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君回到家中时,还不到正午,府里的下人忙着摆饭,回廊上行色匆匆。
这一次,梁家虽大难不死,可也元气大伤,官是做不成了,今后也不知会走哪条路。
在此事上,他们站不住脚,也的确做得不够地道,因此要休书的时候倒是没花太大的功夫。
嫁妆退了一半,她回来了,幸而父兄不嫌弃,照旧命人收拾好出阁前的院子给她居住,而今,宛遥也相安无事的出了宫,心里面最后一块石头落地,未知的将来终于不那么迷雾重重了。
还得好好的活下去啊。
陈文君走在府中的小径上,去问身侧跟着的侍女,“看见秦侍卫了吗?”
尽管出手并不光明磊落,但自己眼下还能安稳的站着,确实应该感谢他。
侍女低头小声回答:“没有。”
“是吗。”她并未多想,心情很好,于是只随意道,“真奇怪,今天好像一直没见到他。”
回去的途中会经过东厢房外的长廊,几个仆役正拎着水桶清扫地上斑驳的痕迹,她匆匆走过,等进了月洞门,脑中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陈文君蓦地折回廊前,奔至栏杆下定定地看着地上依稀可见的血迹。
“这是谁的血?”她问了一句。
四周的仆役悄悄对视,却没一个吭声的。
她抬起头,厉声重复,“我问你们这是谁的血!?”
不同寻常的沉默就像不言而喻的答案,陈文君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她当下甩开侍女的手,转头朝一个方向跑去。
陈家最西边是马厩,附近临着旧柴房。
明媚的阳光从窗口大喇喇地在地上照出一个方形,那道光束里有清晰的尘埃和细小的飞蚊。木头陈旧的腐味中夹杂着一股血腥。
秦征静靠在冰凉的墙上,凌乱的发丝后是一双平淡的眼睛。
“你以为你是谁?好大的胆子!”
“陈家真是待你太仁慈了,以至于你连擅闯延平门这种事都敢做!”
乱棍劈头砸下来,他摔倒在地,然后又知情识趣地以手支撑,慢慢爬起。
“人家是什么人?虎豹骑的军官!你是什么人?”陈易指着他的鼻尖,怒不可遏,“你只不过只是我们陈家养的一条狗!”
“我让你咬谁,你才能咬谁,我若是不发话,哪怕天崩地裂,山洪海啸,你也得给我在原地跪着!”
……
门被人从外打开。
陈文君进来的那瞬,打心底里吃了一惊,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嘴里没能吐出字来。
“秦征……”
“秦征!”
他睁开眼时,意识与视线都很朦胧,但奇怪的是,他依旧能借着眼前的轮廓,将对方的容貌与眉眼勾画得一清二楚。
秦征叫她一声大小姐。
陈文君轻拉着他的衣袖,伸手拨开血痕已干涸的青丝,忍不住摇头难受:“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他不知为什么,只是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她眼泪在眨眼间,一下子滚落,好似立誓一般字字深重,“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大夫治好你的。”
“不用。”像是怕她起身,秦征蓦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旋即又反应过来,缓缓松开五指,浑浊疲惫的眸子里出奇的平静。
“小姐才回府,不应当这样大动干戈……大公子一时半刻还不会让我死的,过几日气消了,会想着救我一命。”
“但是……”
他哑着嗓音打断,“大小姐。”
在陈文君犹自怔愣中,他静静开口:“他日再觅良缘,还望能慎之重之,遵循本心……无论大小姐嫁给谁,倘若有吩咐,秦征依旧会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九月的长安城,整个一片金黄的颜色。
夹道里落叶堆积,上一波没清扫完,紧接着又簌簌的往下掉。
这段时间的宛氏医馆俨然成为了一处风云之地,离前一次的求药风波还没过去多久,又是一窝蜂的百姓纷至沓来,踩坏的门槛供不应求,最后只好让它继续坏着。
自打圣上钦赐的匾额送来后,附近的人就像炸开了锅,隔三差五前来瞻仰。
烫金的几个大字威风凛凛,横看竖看都写着无上荣耀——杏林圣手!
