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诀负手立于窗前,孤冷出尘的面上寂凉如水,迎窗洒下的银辉带着深夜难离的淡淡清寒,在他周身无声化开,幽冷的月光掩不尽太多离变太多哀寂,他们,终似回不到最初了……
“……铃丫头受冰牢刑一百年,忘尽前事,如今脑子里有的就是一百年生不如死的囚禁记忆,诸事不懂,如个凡人婴孩,几次去到正峰自己的事多半都听说了,知道是你囚了她,罚了她,苦了她,她怎能不怕你,惧你?你却还有意疏离她,她如何能不惶恐……”
是啊,如何能不惶恐……
人一旦失了执念,甘为之不惧的心念便也失了,惧怕的事便也多了……她的执念,为天地所不容,是他亲手斩断的……到如今,至了这一步,他又在迷惘与彷徨什么……
眉间忽地隐隐作疼,竟似魔障。
云诀双目倏地一冷,周身都罩上一层寒霜,再不去多想一丝一毫。抬脚便往门外走。
“怦——”的一声,重物落地,云诀一怔,终归还是回了头。
益铃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想是不知为何从榻上摔了下来,听声音摔得也不轻。她惶然惊措地翻爬起身,跪在地上没敢抬头,小声开口:“见……见过师父。”瘦小的身子微微抖瑟,不敢说是因为一醒来便见了他才吓得从榻上滚到了地上。
云诀立在离房门一步远处,不声不响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益铃趴跪在地上,瘦小的身子随着时间推移抖得愈加明显,隐隐可以看见低垂着的青白脸上,慢慢滑落的汗珠。
凉月如辉,他望着她,心上怔然疼开,丝丝缕缕,浸骨入心。
这当真是他想要的么……思索间不自觉地便冲淡了眉间也随之愈甚的疼意:“铃儿。”
她兀自跪在那边,惶恐不安,抖着身子小声地应:“……在……铃儿在……”
云诀怔了一瞬,看着她抖瑟可怜的模样,恍然间竟似看见了白雪纷飞下,那年她也是这样,跪在止水殿前厚厚的积雪中,对着止水殿一遍又一遍地哭喊,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声音比个孩子还要无措还要惊惶害怕,哑着嗓子嘶声悲泣……竟犹如肝肠寸断……
白衣轻轻颤了颤,云诀摇了摇头,有些失神地走向了跪在地上、一如当时一般纤瘦的她。
那是他第一次清楚知道了她对他存了什么念想,知道了她对他的依恋……并不只是依恋……
那年那雪依旧冰寒,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他已不太记得初知那一刻心头是怎样的震惊与不予宽恕,却还忘不了她跪在雪中声声如泣的哭求……那么痴傻狂乱,仿佛离了他,她的世界便什么也不剩了……
白衣曳地,他在她面前缓缓蹲下了身子,一头如墨云发铺散在地,莹莹碎光晕散,竟似比窗外的圆月还要清绝耀人。
“铃儿……”琴音空起,他的声音如月温和,看着她的目光像菩提月辉洒在圣洁白雪之上。
我本欲渡你成仙……却误你成魔……
“师……师父?”益铃竟似吓懵了,呆呆地抬头去看此刻近在眼前的天人,瘦小的身子因受惊而忘了抖瑟。
云诀缓缓伸手,抚上了她的发顶:“师父不会再罚你、囚你了……也不会再让你受那些苦楚了……”
益铃一懵,呆在了原地,大大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与震惊。
“是师父不好……吓着你了……”轻柔的声音有自责有心疼更多的是悉心安抚,一点一点,渗入了她惶然不安的心里。
“原谅师父……好么?”他满是慈悲与怜爱地望着她,望得她全身一震,眼眶一点点泛红。
惶然无助地抽动双肩,慢慢抽咽出声,她委屈地扁了嘴,好半晌,终于当着他的面大声哭了出来:“师父!铃儿不会再做错事了……师父不要罚铃儿……铃儿一定会听话的……”
他伸手更显轻柔地抚着她的发顶。
“铃儿害怕冷冷的冰牢……铃儿再也不想进去了……师父……铃儿不会错了,再也不犯错了……师父不要再怪铃儿了好不好……”
他听得心上一滞,恰似针刺入骨。眼中的疼与叹一发不可收拾,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终归还是在这一刻宽恕了她宽恕了自己,迟疑着将她轻轻抱入了怀中,微微喑哑的声音饱含了不欲言说的苦痛与怜疼自责。
“好……”
“呜呜……”她闻声紧紧拽住他的白衣,生怕他反悔,生怕他又板起脸,冷冷淡淡地拒她于千里之外,怎生都不肯放手。一如前尘。
而他合眼轻叹一声,又如何能忍心?
只告诫自己,把握着心上深知的尺度,轻轻抱着她安抚她,一如严师,更如慈父,却不能再多分毫。
窗外,月华如练,夜凉如水。
万变不离其周的轨路似已开启,却终归不再是那么回事,她应下了他的话,今次终于没有食言,似乎,她是未再错,却,将他逼得临崖不退;终,还是一起万劫不复。
……
数月之后,秋高气爽的日子终于尽了,幻天院内一如平时,因为顶上仙云叠障,挡得住一小片方天,便不见什么变化。而大殿之外却早已呈了真正的冬日之象,本已是寒冬腊月,更何况止水峰如此之高更是不甚严寒,早已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益铃不住地朝门外张望,小嘴咕囔着不时嘟起,两只手搓来搓去不时呵上两口气显然尽等着那早应送来的午饭:“洛姐姐怎么这么慢……铃儿都快饿死了……”
对面云诀只若未闻,依旧淡淡闲闲地翻着书卷。
益铃嘟着嘴也不在意,自顾张望着殿外不歇,扁平的肚子很是配合地不时叫唤两声。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益铃已知道了自家师父是心口不一的人,脸上冷着其实心上是疼着自己的,平时虽对自己严辞肃面但真有个什么伤心不适便又会立时软下来,日子久了便也渐渐不把他的冷漠放在眼里了。
益铃饿得无聊了,哎声叹气地跺跺脚,祛祛寒,便自顾把云诀布置的功课都推到了一边,搓着手跑到云诀案前抱怨:“师父,铃儿不要再等了,明儿个就把院里边的空房随便辟出一间来做厨房,省得小白小黑跑没影了铃儿就得饿肚子!”
