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思那么复杂,谁能说得透呢?
但沈南宝这么笃定,风月也不再说。
日子就这么慢腾腾挪到了成亲的当日。
沈南宝侵早便被赵老太太撼醒了。
沈南宝坐在床头,睁着惺忪的眼往外头看,四周点满了灯笼,红红火火的一片,直把蟹壳青的天烧亮了一半。
沈南宝因而一直咂不出来时辰,转头问风月,听到才寅时,头都有些大了,“还早着呢,再睡会儿。”
赵老太太却不让,在一片人嘈声里絮絮说着,“等会儿子进了轿,有的是你瞌睡的时候,但目下不行,得先起来,你今儿要忙活的事可多哩,什么开脸梳头……样样都不能落。”
又凑近了些,“再说,人赞礼都过来了,婧等着给你说吉祥话呢,你可不能让人家等着不是?”
赞礼,是赵老太太打听四方,从各个德高望重的人家里挑出她觉得最德行兼备,最有这类经验的陈夫人。
沈南宝起先并不愿意,她觉得有赵老太太给自己做赞就成了。
赵老太太却道:“那怎么得行,我可是要给你梳头的。这些活都得安排好了,这样出嫁顺利,日后夫妻也会和睦。”
这是老一辈最纯挚的心愿,沈南宝因而不再强项了,软泥似的被赵老太太和绿葵拉了起来,按在了妆奁前。
一阵风来,把廊前灯笼吹得晃晃荡荡,晕黄的烛火一闪一闪的跃在铜镜前,把镜子里的沈南宝照得惊鸿一现。
但这些并没影响绿葵手上的动作,绷紧了线,便凑手上来递到沈南宝脸旁,“姐儿,烦请闭一闭眼,很快就好了。”
这是新妇开脸的流程,她们以为沈南宝没见过,担心她害怕,遂安慰着,“不疼,就像羽毛掠过脸上的感觉一样。”
沈南宝却明白,这开脸因人而异,有些小娘子绒毛长,开起脸来那叫天崩地裂,鬼哭神嚎;而有些小娘子天生没甚么绒毛,拿线一绞也就风过了无痕似的。
沈南宝就属于后面那种,脸上没甚绒毛,所以把脸支过去,任她们把自己脸上扑上厚厚的一层粉,然后听着一阵细细的线崩声音,开脸便结束了。
立在一壁儿的陈夫人这时也说完了吉祥话,看沈南宝的神情和煦又柔软,“我做赞礼这些年了,还是头一个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娘子,都不用施粉黛,这么清清丽丽的出去简直能迷倒一片人。”
风月与有荣焉,挺直了腰杆,拿手把胸脯拍得山一样响亮,“那可不,只要咱们姐儿敢说容貌第二的,那就没人敢充第一。”
沈南宝眼神从铜镜里拢过来,乜了风月一眼,“就你见天的胡唚,小娘子的美都是各有各的美法,不拘哪个最好看。”
风月有些不服气,“那照姐儿这么说,那邻舍的刘小娘子也有她的美?”
沈南宝一噎,倒是那陈夫人笑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人的美是由内而发的,这心肝儿坏的,人怎么美得起来。”
陈夫人在这里侵淫了许久,对恭州这片地界的人家什么习性也算信手拈来,说出的话嘛自然也有一定的可信度。
风月那双圆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凑近了陈夫人道:“夫人,那刘小娘子心肝儿不好?”
陈夫人却跟看稀罕物似的看了风月一眼,“她什么性儿你们挨着住的不晓得?”
风月这时发挥出她油嘴的本领来,“晓得是晓得,可也就这么凭空觉着罢了,真要问起来她坏在哪儿,无非就贪点……”
今个儿是沈南宝的昏礼,不好扯这些非白,寓意不好,遂也就扯扯嘴附和了一句,“可不。”
这时赵老太太拿了梳篦过来,乜了风月一眼,脸上笑容却不减,“你就是改不了你这性儿,闻着点肉腥就上蹿下跳了,也不拘是什么时候。”
风月瑟缩了下,一张檀口蠕了蠕,却再没说了。
倒是一壁儿的绿葵笑了,“我看呐,也就是老太太能治得了你这张嘴。”
风月撅了撅嘴,却没反驳,依着赵老太太的指派,招呼着人将热汤准备好了。
这一步是为了除秽,这样沈南宝嫁过去,夫妇和谐,不会再有误会发生。
等到洗净更衣,风月引着沈南宝又上了妆奁台,然后立在一壁儿,瞧赵老太太一手拿过沈南宝如缎一样的黑发,一手擎着梳篦,“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梳篦刚刚溜过发梢,正待又从头往下再梳一番,后门便被人砰砰砸响了。
“开门!你们这挨千刀的!快把我女儿还给我!”
“这天没有王法了,我们刘家是造了什么孽碰上你们这样的邻居!”
