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时候, 这一场小雪才刚刚停止,气温不够低,洁白的雪与泥土混合在一起, 变成了脏兮兮的泥汤子,假和尚乔四站在半山腰的一处破庙里, 一筹莫展的踱着步,光光的脑袋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撩起某多多十块钱包邮僧袍的下摆擦了擦,整个人都陷入到了一种愁苦的情绪中。
听见破庙的正殿里有人叫他, 乔四急忙弯着腰进去, 薄行简坐在蒲团上,沉着张脸问:“怎么回事?你们这庙里连个人都没有, 四处还全是灰尘,根本不像是有人住过的, 你在骗我?”
“不是,不是, 贤徒误会了。”乔四哪儿敢说真话, 急忙又编造道:“实在是庙里生活太贫苦,我几个徒弟都下山化缘去了, 都一年多没回来了。”
听见薄行简问什么时候回来, 乔四硬着头皮道:“快回来了, 快了, 明天就能回来, 我叫他们都回来,好认识认识师弟…”
乔四边说,自己都欲哭无泪,什么徒弟师弟的, 他只是个路过的骗子好吗?!但是事情已然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自从五个小时前敲了那辆豪车的车窗,他的人生就完全被劫持了…
薄行简把全部的资产留在车上,身上一分钱都没带,他的身材高大,推着这乔四在小雪中不停向前走,这乔四虽是个矮胖子,但也反抗不得,二人就这么直接往小青山赶去,在雪中跋涉了一整个深夜,天蒙蒙亮才到了山脚下,僧袍里的牛仔裤都被泥水浸透,矮胖子乔四呼吸都在拉风箱,他像是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军队式拉练,实在筋疲力尽生不如死,遇到这破庙才好歹救了他一命。
再次躲出来后,他哭丧着脸给同伴张六打电话,想要问问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其实想跑,但又怕被那活阎王似的年轻人抓住,再给他扔山下面去,想到这些,乔四声音都有了哭腔。
张六就是之前和乔四一起商量骗人的光头,先前看同伴被押走了,他还以为是被押去警察局,急忙逃走躲起来。
这会儿听见真相,又重新支棱起来了:“我说小四,你傻啊你,这种有钱人一旦遭遇挫折就想着出家,过几天也就缓过来了,你作为他的师傅化解了他的心愁,他还不得对你感恩戴德?下山之后他肯定会重新回来感谢的,到时候他捐钱想修善寺庙,咱们卷上钱一跑,他还上哪儿去找?”
乔四一听也是这么个理儿,也就答应下来:“那好,那后续的事情你安排,我先在这儿稳住他,你尽快支援,最好再雇几个演员,我跟他说还有师兄在山下化缘。”
身后又有人大步走出来,薄行简站在那低矮的门框下,他身高接近一米九,脑袋都快顶着墙,目光森然:“师傅,这庙里太脏了,你给我打扫个房间出来,我要休息。”
乔四身子抖了一下,心里那个骂啊,心想哪有你这么折磨师傅的徒弟?面上却也不敢显露出来,小步跑进去,四处看看,找不到个抹布,他就把自己的袍子扯了半截,四处仔仔细细的抹干净了:“贤徒,请进吧。”
…
山中气候寒冷,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又十分扰人,空气中满是灰尘的味道,薄行简靠在破旧的矮塌上略微合了合眼,没一会儿就盹睡过去,梦中情形光怪陆离,数不尽的心酸感觉,他受不了又睁开眼,才发现外头的天光已经大亮,明亮的太阳光从破烂的窗户中照进来,他眯了眯眼睛,听到外头有人窃窃私语说话的声音,便起身走出去。
和凌晨时的破庙相比,眼下的庙宇干净整洁了不少,青砖的地面用水洗出了本色,泥泞的角落填上干爽的新土,十多个穿着僧袍的人来来往往,抬着水清洗大殿的蒲团,斑驳的佛像终于露出原来的颜色。
乔四领着一个同样穿僧袍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贤徒,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你的师叔冥青大师,对了,我法号冥顽,之前忘编…忘给你说了。”
薄行简背着手站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望望这二人,他微微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寒冷的风掠过他的身侧,他随手脱下外套远远的扔出去:“什么时候正式出家?把我的僧袍拿过来。”
贼眉鼠眼的僧人们急忙一拥而上,恭恭敬敬的替他穿好僧袍,一只乌鸦立在枝头不停的呱噪着,整个庙内的气氛看起来很滑稽,像是哪个三线小网剧拍摄的现场,风呼啦啦的从身侧刮过,薄行简冷着脸一动不动的站着,理所应该的享受着这种侍奉,气场比这天气还要冷上三分。
