了一跳,一个肖似云滢的女子做了民间妆扮,正站在屏风前低头任人打量,而贵妃与韩国夫人正坐在罗汉榻上说话。
“你说你这个人,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做尼姑了?”
云滢本来是听说皇帝因为这个女子是凝清殿里的人,所以多被关押了一段时间,还扣留在宫里没有放走,所以有几分好奇,非得撒娇把人叫过来看一看到底有多像,“你觉得你丈夫窝囊,不想和你丈夫团聚吗?”
袁许氏摇摇头:“奴奴知道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范相公已经将事情前因后果说给奴夫家听过了……奴又曾委身他人,恐怕是回也回不去的。”
女子失贞是大罪,就算是圣上和贵妃赐给她许多田产金银,也照样守不住的,街坊邻居谁人不知她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妇人之间传闲话,不知道要把她描述成什么模样,与其这样,还不如出家干净。
蝼蚁尚且惜命,她不是不怕废皇后,只有长生在那个夜里安慰过她,而后在秦氏想要把她赐给某个内侍的时候又挺身而出,省得她受更多的侮辱,她心里感激,才愿意豁出去这条性命,去向皇帝告发这些。
长生告诉过她,做这件事是一定会出人命的,但是想一想出宫后的事,她也愿意死得更痛快一些。
“原来就为这个,你就想做尼姑?”云滢抿唇一笑,饮了一口熟水:“原本这件事就怪不得你与他,如今官家都还了你清白,你丈夫还敢说些什么?”
“他是不敢说些什么,但是坊间都是知道了的,奴也无法自立的。”
袁许氏换了一身妇人妆扮,人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也憔悴了许多,“众口铄金,也能把人逼得活不下去。”
“原本就是他护不住你,他若是敢嫌弃你,那他也不算是个男人,”云滢微蹙了眉:“就算管不住别人心里怎么想,只要他情愿,举家搬迁、到外地谋职,什么做不得,非得要嫌弃你?”
韩国夫人在一边欲言又止,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常有惊人之举,也有别于旁人的思想,她好不容易讨得娘娘高兴,还是少说些丧气话为好。
“他要是待你不好,你就派人到官府告他,自有人会报知给本宫,”云滢笑着安慰她道:“我知道外面妻告夫是要坐牢的,但你却不必,你不用有什么疑虑。”
君臣父子夫妻,丈夫是妻子的主宰,妻告夫无论成与不成都要被关两年,使得许多女子都不敢到官府诉苦,云滢现下还没有办法叫这种规定改变,但好歹芸娘可以得到一份特许。
“有几个人真的能重来一辈子?”云滢的眼中倒是有几分欣赏的温和:“你须得知道,佛寺是僧尼用来修行的,远比你想的要清苦,万一真的后悔,也难有后悔药可以吃了。”
人的命是珍贵的,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能自绝于世,这个袁家的新妇其实也没算做错些什么,她只能顺着秦氏的心思来做事,稍微不好一些便是要丢性命的。
只是秦氏也没想到,这个叫她觉得即使被人发现也不会让她沦落到今日田地的代|孕棋子,竟然有一日会真的知道她许多事情,秦家因为这件事都有许多人青年辞官,连带交好的人家也受了些牵连。
袁许氏略有些心动,毕竟是这么年轻,又不是天生与佛有缘分,怎么会愿意常伴青灯古佛?
“你尽管随范相公出宫,他这些时日在行宫里早便是心急火燎的了,”云滢望着这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心中略有些感慨,“有人会看着你的,量旁人也不敢。”
范知贺原本是带了极大的愤慨一路奔赴行宫的,结果他这一来不要紧,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皇后被废,反而把他弄得还有几分愧疚,也不敢催着宫中放人,一改作风,安静得像是鹌鹑一样,在馆舍里面等了好些日子才准备请辞,带了袁家这个妇人回去。
其实不单单是云滢好奇这个芸娘,袁许氏被人关在凝清殿里的时候也好奇这位贵妃到底是何等人物。
今天见过之后,她才知道云滢是什么样的人物,她同自己容貌相似,却又完全不同,明艳动人,又落落大方,轻声细语地安慰人,即便知道她是替皇后曾经争宠的女子也没嫌弃。
虽然她人生得窈窕纤细,也不像是泼妇,可皇帝那么威严的人,她竟然一点也不怕,甚至圣上反而还要怕她,夜夜都要回去同贵妃一起歇下,后宫里这么多好看的娘子,竟然视作尘土一般。
如果她是官家,大抵也会喜欢贵妃这样的人。
韩国夫人见云佩来了,便笑着出声提醒,“娘娘,一会儿官家是又要拘您回去的,您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也该见见旁人。”
袁许氏经了那一夜后对圣上十分畏惧,听到韩国夫人这样说,即刻行礼告退,叫云佩在外面看得震惊。
云滢其实也注意到了云佩,“二姐姐怎么过来了?”