……
听那刀片似的,扃扃刮人耳朵的喉咙不是那王婆还是谁。
风月登时气得抡起了袖,“当真是小人难缠,当初咱们就不该开那道门,借他们鸭腿的!现在可好了,小的才消停一下,这老的又开始了,真真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倒要去看看,他们到底打得是怎样的算盘!”
说罢,气冲冲地出了门,穿过寒风习习的后院就要开后门。
绿葵见状只道糟糕,“今个儿是姐儿的昏礼,这么开了门,那不是得被搅黄了去!”
好好的兴头被人搅了,沈南宝心底儿也窝火,但这时候闭着门不应,更给了那王婆胡说歹说的便宜,沈南宝因道:“由风月去,关了门,反倒被那王婆说我们心虚,更何况,我也想看看她要怎么使法子来搅黄我的昏礼。”
话音刚落,风月已经行到了门口。
隔了一道门,王婆那尖溜溜的喉咙顺风凿了进来,“哟,怎么没声呐!今个儿不是你们大婚么!还是说都死在家了?快别了!你们这个黑心肝的王八羔子,赶着去阎王殿里当下水馅,鬼都不啃一口!”
把风月听得满心满肺怄火,看准时机一拉门栓,依着冷风的势,直把那靠在门边的王婆给掀进了屋里头。
风月瞅着那卧在地上跟横行的竖钳青蟹的王婆,只管插腰乐呵,“王婆好兴头,这都还没到过年的时候呢,就上赶着来给我们拜年呢!”
王婆恨鼻子恨眼,看风月的眼神恨不得立时将她生吞活剥,可内心到底有些发怵,毕竟自个儿小女就这么凭空被人抓走了,一点音信都没有,谁晓得他们会不会故技重施也这么对付自己?
这也是为啥事情过了这么几天,王婆才上门讨说法的缘故。
为的就是借今个儿人多,他们不好下黑手。
心思在脑子过了一轮回,王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壁儿往门边挨,一壁儿指着风月的鼻怒骂:“你这个吃灯草灰的小蹄子,你少跟我在这儿昏说乱话!打马虎眼,你让你那主子出来……”
眼梢瞥过一抹缁色,转过头,见穿着窃曲宵衣的沈南宝领着一干人赫赫扬扬的走出来。
廊下串来串去的灯笼光,溜过沈南宝身上那缎料,水一样的亮滑。
王婆只消一眼,就明白这衣料的好,那气得喷火的双目乍然一现精光,却很快被她掩饰好了,只抡起袖子,把手指尖直往沈南宝的鼻梁骨戳,“你终于敢出来了!你还我女儿!”
风月见王婆说着说着,脚下一动就拔腿往前要拽沈南宝。
风月哪里肯定,眼疾手快,一把掐住王婆的后颈,借力打力,就将王婆撂翻在了地上。
王婆到底是老妪,禁不住风月这全力一拽,登时就跟倒卧的王八,在地心四仰八叉的胡乱划手,费了半晌的劲都没起得来。
倒是匆匆赶来的陈芳和刘恽一人一只胳膊的,把王婆扶了起来。
刘恽上次遭萧逸宸骇得没脸,一直记恨在心,而今萧逸宸不在,自个儿妹妹又怎么都找不到,听人说最后一次是和萧逸宸一行的,自觉占了理,那气焰嚣张得有八丈高,冲着沈南宝就啐:“嗳,我说你这个小娘子,瞧着俏生生的,怎么心肝这么黑呢!连老人都打!”
那王婆和刘恽果然是母子,刘恽骂,她就在旁压着心口哎哟连天,“没王法了,没王法了,我就是来讨个说法,要他们把我幺女还回来,结果话还说个囫囵,就把我推了两次!”
说着,哀哀痛哭了起来,也不掩声儿,尖尖的嗓子穿云破风,霎时就吸引了周遭的街坊邻居来翘首以盼。
这刘家什么性儿,其实街坊邻居都晓得。
但凡事都得论个理儿,王婆这么大岁数遭人搡了那就是有悖孝道,所以登时就有人站出来道:“毋论怎么说,动手就是不对。”
“我方才听王婆那意思,好像他们还把那刘碧云给怎么了?”
……
这话引得王婆哭得更凶了,一双手直顾捶胸哀嚎,“我那可怜的幺女,明明是好心,怕那小郎君错付了,主动带小郎君去看这小娘子同别的男子私会,哪晓得,这小娘子手段太黑,当日就把人给我押住了,到现在我都没见到影儿!”
风月脸跟蹭了锅底似的,黑得厉害,她呛声道:“你还是别再给自己那污糟心肝粉饰了!到底好心还是别有用心?你们自己门清儿。”
王婆气得浑身发抖,刘恽却把他那粗嗓子一亮,登时就横插进来了,“所以,你们也承认了,你们这小娘子放荡!都快成亲还和其他男子私会,不止如此,还心肠狠毒的扣押我那好心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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