他其实未必就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日常生活中透不过气,想抓住个机会放松一下,也是乔四倒霉,碰巧就撞上来了,活该被这活阎王折磨,但这会儿乔四还挺高兴,乐呵呵和张六对视了一眼,觉得鱼儿上钩了,之后的大笔捐款也在路上,一瞬间生活充满阳光。
当天的阳光也确实是挺灿烂,屋顶的雪水化开,滴滴答答连成线似的往下掉,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天,乔四不敢给薄行简把头发都剃光,就说先带发修行,只给他略微理了理,就算是正式‘出家为僧’,又收拾了最大的偏殿出来,铺上暖暖的被褥,素斋素饭伺候着。
当天半夜三点钟,众人还都熟睡着,薄行简挨个踹开房门,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就让他们通通起床念经,哪有庙里的和尚这么懒惰,晚上还睡起觉来了?于是这小庙便灯火通明,木鱼敲了整整一夜,请来的演员也不会念经,哼哼到最后,哆啦A梦的调调都出来了,总算混了过去。
薄行简平日里生活奢侈,来这荒芜人烟的地方住着,自然是不习惯的,吃饭勉强能将就,他最大的美德却必须保持着,免得有人嫌弃他脏。
他一天洗两回澡,洗一次就需要从山脚下的山泉里挑六桶水,还要放在大铁锅里把水煮开,兑上温水放在木桶里———演员们唱了一晚上机器猫主题歌,哈欠连天早睡了,乔四和张六亲自挑水,磨得肩膀上都是大水泡。
舒舒服服泡过澡,薄行简披上僧袍走出来,继续过去踹门:休息的时间足够,该继续起来念经做功课了,这一下午的木鱼声明显微弱很多,调子汇聚在一起,最后都哼哼成了樱桃小丸子的曲调。
此时天色已经渐暗,山上视野开阔,风肆无忌惮的又刮了起来,来来回回,渐渐有了呼嚎的感觉,一轮血红的残阳慢吞吞的向下坠,一寸一寸的坠,边缘处晕染了金边,形状圆得让人想哭,薄行简靠着大殿的门槛坐着,两条长腿向前伸展着———
伴着单调的木鱼声和荒诞诵经声,他的后背抵着腐朽的木墙,渐渐闭上眼,空间与时间逐渐拉长,在这种拉扯下,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塞进哈哈镜中,身型扭曲起来,一瞬间忘了自己是谁。
他就这么住了下来,一住住了七天,七天一共洗了十四次澡,踹了二十八次门———他这人有轻微的强迫症,一切次数都必须是双数。
乔四和张六肩膀上的水泡都变成了厚厚的茧子,庙里的演员和尚换了三批,全都趁半夜跑的,财务支出实在超标,最后一批和尚是找村里的老头子扮得,老头子好,老头子觉少,头发也少,刮两下就是光头,只是念经时总带了些地方戏曲的感觉。
乔四和张六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样下去不好,感化不了这位薄贤徒,倒先把他们俩给送上西天了,于是想出了新的对策,花大价钱上网买了一套佛学课,自己先苦学了几天,滚瓜烂熟的背了,大殿里放着大悲咒,给坐在底下的薄行简讲学:
一切众生,心净本净,性本净者,烦恼诸结不能染着,犹如虚空,不可玷污(注1)这个本净就是没有任何污染的纯精神虚空,凡人烦恼忧愁太多,六根不净,使本心蒙蔽,若是接受了佛法,便能回归本心,而‘情’这个字,便是最容易让本心丢失的,所以出家出家,走出了那个家,过往的一切就都能抛散在脑后。
薄行简倒是听了几句,后来干脆走上来,问到他俩脸上去:“什么是情,什么是爱?这些都是从人心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感情,为什么要摒弃掉?爱不是垃圾,不是杂草,爱是伟大的,是深沉的,是应该小心珍藏起来的,爱没有错,深深爱着一个人,同样也没有错。”
他就在这一瞬超脱,忽然觉得浑身的经脉都通了似的,郁结在心的愤懑也一并消失,他就这么走了出去,看着这破破烂烂的寺庙,他弯腰便拎起墙角的木棒,咣咣咣砸碎玻璃,又一脚踹坍低矮的危墙,将自己那寒酸的住处也一并毁了。
做完这一切后,他拍拍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的疾步下山而去,夜色苍茫,鸟叫声和虫鸣声聚集在一起,他竟有了种归心似箭的感觉。
…
殷顾周一照常去上班,她这些天精神状态不佳,连带着气运也走下坡路,原本是一件挺好的事情,过程却并不怎么愉快———其实作为一位新人财经记者,能够得到电视台采访的机会,算是无上的光荣,临走前,周凛还嘱咐她好好表现,殷顾也点头答应了下来。
采访殷顾的记者也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她比殷顾大上几岁,气质温婉干练,名字叫做苏晓卿,两个人相互寒暄几句,导演才开始录制。
苏晓卿低头看稿,撩了撩头发,微笑着发问:“请问殷记者,作为一位女记者,你是如何平衡家庭与事业呢?”