“奴婢特来恭喜贵妃,东海郡王已经在京中安顿下来了,大姐姐怕叫你为难,不敢到行宫来,”云佩等人走了才入殿行礼:“还有些家里的事情想私下问一问贵妃。”
韩国夫人也是个伶俐通透的人,一点就通,她虽然连一盏熟水都没有喝完,但也趁势起身告辞了:“妾那边还有些做给夫君的针线没做完,请贵妃容妾先行告退。”
云滢情知是借口,但也没有说些什么,笑吟吟地让岫玉送客,让人换了新的杯盏送过来。
“娘娘这是也在这里做针线活吗?”云佩进殿之后一眼就瞥到了云滢身边的针线筐,颇感惊异,毕竟云滢可不擅这一道:“是给您腹中皇嗣做的吗?”
“这么厚的鞋底二姐姐瞧不见吗,孩子得过多少年才能穿上?”云滢觉得好笑:“前些日子计较给孩子做一个裹肚,谁想到就叫官家听去了,他气量小得不行,非得要我偏心一些才行,我就只好做一双鞋出来,比小孩子用的裹肚不知道要多用多少倍的工夫,他反而又心疼上了。”
她依顺了圣上的意思,他反倒做起好人来了,索性就不听他的话做一身衣裳轻松些,坚持要做鞋。
“也就是您才敢私下编排官家,剩下谁有这个胆量?”
云佩瞧着那鞋底的样式,与帝王的用度简直称得上是天壤之别,心下忽然一动:“你也真是的,做一身寝衣官家好歹还能穿得上,这双鞋子叫你做出来,一旦穿出去,旁人一看就能看明白,必然出自贵妃之手。”
“二姐姐,你未免将圣上的脸皮看得也太薄了一些,”云滢被人看不起,有些不乐意:“你怎么忘了,原先阿娘说过她故乡风俗,做妻子的新婚前都要给丈夫做一双鞋,这样即便是他走到天涯海角去,心也会一直羁绊在家中,必然还能走回来重逢。”
圣上的面皮可以称得上是旁人的几张厚,就算是真穿出去也不会有人敢问,他自己更不会觉得不自在。
她都能猜得到,甚至还会有臣下来夸赞皇帝,说圣上是厉行节俭。
皇帝自然是深居简出,就算是出行也是要带着云滢一同的,不存在这种情况。
圣上连在行宫下诏都觉得太仓促,不够庄重正式,怕委屈了她,秋日册封就更不必想了,冬天太冷,春日又临近生产,最后还是私下同她说定在她出了月子之后。
那个时候他们大婚册封,自己正是最忙乱的时候,恐怕也没有时间做一双鞋送给他当新婚信物了。
不如早些做出来,尽量精细一些。
“是啊,”云佩当然知道这个说法,她怅然道:“我原先刚从教坊出去的时候也给他做过一双,叫他收一收心,不过他出去到现在也没见到人。”
云佩知道原皇后秦氏被废这段时日不能给贵妃多添乱子,因此一直不敢和掖庭局那些人打听,但是过得时间越久,她的害怕与担心便越多些。
“阿滢,你说、你说他是不是那夜官家命人搜宫的时候便已经被老娘娘下令杖毙了?”
云佩怕的就是这个,宫人内侍的性命贱如草芥,太后与圣上又是那么生气,他又是守在外殿,御林军要是一个不当心,大概也能把人打死。
果然,云滢不再去拨弄那个针线筐,面上有许多疑惑。
“凝清殿的事情官家与太后一向不叫我过问,这个二姐姐也是清楚的,”云滢带了一点不解:“不过把事情问清楚之后,除了那几个废后秦氏亲近的被处死,其余的人早该被发还内侍省,重新安排去处才对,难道他没有去见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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