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夹杂呼啸的寒风,顺着车厢的缝隙肆无忌惮的狂虐,车厢外天地一片苍茫,铁轨与车轮发出哐当、哐当的节奏声,让人感觉最后一丝暖意也要随着节奏流失一般。
幽暗寒冷的车厢内,裹着大衣的楚南飞坐在一堆稻草上打量着身旁的一切,这堆稻草是他作为基层军事干部,副连级军官唯一的特殊待遇。
与这个大时代特有的诸如建军、革命、富国、建国这类极具大众化的名字不同,据说楚南飞的生母在他出生后就离开冰天雪地的东北,一同抛下的还有当年建设北大荒的豪情壮志。
楚南飞从小就怕冷,也许是希望他母亲能够回来,或者是希望他长大后去如诗如画的江南找自己的母亲,楚国华给儿子起了南飞这个略带浪漫情怀的名字。
楚南飞到现在为止也没搞清楚自家老头到底是干什么的?长大后他的南飞梦想也没能实现,学习成绩是绝对的硬伤。
但是在走群众路线方面,楚南飞似乎拥有极高的天赋,年纪不大的他团结了一大批闲散少年,出谋划策,分工合作,鼎盛时成员超过三百人,改鸡鸣狗盗为拦路设卡,楚南飞开山立派大肆分封堂主,不亦乐乎!不幸的是引起当地派出所的注意,遭到二名公安镇压。
最后没了办法,老头子托人让他当兵吃粮,没想到从小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楚南飞军事素质极为过硬,全军比武几乎独揽头筹。
提干了,军装变成四个口袋了,当干部了!结果综合素质名列前茅的楚南飞受到领导重视被上级抽调,执行一次光荣的任务,用楚南飞自己的话说,就是从尿坑挪屎坑去了,由冰天雪地的东北调往更加严寒艰苦的新疆。
寒冷的冬夜让人难以入睡,尤其对于楚南飞来说,此次行动是由军部直接下令,全团各单位抽调精干老兵组成的一个加强排。
不过命令只是命令而已,哪个野战团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优秀战斗骨干成建制的抽调一个加强排。
于是乎,除了军部点名的楚南飞以外,各营连,团直属队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刺头闲散人员都被集中了过来。
部队作战讲究的是令行禁止,团队配合,需要的是默契,而楚南飞带的这个加强排却是临时拼凑在一起的,而且还是一群乌合之众拼凑成的。
车厢中部戴着如同酒瓶底一般厚厚镜片的小眼镜,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在翻看图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身材单薄的小眼镜是正儿八经皇城根底下长大的,排里唯一真正的高中生,开口闭口当前的革命形势。
一旁呼噜声震天的黄大壮是典型的山东大汉,膀大腰圆,搂着一杆半新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睡得天昏地暗。
来自三秦之地的秦老实是二连司务长,一张写满了黄土高原纵横沟壑沧桑,带着信天游调子,胡子拉碴的老脸,整个人要是扔在黄土地上,基本就找不到了,楚南飞觉得要用土得掉渣形容秦老实简直是种恭维。
若是非要找一个贴近秦老实的形象,楚南飞不自觉的想起了前几年陕西出土的兵马俑。
在一排战士的眼中,四十五岁的老司务长秦老实,二十二岁的副连长楚南飞,一个稳重沉着,一个意气风发。
一阵寒风袭过,楚南飞侧过头,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车厢尽头,二十几个男女穿着肥大破旧的棉衣相互依偎在一起,楚南飞记得这群人是在二联小站加水时候被押上车的,据说都是送到新疆劳动改造的。
其中,一名扎着乌黑长辫子的女孩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警惕的注视着楚南飞,楚南飞对女人没什么概念,他记得部队在农场生产秋收的时候,总有家里没有余粮的女孩趁天黑将看守稻子的战士拉去一旁小树林聊天,其余的人趁机一拥而上割走一些稻穗。
楚南飞曾经问过一名老兵去小树林干嘛,老兵也非常无奈道出了实话,无论谁站岗,都是睁一样闭一眼,谁家没有兄弟姐妹?没了这口吃的可能就要饿坏人,咱们多也不多这点,少也不少那点,从那天开始,楚南飞也学会了睁一眼闭一眼。
秦老实来到楚南飞身旁紧贴着楚南飞坐下,哈了口气搓了搓手道:“咱副连长,天介个冷呦,要是再不让兄弟们吃上口热的,怕是要冻坏人哩。”
楚南飞望着秦老实闪烁的双眼摆了下手道:“别搞出太大动静,别给咱们团新来的参谋长上眼药。”
秦老实刚要离开,楚南飞拽了他一把,压低嗓音道:“那边的人到底犯了什么事?”
负责在车站交接的秦老实环顾左右见战士们都在酣睡,小声道:“说是什么不正常男女关系,投机倒把,乱码七糟的也说不清楚。”
楚南飞皱了下眉头道:“看着不像啊?”
秦老实顺着楚南飞的目光看见了那身穿破烂棉衣,清秀脱俗得彷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秦老实实在找不到可以用来形容的词语,无奈的搓了搓手,回头对楚南飞嘿嘿一笑:“副连长,你娃真的长大了,知道看女人哩。”
闹了个满脸通红的楚南飞用力一推秦老实:“没个正经的,一会开饭的时候,给那边每人来点,还有三天三夜,这没吃没喝的,天又这么冷,人挺不过去。”
涉及到了后勤补给的问题,秦老实脸上顿时一抽,满脸不愿意嘀咕道:“咱们的战士娃都是半大牛犊子,咱们自己都不够吃,哪里有余粮给他们?这些犯人既然地方上没给粮食,就说明他们不饿嘛!”
