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闲望着苍老的太宁帝,听着他絮絮叨叨好一阵,才缓缓问:“你凭什么认定,你替天下人做出的决断,万载回望,依旧正确?”
“决断,总胜过犹犹豫豫。人族窝窝囊囊,勾心斗角,怙恶不悛,必定万民死绝,沦为死界,不如就地化魔,一了百了……”太宁帝双眼浑浊,但语气坚定。
“直到现在,你都不知何为天命,何为人命。人命,为一人之命,天命,乃万万人之命。每个人,每一瞬都在决断,万万人,每一息,也都在决断。”
“那如果天命向亡,众生死绝,最后还不是朕对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众生会死绝、天命会沦亡?”
太宁帝抬头望向李清闲,苍白的头发遮住面庞,遮挡两只浑浊的双眼。
“因为你不仅愚蠢,你不仅无知,你还短视。方才观天命,你还记得吗?”
太宁帝的双眼透过垂落的白发,盯着李清闲。
李清闲的双眼,亦穿过他的白发,直入他的双眸。
“最初,星辰对撞,星河生灭,人族可能存在?”
“而后,这大地之上,岩浆流淌,山崩地裂,持续数亿年,人族可能存在?”
“之后,众生相竞,灾难无休,万物挣扎,人族可能存在?”
“在万物生灭、轮回交替的世界,人族,终究诞生。”
“天灾无数,人族活着:毒蛇猛兽,人族活着;部族内斗,人族活着;外族侵略,人族活着。你,恶帝临朝,魔化天下,人族,活着。你区区一个靠祖先荫蔽得登大宝的普通人,曾开创万世大道,还是建立永安人间?什么都没有。那你,凭什么能看透人族存亡,凭什么决定人族生死?”
“宇宙亿年,世上万载,人间千代,数不清的证据证明,人族不仅活着,而且一直活着。你,哪来的大脸,认为没了你,人族就完了?”
“少自作多情,没有你,人族不仅继续存在,而且会更好。”
“这个世界,本就不是尔等先天生而富贵的货色创造,而是那些后天创造无数大道、学问、功法的大贤引领。”
“你们不仅没有创造新生,不仅没有引领人族,反而在拖我们的后腿,正在将整个人族,拖回蒙昧,拖回野兽,拖回永世不得超生的沼泽之中。”
“万人万民,哪里是不决断,哪里是窝窝囊囊,那是他们的反抗,沉默又震耳欲聋。”
“但你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天下,万万人之天下。”
李清闲的声音,传荡万里。
李清闲望着太宁帝,缓缓叹了口气。
“我有个朋友,是我的老上司,他叫郑辉,人很好,很照顾我们。”
“说他有什么大能耐,没有,就是个普通入品小人物。”
“说他没什么大能耐,可他养活了全家,养活了儿子,带起了许许多多的兄弟。”
“他从来不说你半个字的不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谈起你,他都说,皇上圣明。”
“后来,这话我听烦了,装作没听到。”
“很多年后,当他低着头,目光闪烁着说‘皇上圣明’,我突然听懂了。”
“你知道,他在说皇上圣明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什么吗?你看我的口型。”
“他在说皇上圣明的时候,实际是在说……”李清闲指着自己的嘴,对着太宁帝,一字一句道。
“操。”
“你。”
“妈。”
“你……”
太宁帝呆住,终其一生,未曾被人用如此粗鄙的脏话当面辱骂。
“无君无父……”太宁帝喘着粗气,两手颤抖。
李清闲缓缓道:“在闲王军大营,各方讨论如何处置你的时候,引发争论。有的人觉得,天子犯法与民同罪,该杀杀,该剐剐,无须区别对待。但也有人说,理当给皇上一个体面,毕竟是一国之君。众人吵吵嚷嚷,我这个人,喜欢刨根问底,于是我问,为什么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必须要有体面?”
“有人说,因为是皇上,是一国之君。”
“我问,他唐剑楠做好皇上了吗,是及格的一国之君吗?”