宛遥一直觉得,这可能是陛下为她贡献的那点血付出的报酬。
“这匹布是眼下时兴的花样,年初就置办着,可惜家里没一个合适使的,想着倒不如拿来给姑娘。”
面前放了一匹布。
“知道宛姑娘身体弱,上月采的几株灵芝,你是最懂药理的,我也就不卖弄了。”
随即又多了一盒药材。
“我家养了几只鸽子,正好给姑娘补一补……”
东西堆得快成一座山,细看金银布匹、灵芝首饰,甚至各地土特产都有,母鸡与肥鸽扑腾齐飞。
宛遥忽然头大,拉了拉对面还在迎来送往的陈大夫,压低声音:“先生,不妥吧?我和他们也不熟,平日里治没治过都不记得了,收这么多是不是不太好……”
陈先生正笑盈盈招呼完一个,偏头同样压低声音朝她解释:“说是来慰问你的,其实这些大部分都是当初堵你家门的那群人……看见圣上亲笔题字,眼瞧着是慌了,也有事后内疚的,所以接二连三跑过来示好。”
“你就收了吧,图个安心。”
“……”
等人群终于散得差不多了,宛遥才望着这一桌子礼甚是无所适从。
来的大部分都是些寻常老百姓,所以倒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物件,她在里面翻捡。
“这是什么……咸鸭蛋??”宛遥拿了一个悠悠打转,转眼看到旁边帮她收拾的桑叶,信手扔过去,“来,你没吃早点,正好垫垫肚子。”
他接得手忙脚乱。
宛遥却突然涌起一股探宝的乐趣,兴致勃勃地埋头在礼品盒中。
“我再瞧瞧还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桑叶握着鸭蛋,垂眸打量了一阵,从单手握变成了小心翼翼的两手合拢。
视线里,一低头刚好便是她梳着的小髻,乌黑如云的青丝间插着支雕花的银簪,正随人的动作枝摇叶晃。
他莫名也有些手痒,窥见左右无人注意,迅速在衣服上擦了擦,怯怯地用指尖勾起一缕秀发。
触感冰凉,却细腻顺滑,又笔直又清幽。
桑叶拿两指轻搓,做贼心虚地望了望宛遥的表情——好在她注意力被别的事物分散,并没发觉。
这回他也颇有点探到宝的喜悦,但说到底也还是心虚,于是捧着他的蛋准备开溜。
甫一转头,正看见项桓抱怀倚门而立,神情淡淡地瞧着这边。
四目交汇地刹那,他甚至歪头挑了挑眉,意味不明。
“……”
桑叶的脸骤然就红了。
他急忙埋下脑袋,飞快地从穿堂跑过去。
项桓此刻才直起身,抬眼冷冷哼了一声。
这小子……
他多大来着?
桑叶无父无母,来医馆时对自己的年纪也很模糊,因见他身板瘦弱,面色蜡黄,乍一看像个十一二的孩子。如今养好了,体格一长,项桓隐约感觉……他的年纪可能不止这么一点。
很快人就已经跑没影儿了,想想跟这种小屁孩置气似乎挺没意思的。
他从门边散漫地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青枝。自这个角度望过去,宛遥背对着此处在整理桌面,发髻上的那根簪子闪得亮晶晶。
他不免有些好奇适才桑叶在干什么。
大约这个年纪的男人手总是比较欠的。
项桓于是下意识抿住唇,步子忽的放轻,三两下上前,抬手一挑,簪子便到了掌心里。
乍然被袭击,宛遥本能地去摸头发,很快发现这多灾多难的银簪又不见了——
“咦?”始作俑者还很诧异,“这次怎么没散。”
“你还拔上瘾了……以为次次都能得逞啊?”她一掀眼皮,想去抢,可也知道抢不过,“赶紧还我了。”
项桓意思意思地躲了躲,嘴贱道:“求我啊,求我就还你。”
宛遥试着去够了两回,忽的回想起那天要发簪的窘迫来,她讪讪收了手,表示不在意:“你喜欢,那送你好了。”反正她还有好几支。
你来我往才比较有趣,这么单打独斗地挺没劲,他于是也不折腾了,摆弄着银簪,“别那么小气……我再玩会儿。”
说着绕到了她正面盘膝坐下,手没个消停地扒拉这些大件小件,“老母鸡、玉镯子、护膝……嗬,真是挺齐全,居然还有腰刀。”他拔刀出鞘,试了试刃,甚是不要脸地开口,“这么多,送我一点儿呗。”
宛遥让婢女收归整理,列出清单,抽空瞥了他一眼,故意道:“那不行,我凭本事得来的。你又不缺这点钱,要刀还不能自己买?”
“还凭本事……”项桓不客气地揭她老底,“卖血换的吧。”
“什么叫卖血啊,说的那么难听!”
宛遥抄起笔扔他,趁他侧身避开的一个破绽,抬脚踩过去——
饶是她反应难得这般神速,项桓却也轻描淡写地一缩腿,笑得满脸欠扁,“行啊,还学会‘虚晃一招’了?”
“再踩啊,单脚让你你都踩不中,信不信?”
言罢还当真起身给她金鸡独立。
“……”无聊!
宛遥不想搭理他的别过脸,到底还是忍不住在笑,垂头把手边的礼盒收放整齐。
“喂,真不踩了?我让你。”项桓站在边上笑,看她没说话,五指翻转将那把腰刀挽了个花,此刻留意到手中还捏着她那支簪,转念一想,就近折了白玉瓷瓶里的一支花。
“我可让了你的,回头别说我占你便宜……”
“现在东西还你,走了。”
他把断枝往她脑袋上随意一插,移花接木地拿了银簪三两下蹦出医馆,溜之大吉。
走在长街上时,隐约听到她人在屋里炸开了锅。
项桓心情甚好地笑出声,看了一眼那块威风凛凛的匾额,手指打着旋,把那支头饰转出了一朵花,吊儿郎当地闲庭信步。
他今日没事,但余飞和宇文钧有事,喝酒赌钱没人陪,正要回项府,冷不防一抬头,发现项南天面色暗沉的立在角门外。
项桓唇边的笑意就渐渐淡了下去,神情多少有几分漫不经心。
原本是没打算打招呼的,但人刚走近,项南天便厉声喝道:“你还把这儿当家啊?”
