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出关,蓬莱大喜,后进的批批弟子无不翘首以盼能有机会见一见这名在九天的仙门至尊。
繁花落尽,回眸一空。
荏苒岁月覆盖的过往,不经意间铸成心底化不开的悲冷。
云诀在玄门镜前静静站着,望着镜中冰牢内缩成一团瘦小如旧半点未曾改变的那个孩子。心中虽疼,也静。
只在寒海之上望她一眼,一气叹完已过了百年不昼不晦的劫灰。
前尘尽逝,往事如湮,千般过错万种罪孽,都在看到她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那一刻远了,淡了。原来他竟是可以如此迁就纵容她,明明祸及门下弟子千余命,可他囚了她这百年,让她受了这死生相继的百年之苦后,再一见她,却是能一瞬间就化尽了怪罪与责难,只剩了满心的怜疼与不忍。
一生一徒,一生只一徒,一徒就一生。他对她的责任,终归是还未尽完。
云诀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承认,她伴他九年,十数年纠葛,作为师父,他再也放她不下,难以弃下她了。
是因这百年清修比之过往从未有过的漫长,还是茫茫中好似失了什么只觉满心空寂,或是心上的怜意总也牵着他念着这个孩子,他已分不清,只是隐隐知道,自己看这个孩子,可能比自己所想所知的,还要重上那许多。
厚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明显带了不满与愠意:“闻弟子言你百年来终肯离峰下来我自是喜的,不想你一出关竟就真的来了这里!”长天青语气中分明有怒意:“云师弟!你就真真如此重看这孽障东西吗?!”
云诀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长天青正要发作,但见他淡淡仰首遥望穹苍,满目是冰凉死水,一身的清冷萧绝,竟生生将长天青摄在了两步之外。
“大师兄。”他淡淡地唤了他一句,竟连声音都是死的。
长天青张口一顿,心上不由一滞。
他这百年闭关竟是闭出了这一身的空绝萧寂,且浸满了轻寒空悲,比之百年前纯粹的清冷无念无端多出了那么深的寂意。竟是任谁见了心上都不免要感到冷瑟。
长天青面上不由郁结:云师弟,即便你再怎么视这孽障如己出,九天玄仙的修为在身你也不该因了一个孽徒受如此大的影响才是!
见他低头回首又去望那玄门镜上的小小身影,长天青不免又要升起怒意。一步上前就要再斥说于他,却见他脸上忽地现了一抹生气,虽是一闪而逝。
果然偏头就看见镜中原本埋头抖瑟的稚子,此刻正抬起了头,眼中深深的怯意,深深的不安,深深的麻木与茫然。
她的眼神何以如此空茫?云诀惊怔在原地,心上莫名一紧,身上的悲寒无形间又重了一层。
长天青循着那眼神也觉察了些异样,百年间他也未曾怎么来过此地,心道一囚百年难免不能忍受变得几分痴傻:“想来是长时见不到一个生人,受着点饥寒,久了就如此模样了。”
“受着点饥寒?”一声抑满怒气的冷哼从两人身后响起,长天青回头一看是洛紫,心上因她语气有些冷了脸。
“师妹,你来做什么?”
“铃丫头受的苦在大师兄眼里看得可真轻!”洛紫没有回长天青的话,只瞪着眼睛看向云诀大声说道:“寒海玄冰牢,里面的彻骨之寒是仙尚且不能抵住更何况铃丫头此下凡人之躯?冰牢中百年如一日的莹白狭小冰冷,不见一人不闻一声,铃丫头每日在其中不是被生生冷死就是饿死,如此反复……逾今百年?!云师兄,洛紫真的后悔当日为她求了情!”洛紫透白的双瞳中溢出了泪:“若是要受这样永生永世的折磨,来换一个不灰飞烟灭的虚无苟活,我洛紫宁愿她当日就那么自散了魂魄!也好过如今每日死死活活、生不如死!她这一百年来还没疯颠我自是佩服她的!”
