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无头尸体坠落而下,正好被仗剑而起的郁希夷一剑斩断身躯,之后这位年轻大剑仙犹不解恨,握住野草,出剑不停。
于是天地不见尸体,只有一场不大不小的血雨。
任由那些血雨落到自己身上,满脸血污的年轻大剑仙,忽然泪流满面,一时间恍惚,浑身颤抖。
有些事情,事后不管做了些什么,那都是事后了。
于事情本身,并无益处。
郁希夷悬停半空,手中飞剑轻轻颤鸣,他垂着头,口中喃喃道“傻小子,你不是最惜命的吗?”
之前那道威压落下之时,陈朝比自己先感觉到,若是想要躲避,其实应该是能做到的,但那家伙,下意识做的,竟然是先推开自己。
这臭小子,自己的命不值钱吗?
你他娘的身上担负着一整座大梁朝,就这么说死就死?
郁希夷眼里的眼泪止不住滚落,这位年轻大剑仙自从练剑开始,便不没有流过泪,这会儿却是怎么都止不住了。
他低着头,有些不敢去看那边砸出的那个大坑,但最后还是看了过去,只是泪水遮挡视线,有些看不清。
“哭丧呢?眼泪留着等老子死了再哭也不迟。”
一道虚弱至极的声音在身下响起,郁希夷一怔,随即连忙慌乱擦泪,这才看清楚,在那个深坑边缘,有个身上不知道又增添了多少伤口的年轻人,挣扎着从那个深坑里爬了出来。
然后开始大口喘气。
只是这年轻人小腹那边,伤口触目惊心,甚至就连肠子都可以看清楚了。
云间月离得最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枚通体晶莹剔透的丹药,就要往陈朝嘴里送。
陈朝却不张口,而是直勾勾盯着云间月,艰难开口道“可有第二颗?”
云间月摇摇头,这枚丹药在痴心观里也是极为罕见之物,观中上下也不过几枚而已。
陈朝苦笑道“自己留着,自己都成了这个样,大道本源损伤,还有得救?”
云间月默不作声,只是伸手将丹药塞进陈朝嘴里,这会儿陈朝动弹不得,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了。
那枚丹药的确不凡,入口之后,在刹那间便化作一股清凉之气,开始朝着陈朝的经脉窍穴里游动。
只是这一下,陈朝便已经感受不到太多痛苦。
郁希夷从半空中落下,然后一落下来,就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不过这家伙也不在意,而是就这么坐在碎石堆里,骂道“下次要是没死,就早点说话,搁这儿骗他娘的谁的眼泪呢?”
陈朝懒得回答他,只是问道“伤势如何?”
“死不了,无恙那老牛鼻子,境界还是差点意思,打人都不疼的。”
郁希夷说话的时候,龇牙咧嘴,不过他还的确是三人之中伤势最轻的,虽说几乎重伤垂死,但是除去那倾力一剑之外,他并未伤到太多修行自身的东西,这些伤势,说白了,多花点天金钱,买些天材地宝,多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对了,他娘的……这次养伤的花费怎么都要给了吧?老子先说好,老子穷的叮当响,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郁希夷絮絮叨叨,既然陈朝还活着,那就他娘的没什么可以伤心的了。
……
……
天幕上,有些疲倦地大梁皇帝揉了揉额头,确认陈朝还死不了之后,这才转头看向那边的无恙真人。
这位痴心观老观主,在生死之间有过一次来回,但此刻却实实在在是没有任何可能活下来了。
他的生机流逝已成江河日下之势,此刻不管谁来救他,都很难把他从鬼门关那边捞起来。
不过无恙真人距离真正身死道消,还有一段距离。
他看向那位离开人间又返回人间的大梁皇帝,约莫是想得到他这些日子在做什么,沉默片刻后,喟然一叹,“陛下确实古今未有,无论城府还是天赋,都胜贫道太多了。”
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发现,你即便再来一次,都没有能够取胜的机会。
那才是最让人无奈和可怕的。
大梁皇帝淡然道“要不是你有个不错的师侄,这会儿痴心观,朕也就随手灭了。”
无恙真人微微一笑,有些好奇问道“在陛下眼里,阿月要胜过贫道很多很多?”
大梁皇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在他看来,这就是废话。
无恙真人又问道“贫道离开之时,曾有人告诉贫道,既然已经超脱忘忧,成为真正的修道之人,那就不该再继续在意这些世俗之事,那陛下呢?”
大梁皇帝平静道“朕没有觉得你这想法是错的,不过你眼窝子太浅,只看得到一座山而已。”
无恙真人细细琢磨眼前皇帝陛下的言语,沉默片刻之后,摇头道“陛下无法说服贫道。”
大梁皇帝说道“朕也无须说服你。”
无恙真人点点头,犹豫片刻,说道“陛下可否容贫道最后这时光,和阿月说上几句话?”
大梁皇帝没有拒绝。
他从空中走下,来到陈朝身前不远处,郁希夷连忙站起来,问道“陛下,杀了好些人,都是忘忧之上?”