“放屁!”楚南飞瞪了秦老实一眼:“我好歹也是你连长!”
秦老实嘿嘿一笑:“副的!”
楚南飞无奈道:“参谋长从地方同志手里接过了人交给你,到了地方全死了,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这些人没枪毙,就说明他们不是罪大恶极,你省一省,停车我去找参谋长化缘”
一听说楚南飞找参谋长化缘,秦老实立即来了神,急忙靠了过来道:“参谋长那里还有几个炉子,烧煤泥的那种,一块煤泥能热乎一晚上,顺便也搞一个来,给排里弟兄暖暖身子。”
楚南飞把手一摊道:“行啊!你先提我个团长,要什么我都给你解决,另外老秦同志,咱们是人民子弟兵,革命队伍,都是革命同志,你一口一个兄弟,想走军阀路线拉帮结伙吗?”
秦老实吧唧了一下嘴:“额说额想走军阀路线,得有人信才行啊!副的,千万别忘了搞个炉子,新来的参谋长年轻,额琢磨八成是个顺毛驴,多说几句好听的,拍拍马屁。”
楚南飞点了点头,算是一种认可,秦老实这才放心的离开,楚南飞知道秦老实只不过是表面看着老实,其实这家伙贴上毛就是成精的猴子。
呜呜呜呜!疾驰的火车连续拉响汽笛,楚南飞意识到火车快要到站了,于是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来到车厢板的小窗口前,凌冽的寒风吹得皮帽子的两个风耳随风摆动,楚南飞用力搓了搓冻得僵硬的脸颊。
火车缓缓逐渐减速,这是要进站的架势,白色的蒸汽让楚南飞眼前一片迷茫,不过人声鼎沸的站台却让楚南飞微微一愣?
白色蒸汽散去,站台上拖家带口子,面带菜色,衣着破旧拥挤的人群也微微一愣,这是一辆军列,军列正常是不停靠民用站台的,这显然是一次铁路调度的失误,站台上几名身穿深蓝色铁路制服和白色制服的公安在竭力维持秩序。
短暂的相持,发了疯一般的人涌向军列,不顾一切的攀爬车厢,男人喊、女人哭、孩子叫,鸡鸭鹅狗四处乱窜,站台陷入了一片混乱。
“这是军列,不得冲击军列,这是最后的警告!”楚南飞听到了年轻的参谋长那带着颤音,歇斯里地充满川味的吼叫。
这一刻,楚南飞意识到年轻的参谋长似乎已经对局面失去了控制,楚南飞大吼一声:“全体警戒。”
一把拉开车箱铁门,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涌动,楚南飞看见年轻的江参谋长脸色苍白,颤抖的手挥舞着手枪。让楚南飞心惊胆颤的是江参谋长的食指竟然扣在了扳机上。
一旁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秦老实用力拍了一下楚南飞的肩膀道:“乖乖哩,新来的参谋长扳机扣到二道火了,副的赶快想办法,一会走火一准伤人。”
楚南飞把挂在胸口掖在棉衣内的铜笛拿了出来,在通讯装备极度落后的年代,基层指挥员通过这种拇指粗细,十五公分长的铜笛,以长短、连续音作为指挥部队作战的信号命令。
尖利连续的铜笛声响起,江参谋长疑惑的望着笛声方向,楚南飞趁机拉动五六式冲锋枪的机柄推弹上膛。因为国力的关系,在军队的轻武器制式装备序列中,国际上通用的单兵武器突击步枪被称作冲锋枪,五六式冲锋枪只能作为支援火力装备步兵战斗班的班长与副班长。
哒哒、哒哒、哒!连续两个短点射,枪声在空旷的站台上响起,站台上瞬间鸦雀无声!
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为坚韧的民族,哪怕还有一口吃的,饿不死,他们就会听从管理服从指挥。
黑压压的老百姓面带惊恐的蹲在站台上,一名妇女下意识的捂住了正在嚎啕大哭的孩子,楚南飞站在脸色依旧苍白的江参谋长身旁,之前江参谋长脸色苍白是被吓的,而此刻却是被气的。
“人民军队为人民,从我们这支军队诞生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没对老百姓开过一枪!”你怎么敢鸣枪?万一伤到人民群众该怎么办?
二十二岁的副连长,二十三岁的参谋长,楚南飞每次面对这位年轻得一塌糊涂的参谋长,都有一种想拿脑袋撞墙的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简直就是虚度光阴白活了。
江一寒,部队大院长大的他受到父辈叔伯的影响,天生对军人有一种神圣向往,放弃了总部直属单位前途无限,并且条件优越的岗位,主动申请调往鸟不生蛋的野战边防团,被任命参谋长后,又主动请缨调往条件更为艰苦兔子不拉屎的戈壁,江一寒为他的每一个决定感到光荣与自豪。
站在车厢顶居高临下的秦老实发现,车站的老站长和派出所的所长围在江一寒身旁,似乎在请求什么?江一寒脸色铁青,似乎十分不耐烦的连连挥手,似乎江参谋长招呼楚南飞过去?
片刻后,江一寒用手指着楚南飞的鼻子在大声咆哮,一见事态失控,秦老实急忙溜下车顶快步跑了过去。
江一寒真的气到了,他用对待阶级敌人,不!用对待帝国主义阶级敌人一样的目光盯着楚南飞,声嘶力竭大吼道:“楚南飞,你胆大泼天,胆大妄为,狗胆包天!”
啪嚓!脸色苍白的江一寒将手中的德国蔡司望远镜狠狠的摔在站台上,精致的望远镜在冰冷坚硬的站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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