云诀自顾漠然地将书卷翻了页:“你未学过厨艺,为师也不懂,辟了厨房也无用处,还是去正山用膳来得方便直接。”
益铃完全忽视他如冰如雪的神情,自顾钻到他身侧,拉过他的手捂到小手心里:“师父,铃儿冻死了,你不冷吗?”
云诀不动声色将手抽出,冷着脸将书卷放到案上起了身:“当真饿了,为师便替你催催你师叔。”
益铃笑嘻嘻地跑过去,厚厚的棉衣让她看起来有些笨重,好在身子灵活,也不显臃肿:“师父真是的,铃儿早就饿死了,要能催就赶快催催洛姐姐吧!最近天气越发冷,她反倒来得也越迟,若不是知道她跟师父一样是神仙铃儿真当她是怕冷,缩着不肯出门呢!”
云诀正当避开她依过来的身子,便听洛紫的声音嚷了进来:“你这死丫头,以为你洛姐姐和你师父一样大罗金身啊,神仙也不是一点都不怕冷的好不好……”她一边进门一边抖去紫衣上的雪花,再将饭菜一盘盘取出:“好了,都饿得咕咕叫了还不快来吃。”
益铃喜不自胜,忙跑过去端了碗拿了筷。
“瞧你急的,真饿得这么惨啊。”洛紫忍不住取笑了她两句:“你可小心了,改天洛姐姐我亲自下厨,看你还敢不敢吃得这么不顾忌!”
益铃额上垂了汗,也不直说她的手艺差,只嚷了句:“师父说了,食不言,寝不语,铃儿吃完了再听洛姐姐说话。”说完马上下箸。
洛紫爽朗笑开,看他们师徒少了隔阂自然欣慰,也不计较益铃编排她,只自顾对云诀说道:“大师兄想是见不得我老这么闲,让我领着弟子去边陲一带慰问门人,说是那边出了几个厉害的妖物寻常弟子去了怕镇不住,我本也没什么经验,可幸辞剑曾说要走后来不知为何却又未离,这次也被派了与我一道前去,有他做伴我就放心多了,只不过这段时间铃丫头怕是要自己下去吃饭了。”
云诀只不做声地点了点头,一眼望尽殿外飞雪,清清冷冷无半句多余的话。
这边洛紫看益铃狼吞虎咽完竟就放了碗,便笑着上前取出了一壶:“雁儿知道你现下凡人之身怕冷,嘱我把这稍上来给你,你看看,可喜欢?”
益铃见了,眼前一亮:“是玉壶酿!先前雁儿师姐还和铃儿一起喝过呢,酒暖身子就不怕冷了,雁儿师姐真好!”
洛紫豪气地笑:“我前后收过三个弟子,雁儿表面看着温婉,不想却是最能喝的一个,你俩时常见面,我看她早晚把你带坏了!”
益铃忙争辩道:“才没有呢,雁儿师姐是仙子怎么会带坏铃儿,她只是怕铃儿冻着而已。”
“好好……”洛紫附和地抚抚她的头:“你们只管喝就是了,洛姐姐巴不得以后有人陪着喝酒呢!”她一边说一边收了碗筷,只细心地留了个玉瓷杯盏给她:“你可慢着点喝啊,这几日我和你雁儿师姐都出门,可没人会再拿酒给你这小丫头了……”
益铃嘟嘴:“铃儿才不是小丫头呢,铃儿至少也一百岁了吧!”
两人听了都怔了一下,云诀兀自不语,眼中纷繁了一瞬。洛紫在她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笑着说:“即便一千岁,你也还是长不大的孩子!”
益铃搓了搓手,也不跟她争辩了,看她这就要走忙乖巧地直将她送到殿外。
洛紫笑着跟她挥手,揉了揉她的头,便御剑飞驰而去,一抹紫色转瞬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益铃笑着挥手:“洛姐姐再见!早去早回!”
这话一说完,益铃后脚便转进了殿,喜滋滋地去倒那一小壶玉壶酿。
云诀微微蹙了眉,不由出口:“暖身即可,不得喝醉。”
“是,师父!”她一边应下,一边连灌三杯,也不管胃中热辣,便乐得直嚷:“暖了暖了……”言罢又去倒第四杯。
云诀忙把她的手按住,冷声斥道:“胡闹!”
她笑嘻嘻地抬眼去看云诀,不知何时驼红的脸上一派女儿娇态,目光清澈,单纯无念犹如赤子,眨着长睫迷蒙地痴痴一笑:“师父……好好喝……”
天地忽醉,飞雪迷离,花开靡荼,骇浪惊涛。
云诀收回手,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下一刻,便听见嘭的一声,小小的人儿倒在了案上。
小嘴咂巴个不停,仍在喃喃自语:“师父……好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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