“有人说,即便他不是好皇上,但终究是皇上,理当有一个体面的退位,实在不行,也应该有一个体面的死法。”
“然后,我问,人族因为这个人,死伤亿万,全天下的义士齐聚一堂,汇聚那么多的灾难、代价、痛苦与血泪,到最后,还有人跪在他面前,希望他体面,他还是高高凌驾所有人之上,到死,都比我们更体面。那么,那些同胞与战友,是不是白死了?”
太宁帝强打精神,低吼道:“你们不是仁义之师、正义之军吗?你们不是善待俘虏吗?”
“那些愿意善待你的人,葬在大河两岸。”
太宁帝最后一丝真气,消散。
他那苍老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风烛残年。
他虚弱地靠在墙壁上,用尽全力站着,但,被魔功的身体,慢慢腐坏。
突然,一阵恶臭在空气中传荡。
太宁帝急忙低头,就见他的袍子下摆,慢慢湿润。
太宁帝呆立,全身轻颤。
他猛地抬头,漫天修士落下,站在李清闲身后。
那些修士愕然望着佝偻成野狗的老人,望着他阴湿的裤裆。
太宁帝死死咬着牙,缓缓道:“闲王,朕愿意答应你一切,只求给朕一个体面。”
李清闲缓缓道:“吕文华。”
“属下在。”
“皇帝死后,一般都有什么封号?”
“年号与尊号早定,一般是加庙号与谥号,死后也可另加尊号。”
“有什么适合他的谥号?”
“暴虐无情曰厉,不悔前过曰戾,暴民残义曰幽,另有昏、纣、残、恶、奸、邪、暴、虐等谥号,只是少见。”
李清闲点头道:“唐剑楠之恶行,超越人伦底线,谥恶吧。”
“你……”太宁帝气得浑身发抖,却连张口骂人的力量都没有。
“庙号呢?”
“或祖,或宗。今上……齐恶帝寸功未立,当称宗。大概只有仁宗、孝宗、英宗、穆宗……”
“他配得上哪个庙号?”
“都不配。”
“那不如……”
李清闲突然望向太宁帝,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缓缓道:“从今天起,庙号多加一个字,曰稀。”
“哪个西?”
“稀疏的稀。”
“哦,齐稀宗……”吕文华说到一半,呆在原地。
那些文官道修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忍不住低头。
武将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几息后,有人回过味来,嗤嗤乱笑声充斥着残破皇宫。
太宁帝苍老死灰的面容上,泛起浅浅的黑红,他身体一晃,瘫在地上,似是坐在什么东西上,噗叽一声。
他抬着颤颤巍巍的手臂,指着李清闲,口中急喘,一个字也说不出。
“另外,尊号,就改为大奸大恶至魔至邪暴虐昏纣皇帝。”
“遵命。”
太宁帝一翻白眼,右手垂落,歪着脖子,斜斜靠在墙壁上。
他双眼瞪出眼眶,鼻中再无气息。
他的身体逐渐漆黑,一丝丝魔气升腾蒸发,全身慢慢收缩,最后消散。
一些文修轻声叹息,有些不忍,想要劝谏,但想起李清闲的那句话,他们闭上嘴。
“是不是,白死了?”
不能让他们,白死。
第二日。
夜卫衙门外不远的喜乐街上,巷子口走出四人。
四个人说说笑笑,走了一阵,突然停下。
四个人静静望着前方。
前方的临近小店,大门紧闭,墙上还贴着未全撕掉的价目表。
那面脏兮兮的“张记”幌子,卷在角落里。
风一吹,边缘轻抖。
热气腾腾的大锅,层层叠叠的白馍,冒油的咸鸭蛋,都不见了。
“明天我盘下这间铺子,以后,改叫郑记羊汤。”
“恭喜郑老板。”
“生意兴隆。”
“财源广进。”
太阳照着花一样的人间,烟气升腾中,四人融进热热闹闹的喜乐街。
。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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