摄影棚里的灯光打得很亮,对面有三台摄影机正对着,镜头像可以将人吸进去的幽深黑洞,殷顾第一次上镜,还有些许的不适应,所以听了这个问题后,她有两秒钟短暂的沉默,迷茫的四下环顾了一圈。
苏晓卿贴心的替她解围:“殷记者是不是不知道该看哪个镜头?你跟着我看就好,正前方是咱们导演的主机位。”
殷顾才摇摇头道:“不是,我在看,我是不是忽然穿越了,穿越到了几百年前的大清朝?”
苏晓卿倒笑了:“殷记者这是什么话?我们现在是2021年,怎么可能是在清朝,你是不是太紧张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没关系,我不紧张。”殷顾笑了笑:“现在都2021年了,我只是有些感叹而已,国家的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咱们的思想也要跟上才对。”
苏晓卿到这个时候,才听出了殷顾的画外音,她的脸红了一下,却又没办法说出些什么来,因为殷顾只是用了调侃的语气说这些,好像是在开玩笑似的,她如果较真了,反倒显得小气。
“停一下。”导演这时走过来:“注意一下,不要说太多的题外话。”
苏晓卿才调整了笑容:“那就把前面的内容掐掉吧。”
重新开始提问的时候,她掂量了再三,还是把第一个问题给跳了过去,之后的提问虽然水平不太高,但殷顾也都尽力解答了,除了那些和男朋友,和外貌相关的,因为这些实在没办法回复。
殷顾认为自己不是明星,也没有义务来用自己的私生活换取大众的关注,她虽然样子不错,是众人口中的‘美女记者’,但她和其他任何记者都没有区别,她讨厌这样的差别对待,让她尤其感觉悲哀的是,这位对女性差别对待的主持人苏晓卿,也同为女人。
这个采访在不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一起从沙发上站起来时,苏晓卿冷着脸并没有任何握手的意思,殷顾便也不跟她握,两个人各自离开。
拎着包走在走廊中时,殷顾的衬衫被咖啡洒上去,弄了些污渍,她找卫生间去洗,出来后才听到有几个工作人员窃窃私语,说要把什么采访原视频泄露出去,让那女记者社死,殷顾停下来听了听,觉得还蛮有意思。
但出去广播大楼,站在那空荡荡的广场上,她却又忽然觉得悲凉起来,就这么在平整的水泥地面上快步走着,殷顾深吸了几口气,凉风灌满了整个肺部,她默默的锁着眉思索片刻,承认自己还是有些太幼稚。
就在不久之前,她拿了几个杂志头版,稍稍做出些成绩,就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应付一切的事情,但其实呢?刚刚那一场采访就让她烦躁到不行,从而产生巨大的无力感,其实周凛说得很对,各人的强大终归能力有限,女性力量的崛起,需要群体的团结与互助。
已经是下午七点钟了,殷顾眼看下班的时间到了,就想找周凛聊聊,这个时候只有她们两个有共同语言,懒得给周凛发微信,殷顾索性直接去公司楼下等人,等了三十多分钟,周凛才出来,拎着包直接往后面小巷子拐。
殷顾奇怪她为什么要去那边,在后面跟了几步,才猛地停住脚步,就看那幽暗的月光下,周凛的影子与另一个高大的身影缠在一起,二人低头吻在一起,一时舍难分起来,成年人的爱情总是柴枝遇到火焰,良久之后那男人才哼了一声,含含糊糊警告道:“阿凛,不要咬我的嘴唇。”
正是俞念生的声音。
这二位在大街上就吻成这样,虽然未免太旁若无人了些,但殷顾还是选择不再打扰,她静悄悄的往回走,耳朵里又自动接收到车门关闭的声音,没一会儿,俞念生的车喇叭就无缘无故‘滴’了一声,此后便安静了些,但想也能想到,里面的情况还蛮激列。
办公大楼里面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殷顾逛了一圈,最后买了杯奶茶,在对面便利店的椅子上坐下,百无聊赖的发呆,手机里有一条微信,是晋烯发来的,语句很简短:‘薄行简出家了’。
这不是巧了么?远处一团浓雾似的黑暗中,正好有一辆摩托车疾驰而来,车灯破开昏沉沉的夜色,投射来雪白的一道光,殷顾就在那一束光中抬起头来,她下意识用手遮在额头上方,视线的尽头处,就看见那重型摩托猛地刹车,车手一条长腿探下来踩着地,一把摘掉头盔,他叫她‘阿顾’。
薄行简的头发短了很多,额发也全部推了上去,但他个人气质太过强烈,竟将这规规矩矩的平头演绎得无比嚣张,他穿了件墨绿色的机车夹克,后摆鼓着风,俯身贪婪的盯着她:“阿顾,我回来了。”
殷顾吸了口气,差点被奶茶里的珍珠呛了:“你不是当和尚去了么?”