云诀脑中空了一瞬,轻颤的双眸无言地轻轻阖上了。他体内的真气肆乱了一瞬又慢慢恢复了平静,轻轻咳了几声,白衣轻旋,转身就要离去。
洛紫气不过,带着哭腔在他身后喊:“云师兄!冰牢的滋味铃丫头先前就尝过了!她明知这囚禁会是怎样的一种苦,还是选了顺着你们让自己这样也要活着!但是,你知道她至今为止死过多少次了吗?!这样的折磨,这样的折磨,就算她亲手伤杀了一千人命也该偿清了吧?!云师兄!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她受多少苦吗?她可是你从小一点点带大的呀!”她本可以不用背负……可是为什么她要这么傻……这个笨丫头,当初选择活,是要有多大的勇气?其实你若自私一回,选了散灭,也是好的呀。为什么?要让自己承受这么多?
洛紫泪流满面,一向飒爽的面上水迹纵横:洛姐姐真的不忍心,再看你这么受苦了……
一口血涌上喉头,云诀像过往一样用强大的仙力去压制。
“不得为祸苍生;不得受人利用;不得轻言生死。”
“……铃儿能不能……只应下前两条……”
对于她小心翼翼地低求,他的回应是重重的一耳光。
心上忽的有些冷,阵阵疼过,云诀周身一时未能抵住轻颤,一口血又涌了上来,一百多年的病缠他已是本能地运力去抑制不适,却不知为何此一次未能压下……他再走一步,终归还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云师弟!”长天青忙纵去扶住,云诀淡淡抬手隐去白衣上染上的腥血,寂然地避开长天青的手,却突的真气一乱,眼前一黑,脑中太过昏沉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下去。
长天青郁结,忙抱起他往青沙殿驰去。临走不免要呵斥洛紫:“你我皆知云师弟自来重看这个孽徒,你又何以要说出这许多来!他难道还不知么?仍未出得病缠初期仙体其实甚虚,你胆敢再说此话来扰他我必要惩你!”
洛紫怔在原地,看着地上血迹好半晌也未回过神来。眼看两人离去,再看镜中静静抱膝傻坐着的少女,突的脑中纷乱。
那年那境预仙石上的那一句话忽然窜入了脑中,她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然后低头去看不知何时紧握在手的天书。
错了……是哪里弄错了?
……
“我没事。”
长天青把气压下,也不说话,不由分说地给他喂了几颗丹药。“你想将她放出来放就是了,现下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何必要抑在心里徒惹自己心郁。”
云诀知道他这话不过是心疼自己。淡漠地摇了摇头:“罪深孽重,放不得。”
是放不得,而不是不想放。长天青叹息:“你长时滞在止水峰上,难免冷清心寂,既已出了关,不若就出去走走,也好过你闷在殿内仙体更虚,失了生气。”
云诀面无表情地咳了数声,面上罩了薄薄一层霜雾,竟让人有些看不清晰:“我是要出去一踏。”
听他言长天青倒有几分讶然了,他本意是想让他离那丫头远些,弄个眼不见为净,免得扰了心绪来伤身。
“我对她的责任,终归是还未尽完……大师兄,我欲去寻混沌兽。”
长天青不免又要心惊气怒:“你终归还是想放她,连蓬莱的脸面也不顾了。你离师兄的事如若昭之于众,你让少仙情何以堪?你二师嫂的仙誉又将置于何处?”
云诀望了眼窗外,神色上难言的萧索之意静静化了开来。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冷绝:“百年冰牢刑,该受的,她已受,不该受的,也不能叫她再白受。”说他纵息也罢,放不下也罢。他自是再给她一个机会,她若悔了改了,这么些罪也无再受的必要,她若……仍不能断念,他也是不会心软的。
长天青不知他心下所想,凝眉许久,几多纠结,最终还是见不得他伤神。“也罢,你心下不忍,定还当她是自己门下弟子,想护护就是了。”
云诀垂下眼睑,面无微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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