这段时日,诸多繁琐事情,先是给宛遥守夜,而后又闯城门、被罚跑圈儿。加上项圆圆自打从疫区回来又被禁足在房内,但凡知道他在家,总要过来缠上一阵。项桓疲于应对,索性平日里就在外消磨时,顶多晚上回房睡一觉。
“我不管你,你倒是真是无法无天了——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项桓颦眉,不耐烦地反驳:“我又怎么了?”
“闯城门有大司马军法处置,我暂且不追究。数日前,你与萧太尉于泰安寺前起争执,聚斗闹事,将对方十来人打伤,此事怎么算!”
他不在意地别过脸,“那是他自己吃霸王餐在先。”项桓说着便是轻蔑的冷笑,“十多个废物还想仗势欺人,没一个能打的。”
“放肆!”项南天眼中隐含怒气,“这是天子脚下,不是西北蛮荒!哪怕他再有不是,上有国君,下有官府,也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项桓半是好笑半是愠恼地勾起嘴角,“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官,是不是把自己当糊涂了?衙门那帮人要是能管事,我会插手吗?”
年少轻狂,似乎就有不可一世的资本。
项南天终于认识到自己无法说服次子,盯着他摇头,一字一顿,“无知小儿,目中无人。”
“不过是封了个排不上号的杂牌将军,你便能嚣张成这样。你手下有多少兵?有多少值得你耀武扬威的战功?哪怕当日你大哥在,也从未如此居功自傲过!”
在他提到长子时,项桓唇边的肌肉动了一下,冷然道:“若是大哥在,便不会对我指手画脚。”
父亲的脸却倏地冷硬起来,“在家,我是父,你是子;在朝,我是上官,你是下臣,你有什么理由不听我的?又有什么理由,与我大呼小叫?!十八封将是很了不得的事吗?项家七代武将,十八位及四征将军者何止一二,你算什么!”
他话里话外刻意端出官阶。
项桓在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那根银簪扛不住力,隐隐有变形的趋势。
说到底,项南天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而他往高了算也不过是季长川手下的副将而已。在这样分明的等级悬殊下项桓第一次无言可对。
是。
自己还差太远了。
甚至连父亲这样怕事的人都比不过。
思及如此,他心中蓦地涌起不甘与窘迫来。
他没再回家,反而转身大步朝别处走去。
明月,城楼,高墙。
如果没有身后的千家万户,只这么一片景也足以让人联想起当初出征在外时的那段年月。
项桓手边放着两坛酒,酒前是沉郁的雪牙枪。不知是不是随主人,它眼下显得黯淡无光,并不似以往那么锐利凛冽。
项桓喜欢喝酒,但他不酗酒,像今天这么喝还是少有的事。
印象中,教会他喝酒的正是大哥。小时候,每日练功结束,两个人会趁夜色摸进酒窖,挖出项南天藏着的陈年佳酿偷偷喝掉。
十年前,他爹还没有这么喜欢发脾气,他也没学会顶嘴,偶尔因为和邻家的胖子打架会挨他一顿骂。
那时大哥总在旁不着痕迹的打圆场。
项维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性格,他稳重老成,温和又谦逊,每每操练回城,骑马走在长安朱雀大街上,两旁便会惹来许多年轻的姑娘争相一睹风采。
有一回,连着三天有媒婆上门。
项桓坐在案前和母亲闲聊,嘴贱说道:“我哥这么招人喜欢,今后我若是讨不着媳妇了,让他送一个给我呗,反正他也不缺。”
话音刚落,背后项维就踹了过来。
“臭小子,又胡说八道。”
他作势一滚,咕噜咕噜滚到了母亲脚边,赖着不起身。
大哥的剑也如其人,锋芒内敛,不张扬也不狂妄,但总是无形中把他的雪牙逼到死角。
两兄弟坐在屋顶上喝酒时,项桓问起他为何不娶妻,“媒婆给你介绍的,你都看不上吗?我瞧画像,还都挺漂亮的。”
他笑着摇头,说再等等,“再等等吧。”
“小桓,而今北有突厥,南有大燕,战场高悬在众生头顶,乱世对于武者而言是最好的时代。”
“我们项氏一族,曾经也是辉煌南北的英雄血脉,我不想让这个姓氏就这么埋没下去。”
他望着他,“我还要再战。”
我还要再战。
项桓饮酒的手忽的一顿,好似做了什么决定,抛下尚未启封的酒水,捞起身边的雪牙倏地跳下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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