“是啊。”薄行简坦然点头,他说:“但我又还俗了,佛祖度化不了我,只有你能,所以我把庙砸了,回来找你。”
他这句话听起来颇有种小言色彩,有种肉麻兮兮,神经质似的浪漫,殷顾听着却颇为受用,她眯着眼睛打量打量他:“那你可真够叛逆的。”
她起身要走,后腰却多了一只手,男人拎起她放在摩托车前面的油箱上,就这么半搂着她,他倾身握住车把手,轰起油门绝尘而去。
风是从后面追来的,有他身子阻挡,殷顾并不觉得冷,她摘下头盔扣在自己脑袋上,伸手往下按了按,几乎是在大喊:“你要带我去哪里?”
摩托车加了速,引擎的轰鸣声和凛冽的风声掺在一起,根本听不清说话的声音,她索性也就闭嘴,过一会儿懒洋洋当打了个哈欠,眼前的风景飞速掠过,一排排电线杆笔直的向后倒去,最后连细长的影子也远远甩在后面,她喜欢这样怪异的场景,便强忍着睡意睁大眼睛去看,鼻子闻到了薄行简身上的线香味道。
就这么又过了一会儿,前方的路灯渐渐减少,天空中有大片大片的烟花炸开,后来车就驶入烟花之中,满身都是呛鼻子的火药味儿,薄行简握着殷顾的胳膊扶她下来,两个人靠着护城河的栏杆仰头往天上看。
因为城市禁烟花的原因,这样的场景其实很少能看到了,今天也是市里举办了烟花节,这才破例了一回,对面的桥上挤得人山人海,这边不是最佳观赏位,所以人少了些。
要是时间倒退回五年前,殷顾可能会喜欢这样的场面,但她如今已经步入社会,早过了少女心的年龄,昏暗的环境中,她从天空上移开视线,看了看男人被火光映照的侧脸:“只是看烟花吗?那我回去了。”
“不是,你看那边。”薄行简却指指旁边:“我带你过来,是为了看这个。”
殷顾更不感兴趣:“一个护城河有啥可看的,不都是些水吗,难不成里面还有鱼,你心血来潮跟我来夜钓?”
她说完这句话,就看到旁边那‘禁止垂钓’的红油漆大字,自己也有些无语:“行了,你自己玩儿吧,我真走了。”
又一个大烟花升起来,光亮一瞬间将四周照得通明,薄行简的声音参杂在那‘劈劈啪啪’的爆裂声中,时高时低:“阿顾,我带你来这儿是有原因的,这条护城河与小青山的那个水库是通着的,路途远,我怕去那边你会冷,所以才用这条河代替。”
殷顾这时倒回想起什么来,挑挑眉:“然后呢?”
薄行简也没再说话,脱掉夹克搭在栏杆上,他里面穿着件黑色的短袖T恤,他的身型顽长,动作也是矫健的,抬手一撑便跃到了栏杆后面,寒风刺骨的吹,他就这么利落的跳了下去。
殷顾全程都看着他的动作,这时才稍稍有些惊讶,她扶着栏杆向下望去,就见那模糊的水面上荡着一圈圈波纹,猛地从水面探出头,薄行简抹了把脸上的水,他大声的喊,肆无忌惮:“殷顾,我爱你,你不和江承淮分手也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当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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