大梁皇帝点点头,对这位年轻剑仙,态度不错,“算不上厉害,等你有朝一日踏足那个境界的时候,一剑一个。”
郁希夷嘿嘿一笑,“那就借陛下吉言了。”
之后大梁皇帝伸手按在郁希夷身上,一道磅礴无比的气机落下,将他的外伤修复,这会儿的郁希夷,能行动自如,不过距离真正痊愈,还需要一段时间。
“陛下,我多句嘴,这些日子不在世间,是为了啥?”
依着如今大梁皇帝的境界,若是不远离世间,仍旧坐在龙椅上,一切事情都要简单许多。
大梁皇帝想了想,说道“有些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这个答案不算明确,但总算是个答案。
郁希夷好奇问道“那等我破开了忘忧,可否能和陛下并肩而战?”
大梁皇帝笑了笑,“先解决此间问题。”
说完这句话,大梁皇帝就不说话了。
云间月倒也识趣,干笑一声之后,便朝着远去走去说是去看看山下那几颗头颅还能不能看出生前面容,要是能看出来,他想看看那几个家伙有没有他十分之一长得好看。
于是这里就剩下了这对叔侄。
大梁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想了想之后,开口说道“干得不错。”
丢了很多事情给这个小家伙,最后这小家伙干得都不错,做长辈的,其实轻飘飘丢下一句干得不错,还是不够。
于是大梁皇帝拿出一副金甲,递给陈朝,自顾自说道“在那边海上,这副甲胄的原主人是孙符,就是前宁那个武道修为最高,名声最臭的家伙,当时前宁耗费无数光景打造这么一副宝甲和国运相连,谁能想到最后那个家伙穿着宝甲横行于世,太过嚣张跋扈了些。”
“许是朕一直做的是皇帝?所以见他第一面就不喜欢,于是头一个打杀的就是他,不过他这副霞光甲还不错,你可以穿在里面,关键时候,能保命。”
这件霞光甲能够抵御自己的一击,自然还算不错,他在回来的时候已经将其修复,留给陈朝,要是穿在身上,和忘忧修士一战,几乎就是先天立于不败之地,毕竟这是一位忘忧之上的武夫淬炼多年的宝物,绝不可能是寻常的忘忧修士攻伐手段能够毁去的。
换句话说,即便是能被这些忘忧修士毁去,但对方在毁去这件霞光甲的时候,陈朝便早可以杀人了。
陈朝问道“算是在身上套个乌龟壳?”
大梁皇帝笑道“可以这么想。”
陈朝也没推辞,很快便接过这件霞光甲,想着等下次再见到谢南渡,就把这霞光甲送给她,她在漠北厮杀,有此物,他也能心安一些。
大梁皇帝到底是过来人,早从陈朝的眼神里看出了门道,不过这位也是以痴情两字闻名于世的男人,并未点破,喜欢一个姑娘,愿意将自己的好东西都给那个姑娘,这又什么好说的?
要怪不就还是得怪自己这个做叔叔的本事不够,不能给侄子和侄子媳妇儿一人送上一件?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是有两件,估摸着这小子都能将两件同时套在对方身上。
大梁皇帝笑了笑,不过真要说起来,这痴情两字随谁?
“还能起身?跟朕走走聊聊,朕时间不多,待不了多久。”
大梁皇帝看向陈朝,满脸笑意。
自己生了三个儿子,都不是很满意,眼前这位,只是侄子,却是最满意。
……
……
云间月来到无恙真人身前不远处,这对师叔师侄,站在破碎山上,一时间都没开口。
无恙真人犹豫片刻,开口问道“你那张血符画出,大道本源就伤了五分,不觉得后悔?”
听到后悔两字,云间月犹豫许久,一直不曾开口。
“若是说要杀不会改变心意的师叔,弟子不会后悔。但若只是说杀师叔,其实也不是后悔,是不忍。”
“于私而言,师叔待弟子极好,弟子本没有任何动手杀师叔的理由,但天底下的事情,弟子还是觉得,对错更重要。”
云间月看着无恙真人,眼里虽说还是有些不忍,却十分坚定。
这一场架,别说是现在大道本源损失五分,就算是十分,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总之相比较起来什么都不做看着无恙真人继续让这个世间保持原来的样子,那他云间月情愿就这么死去。
无恙真人看着云间月说道“如果有一天叶之华和你大道相左,你也会毫不犹豫便杀了她?”
云间月摇了摇头。
无恙真人笑道“还是有些舍不得吧。”
云间月还是摇头,“师姐境界不够高,即便是生出些不好的想法,那弟子先和师姐论道即可,师姐若是不听,便困住师姐就好,师姐即便想那么多事情,只要做不成,也就不算是什么问题。但师叔不同,师叔听不进去道理,也无法困住,所以跟师叔之间,是不得不非要分出生死。”
无恙真人说道“阿月,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你做的这一切都是错的时候,你的道心何存?”
云间月不说话。
若是真有那一天……
这个念头在云间月脑海里一闪即逝,他看向无恙真人,摇头道“不作如此想。”
“你倒是真的道心坚定。”
无恙真人修道百年,在这世上,他是公认的天赋极高,道法极高,而他本人自然也极为骄傲,这些年,在他眼里,当世的修道之人,就没有一人能入他眼。
至多会有一个不错评价。
但此时此刻,面对眼前的云间月,无恙真人却真的在除去欣赏之外,有了些认同。
虽不同道,但对方有资格和他坐而论道,平起平坐。
想到这里,生机流逝得差不多的无恙真人伸出一只手,从自己眉心正中央扯出一粒光。
“修道百年,就剩下这么点东西了。”
话音未落,无恙真人以指尖抵住云间月眉心,将那粒光送进云间月体内。
“那年你上山的时候,我在山上看你,当时便觉得你不错。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应该知晓,你我不是一路人,但我大概当时想着,那么一个少年,就算是现在路不同有什么关系,以后好好教就行,走在一条路上,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有时候我太过高看自己,太过小看旁人,也是,你既然是我都能看进眼的人,怎么可能是寻常的凡夫俗子,我没法子让你跟我一起走,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阿月,修道百年,师叔其实也不是一直想着天地皆可无,只有痴心观长存即可,只是许多未来太过多变,穷尽一生之力都无法改变,既然如此,那为何要变?”
“变了之后,我痴心观以何等面目去面对世间,如何立足?都是问题,你还年轻,或许不会如何去想,但我需考虑,但也可能是上了年纪,便缺少了些勇气,也可能是打心底里不愿意去改变,总之我看这个世间,千万年都如此才好。”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痴心观是今时今日的这个样子,若是痴心观在最底层,或许我也早就求变了。很多时候其实没有对错,无非是立场不同罢了。”
“这会儿聊起这个,不是我突然想通什么,事情已经到了如此,我如何想,其实没有影响,甚至再来一次,我还是这般,会对你做的事情依旧不赞同。之所以要说这些话,是既然你阿月是我的衣钵传人,那就该祝愿你什么都能做成。”
“是啊,我这一生修行,好似对万物无情,可对痴心观,对你,却始终没办法做到无情。”
“那粒光但愿能修复你的大道本源,剩下的则是我的百年修道感悟,一并予你。”
“我与天地终要一别,此生百年,做的事情太多,不觉有什么后悔的。”
说到这里,无恙真人已经开始逐渐消散,从衣摆开始。
最后的最后,无恙真人已经消散在天地之间,一代大人物最后落幕,只是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若是当年你上山的时候,不曾看山该多好。”
……
……
叔侄两人最先来到的就是那座痴心观下的小镇,重新来到那家面馆,面馆老板看到陈朝的去而复返,热情不已,但很快便发现这年轻人,怎么才离开不久,现如今已经是脸色苍白,看着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至于这个年轻人身后跟着的那个中年男人,面馆老板看了一眼,脸色都变了,这他娘的是不是传说中的龙袍,虽说这里距离神都千万里远,又在痴心观脚下,但也没说有百姓全无顾忌,身穿龙袍的啊。
本来面馆老板想要壮着胆子提醒一句,但一想着那年轻人之前出手阔绰,动不动就是一枚天金钱,那大概也不是寻常人,或许是山上的仙师也说不准,要真是这样,那穿不穿龙袍,那就无所谓了,反正朝廷能管他们,可不见得能管这些山上的仙师。
于是面馆老板强行压着心中的震撼,问了问这俩人要吃什么,结果那年轻人还说是要两碗牛肉面,同时又拿出一枚天金钱。
“客官,这哪里使得……”
面馆老板话才说了一半,那年轻人就摇了摇头,看样子不太想说话,于是面馆老板就只能收起天金钱,去那边煮面。
叔侄两人落座,陈朝轻声说起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从当初大梁皇帝北行开始,挑了些事情讲。
大梁皇帝笑道“做的不错,三溪府本来朕之前打算亲自走一趟的,但想着你小子的性子,有仇自己不报,只怕心里不舒坦,也就免了。”
“至于妖帝,他也的确是一代豪杰,破境不算偶然,只是如今朕抽不开身,不然就北上一趟,斩了他便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梁皇帝显得很淡然,仿佛就在说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
陈朝刚要开口夸赞,大梁皇帝便摇头道“其实也没那么容易。”
“之前打杀那些修士,虽说都是忘忧之上,但类似于世间其他忘忧尽头与你的差距,这么说,你大概能明白?”
陈朝点点头,同境之中,许多人在陈朝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他们虽说都是各个时代所谓的人杰,但在朕面前,其实还是不堪一击。”
大梁皇帝忽然唏嘘道“这些家伙,大概曾经也都觉得自己是这天地的主角,可惜运气不好,偏偏碰上了朕。”
陈朝很配合的点头道“的确如此,他们遇到叔父,就是与皓月争辉,自然不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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